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倾城

章节字数:5052  更新时间:08-04-25 1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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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城

            ——献给朋友小X

  

                    识一个人,倾一座城。

                          ——题记

    红烛摇曳着紫色的纱窗,窗外是暮色一片,风吹得庭院里的树叶沙沙地响,远处阁楼上琴声依稀,伴着淡淡的花香传进来,沁人心脾。书房静地出奇,《西厢》《桃花》被安静地摆放在那里,香炉里的一缕檀香飘上来,缭绕着墙壁挂画长亭里的女子抚琴,神色清雅,微微蹙眉,仿佛有心事般的似忧似喜,掩不住面上的一股娇羞。

    “将军,都过了戌时了,该用晚膳了,您都看了一天了。”青衣的管家将精致的雕花食盘放在红木书桌上,垂着手,在一侧低声说。他不懂得,眼前这个万人敬仰的、这个曾经在战场上横刀立马纵横驰骋的将军,为什么每到端午节,总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墙壁一幅挂画里的女子呆呆出神。

    “我不是说了吗,别在这个时候进来。”将军虽已久疏沙场,但这么多年过来,脾气可一点儿也没改,光是站在那里,上下便隐约透出一股威严来。

    “相国府的王老爷来了帖子,问您明儿皇上晚宴之后,可否借步去怡心亭小叙……还有,王爷家的也来了口信,并送了上好的粽子过来,我给您端了来……”管家小心翼翼地说。

    “我知道了,把东西放下,你也下去吧。”将军的目光并不离开画上的女子,一时也舍不得分神似的。

    “将军,您……唉——”管家无力地摇了摇头。

    紫檀门吱呀一声关上,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你再敢进李家的门,我就打折你的腿!”李员外粗暴的声音仿佛晴空打个霹雳,震得屋顶灰尘洒了一地,“不要脸的贱妮子,李家的脸面让你给丢尽了!”

    李瑶在庭院里站定,下了一个万福,依旧一脸的微笑:“爹,您多保重,女儿不孝。”

    “你——你——你这个忤逆的畜生!”李员外挥起手中的碧玉杖,哆嗦成一团,“阿旺那小子早死了,你——你——你给我回来!”他后面这句是对李夫人说的。

    “瑶瑶,瑶瑶,听娘一句,都这么多年下来了,即便阿旺当了将军,他可能也早有家室了,你又何苦呢这是?”李夫人踱着小步,颤颤巍巍地追出来,顾不得一堆下人在旁看着,呼着女儿的小名,人未到跟前,泪水已模糊了视线,“你一个姑娘家,受这么大委屈,这又不清不白的,别人可怎么说道?何况,倘若他真的还惦记着你,该早就回来看你了。”

    “娘,你别说了,你的心女儿都懂,真的。”李瑶看着羸弱的母亲面容憔悴,心忽然就软下来,眼圈里隐隐有东西打转,她微微别过脸,再回头已是一脸的平静,“我一点儿也不怨他,当初错的是女儿。女儿已经错过一次了,不想再错第二次,再说,阿旺哥他真的不是爹说的那样的人,女儿都知道。”

    “可是,京城那么大,人那么多,可怎么好找一个人?”李夫人不无担忧地说,“要不这样,张家那边咱给辞了,何家的公子哥儿人也蛮俊俏,家里也殷实着呢,再或者,你高兴了,赶明儿咱再整个彩球招亲,行吗?”

    “还招亲?你、你、你老糊涂了是吧!”李员外身如筛糠,手杖鸡啄米般地点着台阶,“你还嫌这个家不够折腾,还想再招出个阿猫阿狗出来?你、你给我回来,我没她这个女儿!管家,管家,你、你、你去把夫人给我拉回来!”

    管家尴尬地立在一旁,站也不是,拉也不是,苦着一张脸,说:“老爷,明儿徐家公子过来瞧着不是,徐老爷那边可怎么交待?”

