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帘卷秋风醉清歌  第四十一章 寺庙母亲

章节字数:5774  更新时间:13-10-13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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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佛寺,宝相庄严,乃九流皇朝天子脚下的至高殿堂。

    寺院殿堂巍峨,有僧众女尼千余名,每天早晚按时上殿诵经。

    寺内有口大铁钟,重约5000余斤,钟声特别洪亮。

    每当月白风清之夜,晨曦初露之时,殿内击磬撞钟诵佛,钟声悠扬飘荡,远闻数里,听之使人心旷神怡。

    此间,透过香火鼎盛而致弥漫在白日当中的烟雾,九九九层天梯脚下的左苏依稀能看到藏在天阁顶端的那一口大笨钟。

    钟壁起鸣乃心共鸣,声浪往四周荡去,及至海拔之下依然不减威严宝相魅力,佛言絮语似有洗刷灵台的功效,使得这个天时,因日当正午而纷纷下流的汗液都变得不那么有存在感了。

    上山下山的人络绎不绝,你踩踩我踩踩,长期以往,一履平地便渐渐变得凹凸有致高低不平。

    望着这一些岁月刻烙的痕迹,左苏忽然心生感慨:一座庙堂的历史,比之朝代要久,比之年代更久,要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最有可能接近永垂不朽,恐怕就是这香火了吧。

    “风吹风车转,车转幸福来。夫人,买个吉祥轮吧……”

    随着微风轻吹,身侧传来一阵小鼓清脆叮咚的声音,左苏侧目,入眼便是一个人头大小的风车,天地杆上,充满喜庆和吉祥颜色的彩纸在车轮子的高速转动下混成一片,几乎瞧不出原样来。

    顺着握在杆子上写满了皱褶的手望去,左苏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老妇人的慈眉善目上,那在无尽岁月中涤荡过的面容,满载着的是诚挚的祝愿,而非强买强卖的市侩奸佞。

    果然,在这样一片佛土上,才能见到最纯粹的人,那么……那人在这么一个地方渡她的红尘,哪怕不能真正的脱俗,也算是寻得了心灵的干净吧。

    左苏的眉目稍稍舒展,嘴角浅浅勾起一抹笑意,将先前一段路上得来的元宝蜡烛香凑到一只手中去,另一只手则从腰间掏出碎银,来交换老妇人手上的四季平安符。

    岂料,老妇人不但没有收取她手上的碎银,反倒在醒悟到左苏双手已经负载时,笑呵呵将自己装着好些个吉祥轮的竹篮子无偿赠送给了左苏,末了,还好几番提醒她定要去走走送子观音,说是自家的吉祥轮不但求运牵姻缘还送子呢……

    左苏提着竹篮,颇带几分哭笑不得的扯了扯自挽起的发髻上垂下的几缕青丝。

    本想着今日要办的事情不宜宣张,便决定不带任何的随众跟在身边,却又恐怕一个容色不差的女儿身形单只影的上山会惹来浪子狂蝶徒添烦扰,于是梳起了妇人发髻,好声明自己是有主的了。

    殊不料,初始目标是实现了,一路上热枕的目光是惹来不少,却还是道德的知晓进退,然而最后还是避不开别人的调侃,还是……一名充满善意的老妇人。

    就在左苏一心一意登天台的时候,倒是不知道,就在她后脚的几里之外,她的父亲大人左善人在这一天也打算做上同样的事情……

    在通往万佛寺的官道上,不缺乏有极度诚心的人进行着三步一跪拜,五步一叩拜的举措,而就在这一群素衣百姓群中,有一辆很不显眼的马车正以一个同样很有心的速度慢慢行驶着。

    如果因为这马车的外表如此朴素便以为车上的人不过宵小,那可就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了。

    只见前面驾车的褐衣男子身形拔峭,国字面上的一双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与这一小气的马车相较,格外显得沉稳大气。

    且试问,除了显贵之外又能有谁家能制得住如此人物?!

