『卷二』是身如影,从业缘现  第19章 谁,抚我之面,慰我半世哀伤

章节字数:3826  更新时间:10-06-23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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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落于汉白玉石台基之上,连廊面阔九间,檐角置脊兽九个,檐下上层单翘双昂七踩斗栱,下层单翘单昂五踩斗栱,饰金龙和玺彩画,三交六菱花隔扇门窗——乾清宫独有的雄浑之势排闼而至,将我踏于足下。

    不好的预感随着不可抑制的痉挛传遍全身,跪在大殿之上时,这种预感像插进沸水里的温度计,骤然迸裂,继而只剩下空壳的碎片。

    “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吗?”空旷的屋宇,让宝座上那人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神祈之音,然庄严之下,难掩些许疲惫。

    “臣妾知道。”出乎意料的,声音居然没有一丝颤抖。

    “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阿哈占有你这样的女儿,是他的福气,可惜他不懂得惜福。而朕自诩知人善任,却不想养了这样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生太子的气是应该的,可这跟我的父亲有什么关系?

    “朕赞你一句聪明,你且看看,此事当如何处置?”说罢,摔下一本折子和一封信。

    这是一封回信,发件人是我的父亲,收件人是索额图的长子格尔芬,从内容上看,这只是他们许多书信往来中的一封,而只此一张纸便足以证明工部营缮司郎中瓜尔佳•;阿哈占及其子都是太子党羽了……铁证如山。

    那个面容清癯的老人……那个慈眉善目的父亲……或许他有许多的不得已、不由己,可事到如今,一切辩解都如此苍白。

    一个头磕下去,余音在偌大的宫殿里漾散开。

    “皇上,奏折中所述十三阿哥亦参与其中一事,臣妾以性命担保,纯属子虚乌有,至于臣妾的父兄……臣妾无法辩白什么,只求皇上看在家父多年为朝廷效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不要罪及无辜之人。”

    “你凭什么拿命为十三阿哥担保,你就如此信他?”

    “臣妾信他,因为臣妾了解他。”我咬牙,“皇上也该信他,因为您更加了解他。”

    “好一个了解!若是朕只给你一个恩典,你当如何?”

    “请皇上放了胤祥。”我脱口而出,然后盯着地板,数着缓缓靠近的脚步声: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一双绣钩藤缉米珠朝靴停在我面前,朝服底边的云纹随过堂风飒飒飞扬。

    料子不错,做工也不错,难怪一帮人为这身行头争得头破血流,我想。悲哀的是,我也即将成为为它抛头颅洒热血的牺牲品。

    深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只有一次机会。”

    “臣妾不后悔。”一次机会,已是隆恩圣眷,许是对胤祥感情的延续,许是对楚兰才情的怜惜,我无从揣测圣意,而今唯有如此,保得一个是一个。

    康熙沉吟片刻,叫来李德全,“送她回去吧。”

    “皇上,臣妾还有一个请求。”李德全骇得连忙对我使眼色,我只当没看见,也没等康熙答应,不顾忌讳地抬起头,“求皇上赐楚兰与父亲同罪。”

    康熙没说话,负手立于铜雀鼎前,目光遽然深邃,像是投在我身上,又像是越过我看向远处。李德全低声劝道:“侧福晋,您先回吧,这罪过儿哪是您同得了的,何苦跟自个儿过不去呢。”

    我不听,叩首,再叩首,“‘哪怕只有半子的余地,也要周旋一番’这句话是臣妾说过的,还是皇上的教诲,坦白地说,臣妾已经记不得了,但是今日臣妾觉得它很有道理……”我握紧拳头,“皇阿玛,臣妾自知没有资格这样称呼您,可是臣妾发自内心地尊敬您、崇拜您,您是胤祥的父亲,也就是臣妾的父亲,此时此刻,臣妾不敢求您法外开恩,只想以儿媳的身份恳求您成全,恩准臣妾为我的阿玛尽最后一次孝道……”

    不知是眼中的水雾,还是铜鼎散出的烟煴模糊了视线,我看不清康熙的表情,只觉得恍惚间他的脊背微微佝偻下去,仿佛历经百年风雨洗礼的古代宫殿,威严尚存,光华不再,透过剥落的金碧辉煌,可窥见沧桑锈迹。

    似乎斗转星移,又似倏忽一瞬,那主宰命运的声音响起,“朕准了。”

    三个字,了却我此生残愿。胤祥,我尽力了,也希望,你能尽力,好好活下去。

    “臣妾谢皇上恩典。”

    九月廿四,上诏天下,废黜皇二子胤礽太子之位,将废皇太子幽禁咸安宫。

    那样一个无限接近明黄大统的位置空了出来,皇帝盛怒与疾伤下的决定,使得皇子们的欲望和斗争的激烈程度顷刻膨胀到顶峰。大贝勒胤褆认为不立嫡、便立长,丝毫不再掩饰他的野心;四贝勒一党则是隔岸观火,按兵不动;八贝勒阵营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甚至年幼的胤禄和胤礼都不动声色地站进了队伍。

    如此火热的龙争虎斗,唯有两人置身事外,而他们,一个被拘禁在紫禁城的某个我所不知的角落,一个正跪在我前几日跪过的地方,苦苦乞求。

    从幽室里被带出来,乍然间不太适应这样明朗的光线,我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人,直到那张俊美的脸转过来,带着深深痛楚和自责的黑眸透过我的眼睛看到心里的时候,我才笃定,这个人就是胤祺。

    “朕让你见她最后一面,老五啊,别以为朕老糊涂了,老十三有没有那个心,朕清楚得很,至于她……”康熙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一切都是她自己求来的。”说完便拂袖而去。