    “你、你,亏你还是个管家,这个时候,也跟着起哄,瞎掺合、都跟着糊涂了吗!难道还嫌不够热闹,还要我明儿贴出张告示出去,我李家出了逆种,让满城人都知道晓得?!”李员外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一张脸更是急成紫酱色,咳成一团。

    “老爷、老爷,您当心身子骨要紧!”李夫人战战兢兢地上前扶住,顿脚道,“来福、来福,赶紧扶老爷进屋休息。这、这……我到底是作了哪辈子的孽啊!”

    农历的三月虽进早春,但天气正是乍暖还寒,虽然天子脚下,仍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尤其是这近晚气候。城外东郊白日里遥看近无的绿草地,这会鸣虫阵阵,呼朋引伴般热闹成一片;顺着隐隐飘来的桃花香一路觅去,渐行渐窄,好在有着银白色的月光领路,不至于迷失方向。

    行至那高坡时站定,可以感受到微风如闺房密友般亲密,可以倾诉,似这夜凉如水,毫无保留。风自微笑,抚摩着她的脸,鬓发轻吻起耳廓,裙裾发出轻微的响,在这如水的夜晚,这样看着京城,仿佛守着摇篮里的婴孩。京城里家家户户华灯初上,照亮了一片宁静的夜空,想象着偶尔的行人如水陪伴着敲锣的打更声,空阔的大街该会更显寂寥。

    而此刻,长安街上“蹄哒”的一队马蹄声踢乱了满天繁星。

    “你会在哪儿?”她喃喃说,“你又会在想些什么?”

    将军看着画里的女子,正自出神。

    他想起年幼时候,和一堆下人在后院里玩耍,雪正簌簌地下,梅花枝被压得很低很低,像是要低到尘埃里去。梅花林后的小阁楼,厚厚的一层雪罩着雕栏精致,是琴声似断不断若续还续;他听得楞了神。

    “你在看什么呢,小哥哥?”

    身后稚嫩的声音让他脊梁冒起一层冷汗:“小、小姐,你——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不小啦,我娘说,过了今年年关,我都七岁啦——”

    白色的雪衬着红色的小皮袄,裹得她严严实实的,仅露出一张粉嘟嘟的小脸蛋。

    “瑶瑶,你在跟谁说话呢?”西厢房李夫人的声音传过来,一阵碎碎的脚步声。

    “没有啊,娘,我在练琴呢——”

    李夫人看着李瑶端坐在琴前,面色素净,看不出任何端倪。

    “咦,我明明听见两个人的声音,难道是我老了,耳朵背了?”

    “娘,您想多啦——”李瑶理了理琴弦,推开,笑着站到母亲身前,搂着她脖子,撒娇道,“你看——你看,女儿房里除了你,哪儿还有别的人?”

    “唉,娘是老了,当初生你时,看着你那一团肉骨头哦,心疼着呢!哎呀,你爹当时那乐呵劲——哎,如今的一把心思,可不还是都放在你身上,能不疑神疑鬼的么?”李夫人满脸的和蔼,“五岁时冒犯着你爹给你请琴师,七岁时又给你请私塾,那时看你那认真劲儿,可真没白花那冤枉钱。唉,如今一晃,十七年下来,你是越发水灵了,可不知明儿谁有那么好福气被我女儿点中呢!”

    “娘——明儿真的要彩球招亲么?”李瑶松开母亲的脖子,在一边的圆凳上坐下,幽幽说。

    “是啊,定下来的事还能有假?再说了,明天镇上所有的公子哥儿都过来,有你挑着呢!”李夫人笑得咧开了嘴,忽然想到什么一般,低下语调,“你爹他啊,爱排场……都说养大的闺女迟早是别家的人,娘还真舍不得你呢!”