    手有力地握着马鞭,不时鞭笞,褐衣男子微眯着犀利的双目直视前方,好几眼后他满意地轻点下巴,一路畅通,无甚阻塞,这些人倒是有眼色,总算没有做出辱没自家大人身份的事情。

    不过他其实可想着能有几个浪徒莽撞的赶巴过来呢,拇指刮着马鞭杆子,男子失望的舔了舔唇,眸中是一闪而过的嗜血。

    佛门重地,果真是来往的人都较纯品。

    眼看着前方的高山愈来愈清晰高大,传来的一阵焚香气息,逐渐变浓,褐衣男子回过身,瞬间收起所有多余的情绪,一面恭谨地朝马车中人道:“爷,万佛寺到了。”

    马车中,处处锦褥铺就,唯一存在的人,正背靠软垫而躺,他脸上的五官既分明又和谐,不难看出若时光倒退二十几年,必然是个风靡万千少女的俊俏小生。

    虽然时间就像是坑人不眨眼的毒药,现在那曾端挺好看的身体已经略微发福,但因周身愈陈愈浓的儒雅气息缠绕,倒是显得这人人到中年,几分魅力却有增无减。

    左善人仰脸闭目,在听到车外的人话后,入鬓斜眉倒是抖也不抖,若不是那拇指磨蹭玉板子的动作损了一车寂静,恐怕换做任何人对上那平和脸孔与淡淡呼吸,都以为这人已然梦行。

    听不到车厢内传来任何回应,车外的褐衣男子也不着急,只是将马车行进的速度缓下,仍一脸敬意的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眼观鼻鼻观口。

    阳光铺在地上,烤得周遭的环境看着都带花,如此之下,就连时间都不能准确估算。

    究竟是过了许久,久到朝拜的人们都过去了一批又一批呢,还是才一刹那,不过点头时间,褐衣男子捉摸不清,不过终于等来了那从里面传去浅浅一哼的“嗯”,绷紧的眉毛便终于舒缓开来。

    里头,左善人无声地睁开了眼眸,宛如才经历了一场睡梦般,眼内装载一团浑浊,倒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平日朝堂之上的精明。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对于这种说法,左善人向来是嗤之以鼻的,毕竟浸淫官场多年,早已练就一颗玲珑七窍的心脏与一副铜浇铁铸的脸皮,且由于经常周旋在一众颜色各异的人当中,对于收敛情绪勤换面具的技法更是信手拈来灵活肆意,周身毫无破绽,任再亲密的人都难以透过他的肢体语言来探得那心中的念想。

    然而现在,哪怕用不上镜子,左善人也知道自己眼中绝对是一片混沌,只因心中的一团糟让他再没有更多的心思去阻止情绪的外露……那日,在书房中,与左苏的谈话,至今,仍浮浮沉沉于胸腔。

    犹记得她轻描淡写地问:“各位夫人明显是一颗心都放在你身上的,可沐夫人呢?”

    而他摇头沉吟:“我不知道!”

    的确是不知道的,和其他夫人不同的是,与她相恋的人是真正的左善人,与她结下缘分是在他尚未进入这身躯之前的事,不管沐心中有无明悟,前后的左善人是不一样的,她嫁的都是左善人。

    “难道你以为多年的相处还不足让她认清真实么?”

    左苏的神情肃穆得不像一场轻松的谈话。

    “难道你以为当一个人深爱着另一个人的时候,会对他的截然不同视而不见么?”

    “亦或是,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处过一段较长时间,并与此人互许终生后,会对那前后不一差异甚大的生活习惯毫无疑惑么?”

    “或许,她是知道你的,就算不是在你娶她的时候就知道,也定会在之后的相处中幡然醒悟——面前的人是不一样的,可她……还是爱上你了。”

    “那她的离开,究竟是不能接受自己对一身两魂的认知,还是爱上了他人的心意?”

    他呢喃着:“她或许早就想离开,而你当年的出事不过就是给了她假死的一个最好的藉口?”

    “……这倒是要你自己去寻个清楚了。”

    当时左苏还说:“好好找个人,真正过一辈子的。当年你娶了几位妻子,或许是因为与母亲相像的缘故,但在相处过程中,总会有些人有些事让你心中一动吧?可能当年你觉得那是对母亲的亵渎而竭力忘记,那么今日便将那些彻底想起来吧,或许那就是父亲你余生的依靠了。”

    他当时就直觉觉得,左苏暗指的就是沐吧,而自己心中在那一刹那间升腾起的同样是她的身影,然后醒悟——她是替身,可或许,她不只是,一个替身。

    就因为如此,才有了今日这一行,为了证实一些事情。

    可始料未及的是,当今日终于姗姗来迟之际,他竟然还会像个毛头小子般,将一个心脏给折腾个不行。

    这种感觉,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遇到那个在舞台上美丽舞蹈的女人。

    或许,是该放开了,然后,再不辜负。

    脸上终于浅浅勾起笑容,左善人拉开车厢侧的小窗帘,一眼望去,是越来越近了……

    万佛寺中,分了前堂与后堂,前堂是为拜香火而设的商业区,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后堂则是各僧众女尼的住宅区,左男右女,均衡对称,却好生寂静。