    胤祺膝行几步,终是放弃了追逐那个决绝而孤寂的背影。他站起来,趔趄了一下,我下意识地去扶,手上、脚上的铁镣发出突兀的响声,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收回手,红着脸低下头。

    一双手伸过来,缓缓捧起我的脸,理性提醒我应该撤回,然而在感受到那掌心滚烫的温度时,感性却由不得我挣扎,就这样静静地与他对视。

    “为什么?”他问,声音一如从前般带着迷人的磁性。

    多日未曾说话,开口有些哑涩:“这样能换得胤祥平安,换得我心安。”

    “或许有更好的法子?嗯?你就不担心……不担心十三弟和孩子们吗?倘若有一天十三弟知道真相,你叫他如何自处?”他的手劲有些大,一腔悔意传达得淋漓尽致。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说得轻松,“胤祥比你们想象的坚强,如果瞒不住就把我‘丰功伟绩’告诉他吧,也算是给他个记住我的理由。”

    胤祺的手颓然松开,耷在身体两侧,目光仍是错也不错地凝滞在我脸上,瞬息万变。我从中读懂了许多他没有说出的话语,依稀看到许多年前,也是这样昏黄不明的时刻,在翊坤宫长廊的转角处,一个颀身玉立的青年,悲伤而绝望地注视着一个女子,她眸中盈着一汪秋水,艰难地半蹲下去,松开紧咬的下唇,轻声道:“五爷保重,后会无期。”然后拐过廊角。之后很多年里,萦绕在青年梦中的,仍有她藕荷色宫装的衣角,和稀释在空气里的,属于她的香气。

    胤祺,对不起。我在心里默念。

    “兰儿。”他这样叫我,或许是最后一次得以如此任性,彼此都没有觉得不妥,“你放心,十三弟不会有事的,皇父关他,未尝不是为他好,十三弟就像那西洋钟的钟摆,动与不动,都不是他自己决定得了的。”

    我笑着回握他的手,感谢他的理解,一句托付在舌尖滚了几滚,还是没能说出口,已然亏欠了,不想再多得偿还不起。

    他翻转我的手腕,哑声问:“一路上都要戴着这个?”

    “应该是吧,还好没上重枷。”见他眼圈红红的,我忙玩笑道:“这东西挺沉的,可惜是铁的,要是金的我就赚了。”话音未落,便被紧紧拥住,他粗重的呼吸喷在我的发顶,“这一定不是最后的结局,兰儿,你信我,信我……”

    皇上没有对瓜尔佳氏一门斩尽杀绝,在废太子案中牵扯最深的我的长兄被捕入狱,判斩监侯;父亲及次兄被贬官,处以流行,发配宁古塔;我本来是要同去的,却在上路那天改道东南向,经过月余跋涉,来到遵化马兰峪,从这一天开始,罪臣之女瓜尔佳•;楚兰从皇室玉牒除名,再不是皇十三子的侧福晋。

    我相信胤祺定会照拂胤祥和我的孩子们,但我不想他为此受牵连,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努力,让我免去流放之苦,得以在离京不远的景陵为胤祥的生母敏妃守陵。

    日子在恍然和思念中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到了十一月十六,我将落叶扫作一团,就着坐在敏妃墓前,从袖管里掏出一小壶曲子酒,对着壶嘴儿闻了闻,辣味冲鼻,我皱了眉头,凑到嘴边吮了一小口,顿时辣出眼泪来。

    “额娘,我还是不能喝酒,呵呵,胤祥总笑话我,说满族姑娘哪有酒量这么浅的?以前不爱喝,今天却拿上好的佩子跟人换了这么一点儿酒来自斟自饮,要是给他看见,又要笑话我了。”

    第二口不像第一口那么烧得慌,只觉得胃里暖暖的,继而全身都暖和起来。“额娘,今儿是昌儿的生日,他两岁了,不知道会不会说话了?这孩子跟我不太亲,只要有翠柳儿带着他,就一定能吃好睡好……可怜的孩子,两岁就没了额娘……我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胤祥,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父亲受苦,自己却像没事儿人似的……我做不到……”

    情绪的闸门一旦打开,积压许久的泪水决堤般肆虐,胸口的酸胀源源不断地夺眶而出,天色渐渐变暗,雪花一片、两片地落下,然后是茫茫然的漫天飞舞,似乎上苍亦为我动容,用这样的方式来呼应我的悲伤。

    “兰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啊。”一个声音打断思绪,我赶紧用袖子蹭了两把脸,转过头去,“青山嫂,找我有事儿?”青山嫂和她的丈夫刘青山都是看管这片陵园的汉人包衣,他们有一双儿女,儿子十二,女儿十岁,一家人就住在景陵外围的三间小瓦房里,与我的小屋毗邻,见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平时又不捻声不捻语的,许是觉得可怜得紧,就在生活上时不时地帮衬、照应一把,我无以为报,便在闲暇时教两个孩子认字,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和这对憨厚、朴实的夫妻成了朋友。

    青山嫂一边说话一边拽我起来,“大冷天儿的在这儿坐着干啥?家里来了个小伙子,说有东西给你,你青山哥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他也不说,只说要找你,这不,我就出来寻你来了。”

    我一愣,问道:“是个小伙子?个头高不高?”心里竟隐隐有些期待。

    青山嫂扶着我往回走,“应该是个小伙子吧,说也奇怪,这老天黑地的,还戴着顶黑纱帽子,也不怕看不清路,个头倒是不高,挺瘦的,人长得不大,架子倒是端得不小……”

    等我们回到家,那个被青山嫂不待见的小伙子已经走了,青山哥递过来一个信封,说是那人留下的,我在路上稍稍松懈的心登时又提到嗓子眼儿,拿了信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随手把房门闩好,只点了根蜡烛,借着微弱的光晕,颤抖着展开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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