    “娘,女儿不想这么早嫁人——”李瑶坐在那里不动。

    “娘又何尝舍得下你?”李夫人叹道,“再说了,彩球这东西不长眼睛,明儿你可瞧仔细了,娘真替你捏一把汗……”

    这正是中夜时候,风晃着牡丹枝叶沙沙,搅碎宁静的李府后园。穿过后园,折而向西,一排下人们住的小厢房后,便是柴房。

    “阿旺,阿旺——”黑影子低低地扣门。

    “嗯——”柴房里一阵细碎的骚动声,夹带着有气无力的回应。

    “小姐让我给你送了粽子来,赶紧吃点吧,都饿了几天了。”

    “小姐她——她还好?”

    “还好呢?前几天,就是你被关进来的那阵子,被老爷一顿好打……”

    “她、她……老爷太太呢?”沉默后的叹气声中带出一句。

    “老爷那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还在气头上呢,太太她——”她想起什么一般,忽然不说话了。

    “太太她怎么了?骂她了吗?打她了吗?你快说啊——”焦急声中满是不安。

    “我前儿在太太房里服侍,听她说,这几天,张家的那边催得紧呢,听他那意思,好像是说张家公子聘礼都送来了——”她顿了顿,“小姐她不让你知道。”

    他不说话,手哆哆嗦嗦地撕开粽子外的芦苇叶,檀烟里浮起的糯米香异常扑鼻,那是肉油渗入糯米后,肥而不腻的,恍惚间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

    ……

    “你爹他都知道,端午节那天,你让小月她送粽子给阿旺了,居然还在里面包了肉,掺了枣泥,包了栗子,是不?呵,亏你想得出来,还没见过谁在粽子里包东西呢!”李夫人眼里满是疼爱,忽又转为叹息,“唉,也是夙命,当初阿旺他爹也一直在咱家帮忙,若不是当年一场横祸,死的早,你爹他也不至于收留阿旺至今——”

    李瑶不做声,坐在妆台前,动也不动。

    李夫人喋喋不休:“你爹把他关起来,也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再说你们在一起,于情于理都不合。何况,从来也就没有人家姑娘将彩球向后抛的道理,娘知道,你那不是故意的,是不?”

    李瑶想起当时阿旺被一堆下人从后园簇拥着到前台抱着彩球那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她的确不是故意扔到后园的,但此刻,却并不想说出来,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担忧,想到这,异样的感觉堵在胸口,一股暖流从头到脚,流遍全身。

    这会,一张刚毅的脸又浮现在眼前,那是灰布长衣浓眉大眼的,额头稍宽,一双眼睛是干净而略显拘谨的——

    “还是不是这样呢?这么多年,他一定变了很多。”

    她忽然有了些担忧,第一次这是,虽然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他处处都让着她,在她面前一直低低的,虽然彩球招亲的前夕,他去了她的闺房,顺着她的意,从外面给她带了《西厢》《牡丹》等禁书,但毕竟、毕竟、毕竟他从没有说过一句,那些在她看来可以证明他内心的话,一句也没有过,纵然那次彼此那么近乎。她紧张地攥起了手,那曾经的柔荑已粗糙不堪。深夜的空气似乎有潮湿的味道,低低的厚实,扑面向她涌过来,一层一层地压向她,她喘不过气来。

    “来人!”将军的眼里爆射出光芒,威严又兴奋的,将烛光也压了下去。

    “给我把他赶出去!你给我记好了,休想再踏进这家门半步!”

    “走了、还不走?”

    “你瞧瞧他那德行,仗着他老子给老爷卖过命,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看他平日安稳守份的,谁知道居然敢和小姐偷情——”

    “是啊,难怪那天小姐把彩球抛后园里,原来如此——”

    “你小点声,老爷听见了,当心打折你们的狗腿!”

    “哈哈!”