    对外,这里的人或许还有些浅笑交流,然而对内,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两两之间,最多的不过是点头示意互厢有礼。

    他们都是一些跳脱了红尘的人,久了,渐渐便只觉得与自我内心的交流,才是王道。

    外间有说,万佛寺中住着的佛士,是有着大爱的人,却不知,所谓的大爱,正是大道无情的体现,而因为无情,七情六欲皆散,所以干净、纯粹。

    当然不可否认,好一些到这来的人就是为了沾染这份无情,意在传递过程中寻找心中平和的彼岸,纵然他们六根未净、红尘未断,却不免那为世所害而决意躲避的心思。

    就如此间庵堂,为数不少的女尼每日晨起而作、暮起而息,在这诵经冥想好几时辰,却依旧披着三千烦恼丝终究无缘剃去。

    钟声悠扬飘荡,远远传来,昭示着今日的仪式已到尾声,庵堂中嗡嗡诵着经文的声音逐渐消停,众人不约而同睁开了眼睛,稍稍缓过神,便都自觉起身,不动声色地往外退去,只是到了门口的时候,总会携着和善的目光,与该处倚门而站的女尼点头作别。

    而有些与女尼熟稔的,离开之际,总会留下一句——“兮沐师太,明天见。”

    被唤作“兮沐”的女尼身姿优雅,长相秀美,却有着柔中带刚的气质。

    此时她的目光温和仿佛一潭春意满盈的水,让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不约而同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线条姣好的脸庞在阳光下绽放出润泽的光彩,一点儿都瞧不出她三十好几的年龄。

    眼角痕迹的浅淡,让人几乎察觉不出时光在她身上留下过印记,只是那隐藏在深深处仿佛融进骨肉的点点萧索,总让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让人心酸的凄楚。

    这,又是一个寂寞的人啊!

    目送着最后几人的背影渐小,远离的脚步声将此室衬托得更加寂寥,令兮沐不禁念想起,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湍流大军之一呀……

    只是当初比她早进来的人,亦或是与她同期进来的人,在时间的历练中,不是已经解开了红尘的锁镣,从此投奔到真正的佛门怀抱,落发剃度,就是终究明白逃不开世俗的纷扰而选择重新回归,解袍下山。

    渐渐,她便成为了在这间专为半步红尘半步佛念的人而设的庵堂中资历最久的人,之后几年,每天最早到来,引接新的旧的女尼,然后在结束之际,送别。

    也不清楚,何时才会结束这样的日子,又或许,这一辈子,她的生活都是如此每天的循环。

    心中有爱,所以放不下红尘俗世,然而可笑的是,也就只有在这庵堂才能给予她心灵的慰藉。

    ……似乎,又多想了。

    浅浅的叹息在空中流淌,兮沐晃晃头,甩走脑海中最后一丝杂念,与匆匆过来拂尘的几位小尼相互点头后便也离去。

    寺中的萦回小路幽深而僻静,一路上兮沐都没有遇见到另外的人,本人倒是怡然自得,就着一番风景曼妙便洗涤了会今日总觉得有些恍惚不安的心神。

    兮沐的住处位于万佛寺最偏僻的一角,除了免去人事纷争外,还格外多配了个霎是深得她心的小苑,虽然提到的小苑,也不过是一间简陋庵房开外的一井天地。

    回到小苑时,清晨固有的水雾气基本已经消散,显得方寸空间的天地更加清晰,围作一圈的植物的色泽更加鲜明,露出居中的几张石桌石凳更加雅致。

    这是阳光晒不进来的小角落,有着一股格外沁人心脾的清凉。

    如斯清透环境,实在最适合三两知己在此挑香品名、阐禅论道。

    只可惜,它的户主聊聊一身,并不喜待客接人,因而踏进该处的人来来去去一只手掌便可数清,故落下寂寥之名。

    自住进来一刻开始,兮沐便不分昼夜照料着这一方天地,辟壤、开池、嫁接全一手挑起,直至小苑成就了今日之美好,仍旧放不下心思。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仿佛对着的是自己的儿女,恨不得倾尽一腔温柔。

    这并不是说兮沐对园林有着何等深刻的情结,只是倘若没有了这分去半腔心思的天地,让她如何去派遣那心中数不尽的忧愁哀怨呢?

    都说物似主人型,小苑的寂寥不过是随了她一颗寂寥的心罢了,或者说,她心中的寂寥甚至是这方丈小苑都盛不下的!

    对上一株精雅绝伦犹如铃串悬垂的铃兰,兮沐静立了一会,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声背后隐藏的萧索,让小苑宛遭腊月寒风肆虐而过。

    当年的她,怎么会种下铃兰呢,莹洁高贵的铃兰,哪怕仅仅只有一株,爱护它比其他花草更甚?

    是不是心中始终泯灭不了那最后一点奢望,哪怕时至今日?!

    人是不是不能奢求太多,奢求一些不属于、永远落不到自己掌心的东西?

    早该了断的因果哪怕是剖心之痛、割肉之伤也应手起刀落的,或者剧痛之后,伤口会渐渐结疤,然后没了痕,而不是像今时的人肉白骨、行尸走肉,放不下伤也忘不掉痛,只能放任慢慢溃烂。

    铃兰花语:幸福归来。

    或者新生可以从除掉这一株花开始,就像拔掉心中最后的不自量力。

    兮沐最后再深深看了一眼铃兰,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

    拐脚,兮沐跨进了庵房。

    万佛寺的名头由来已久,每年的香火收入也决然不少,但是当寺财四散帮助有需要的人之后,除却门面必要的装饰外,内里的庵房其实十分简陋,无论在佛门的地位是高是低,待遇上均一视同仁。

    方丈地、木板床、轻罗帐、软蒲团、古佛像、青油灯……如果要计全的话,估计还能算上两身寡色的袍子。

    尽管是陋室陋物,在这里却并没有人嫌弃,毕竟有室一间,有檐一瓦,能吃能睡,衣食住行是没问题的了。

    这里的人并不如外界所想的高高在上,仿佛俯视人世间似的不食烟火,他们也只普通的人,只不过是不矜贵,也不矜持,只需要一寸干净的地儿来打个盹就行。

    干净清净的环境或许是他们最底线的要求,所以纵观兮沐的小房间,不见尘埃,也没有蛛网,床铺也叠得像是一块豆腐般的整齐,没有烟火气味,要不是床头处还摆放着一枚分外精致却与此处环境格格不入的铜镜,倒似是没有人住的。

    进屋后,兮沐直接走到床沿,侧身坐下后便一动不动,怔怔然许久,方才盯着铜镜瞧个半天,眼内是不知名的情绪,然后一手小心翼翼的捧起铜镜,一手捏起小一块袖子,三拭一轻拂的,去摩挲上面根本就不存在的尘埃。

    这是她当年出嫁时候的嫁妆,也是她仅有几件没有留在那个家而是哪怕不合适也僵着脖子带到佛寺来的物件之一,只因了难舍两个字。

    铜镜的质量很好,所以历久弥新,所以还清晰倒映出她如今的相貌,从帽下冒出的耳鬓青丝依旧乌黑如墨,不减半点灰白,脸上的神色不咸不淡,眼中倒是多了几两风霜。

    平日,兮沐很少会照镜,就怕镜中的脸上刻画的岁月痕迹又多了一道,可又怕不变不变,她还是当初那个一腔深情、满目痴望的少女。

    曾经,在这枚铜镜前,她巧笑嫣然的梳妆,只为在良辰美景之时将最美的一面展现给自己的良人;成亲前夜,母亲在镜前为她拢了发,镜面是她流光溢彩的眼与欲语还羞红了的脸颊的倒影;自然还有圆月挂于枝头,红烛燃泪半边天的洞房夜里,镜中映出,挑开盖头后她明媚的笑对上他冷淡的脸容,以及喜床前破碎了一地的冷冷月光……

    所以最怕的还是,看到镜中的自己是那么的像,另一个人。

    另一个女人,一个他透过她怀念着并爱着的女人。

    这是忘不掉的噩梦!

    “啪”的清脆一声,兮沐覆下镜子,微颤的手叠在一起,轻闭的双眼抖擞着,似在尽力控制那肆走的情绪。

    久久,手搭上床前的枕,轻缓的来回抚摸着,眼中充斥的情绪,有爱恋的、哀怨的、悲伤的、无望的、以及释然的……苍白的手滑过枕侧的洞口,指尖朝里面摸索着,终于掏出来,一卷轴黄了颜色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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