    这些平日里可以和睦相处的下人们这时开始起哄,更有甚者吐起了唾沫,唾液顺着他散乱的头发滴到脸上,他在人堆里觉得卑微至极,双手紧紧握起来,指甲刺入肉里,疼痛和屈辱下他牙齿咬得嚓嚓响。在众人取笑声里,他忽然尖叫一声,撕开人群,疯狂地跑起来,身后的小城慢慢模糊,倾倒成一片废墟。

    废墟里狼烟升起,大漠上激战正酣……

    鲜血染红了铁衣,刀锋卷起了帅旗……

    他凝眉,似是陷入沉思。

    “大人,有什么事吩咐?”

    “你就是那个身经百战,从不怕死的士兵?”大人站起身,亲自为他摆上了酒,“你的事情,居然惊动了当今皇上。这次你同我进京,我也正准备为你请上一功。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人没有名字。”

    “什么,什么,他没有名字?”

    “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连个名字也没有?”

    “隐瞒不报的话,那可是忤逆欺君之罪——”

    “是啊,是啊——”

    大殿上的文臣武官们议成一片。

    “英雄不问出处,纵然草莽之地,也会卧虎藏龙。想你这些年在沙场上冲锋陷阵,杀敌无数,威震边陲,朕也是看在眼里。念你为我江山社稷天下黎民立下汗马功劳,大长我天朝气势——好,朕就封你镇平将军,你看如何?”

    “他小小一个将军又待怎样,我乃当今礼部尚书,难道我女儿下嫁,委屈他了不成?再说,他已近不惑,我女儿正是青春年纪,真是岂有其理!”

    “尚书大人,您莫生气,将军他就是这个犟牛的脾气,莫说您这边,便是丞相那边,王爷那边,都被他一一回绝了——我还听说啊,皇上当初升他时,他故意不报名字,就是想忘记过去的一段事情——”

    “你说的可是句句属实?”

    “吓,小姐,我都一把老骨头了,怎么会骗你?那归省的老兵是我家亲戚,都和我说了,他如今长得和他爹当年一模一样,何况,他也曾在军营里和他说过是同乡。您要是不信啊,赶明儿我将他带来,您当面问问他。”

    “当面问问他?”

    她也曾想过,但是怎么开的了口?

    她看着眼前的京城,虽是灯火辉煌,看似触手可及,可手伸手回,握着的全是汗水与虚无。她想起那些艰辛,从小城披星戴月,一路靠着积攒卖粽子的银两勉强过活,日日夜夜,月月岁岁,到京城,原想着可以轻易见着一面,但侯门深深,事与愿违——即便这样,也并不曾想到放弃,在城外开着小铺卖些粽子,这一个恍惚,十余年下来,人老了半边,但那感觉却越发强烈,隐隐中传来,像是远古里神秘的咒语在召唤,让人不寒而栗,却死心塌地。

    “瑶瑶不哭,瑶瑶不哭,会好的,会好的——”

    她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回走着,愈想愈觉鼻子发酸,眼泪不争气地开始向外涌。

    不远处小铺在望,却异于常时地亮起星星灯火……

    “怎么会?怎么会?”

    将军战栗成一团:“这、这粽子、这粽子是王爷府里送来的?备马,快,去王爷府!”

    壁上长亭里的女子径自微笑,檀香在琴弦间聚拢不散,愈聚愈多,渐渐向上延开,勾勒出一条曼妙的纤影,如同城外小坡上黑幕里的李瑶,惊恐中带着期待,一路迈着深深浅浅的慌乱步子,向着那小铺而去。她顾不得背上的芦苇叶袋子经不起晃动,芦苇叶洒满一路,星光闪耀在叶子犹存的露水上,滚动出将军一张清晰模糊的脸。

    她步履变得轻盈,与那书房檀香烟一般,一缕一缕,一步一步,似乎每一步都踏在京城之上,虚无之上,京城在她的碎步下慢慢陷落,纵然是天上的星星,此刻也惊成一片,那曾经的废墟里,狼烟散去,此刻正自缓缓开出花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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