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三十六章 归 途

章节字数:5600  更新时间:11-12-23 1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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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行了吧?”

    “什么?”

    他微笑着问,便又倾近,看似又想要吻她。她侧脸避开,目光扫向他右臂上的伤。

    “噢,”他恍然,将她松开,“随你的便吧。“

    他倚住船舷,看着她捧来净水,给他洗净伤处,敷上药膏,一圈一圈地绕上裹伤布,扎好。

    “这下就两清了,是吧?”

    他笑嘻嘻地瞅着她问。

    她移开目光,不愿与他对视。

    “那个宴会,”她问,“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

    “就是去了——”

    “不去怎么知道?”

    她从衣箱里翻出她最好的一件衣裳,“穿这件行吗?”她问。

    “这是下人穿的!”他笑道,“田庄上打发税官的货色,也好意思拿出来请我过目?”

    “再没别的了。”她甩手道,算是找着了借口,“就这件最好,又没处换去,也来不及现做,就算了吧。我不过去,图特摩斯也不会怪我的。”

    “今晚你要见到的贵人,等将来你养下头生子的时候,还得再见一次,到那时候,专程赶到王都恭贺你的这些贵人,转过身就会说:哦,原来当初不敢当众站在陛下身旁的那个小妞,就是为我们诞下未来法老的王后啊!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王后,能养育出肩负南北重任的两地之君吗?”

    “又不去见他们,他们怎会知道是我?”

    “我会告诉他们的,”他一本正经地说,“别再让我看笑话了,七,跟我走吧,先去找件能见人的衣服给你换上,再把你送到陛下身边去。”

    “去哪里?”

    “去你从没去过的地方!”

    他朗朗的语声里忽然充满了朝气,那从没去过的地方在虚掩的门后散射出幻境里才有的光,他将她最好的衣裳随手一扔,拉着她跑下王船,轻快的步履宛如踩着琴弦而过,一连串匆促的短音后边,连着潺潺淌过街巷的夜曲。她与他在行人之中闪避穿梭,北地播种季湿润的新泥填满了每一缕迎面扑来的空气,她的护符被晃出了衣襟,荷露斯神天青石的眼,冷冷侧视着沿途掠过的风景,隐隐听得有谁在问:“她是哪家的姑娘?”

    听那中规中矩的祭司音,多像是位神侍大人,若是被祭司哥哥看见她这般模样,准也要不以为然地摇头,叫她一声“疯丫头”的。

    “是这里了。”

    随少爷在一道镂花木门前停住,她透过门上镂空的纹路窥望里边灯影憧憧的屋宇。

    “这是哪里?”

    “是我父亲在这城里落脚的宅子。”他答,推门而入,“进来!”

    她跟他进去,小楼里已经有人端着灯盏迎了出来。

    便只听一声惊叫——

    “哎呀!是我们家的那位少爷!”

    宛然是见着了荷露斯神下到凡间的真身。

    “别来无恙吧?”侍卫官朝那出迎行礼的妇人笑道,“都不用忙,我歇歇就走,你只管招呼这位姑娘就好!”他一把将她送到那妇人跟前,“年前夫人离开时,她那些好衣服总还剩了几件在这里吧?拣件合适的让这丫头换上,再给她梳梳头——打扮打扮之类。”

    “我说少爷啊,”那位妇人曼声笑道,“您莫不是一路吹着号角过来的吧?是不是城里的闲人都晓得您回来了呀?”

    他闻言回头,看看聚在镂花门外恭敬施礼的众人,有些不耐。

    “我还要带她去赴省长大人的夜宴,用不着弄得太炫耀,只要压得住布斯瑞司城的气派就行。”

    那妇人含笑应下,转来牵她的手,一边引她往屋里去,一边问:“小姐是打南边过来的吗?”

    “嗯?”

    “看小姐的模样,可不像是北边的姑娘哩!”

    “嗯,”她微笑着答,“都这么说。”

    “夫人留下的衣裳,奴婢都仔细收在柳木箱子里的,虽说今年湿气重,应该也不会有哪件起了霉味的,奴婢总是很小心,隔些天就晾在风里吹一吹——不知道小姐您爱用哪味香脂?去年夫人来的时候,正遇着泛滥,水涨的时候水腥重,夫人说该用茉莉香匀过,现下水退了,泥腥气可也不好闻呢,对不对啊,小姐?奴婢这边还有些夫人带来的迦南香脂,用在省长大人的宴会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真可惜曼赫普瑞少爷不喜欢迦南香,偏只爱带着百里香,可那是亡灵之宅里头才使的药草香呀!唉,我们家这位少爷呀!顶爱跟别人不一样!小姐,您喜欢迦南香脂么?要是您也喜欢,奴婢就将它调进油里给您抹在头发上,您看行吗?”

    妇人征询地朝她看,一边递来精织亚麻的衣裳,就好像是神话里无所不能的精灵,一边与她说闲话,一边为她拣衣裳,另一边“啪啪”变来了六七个年轻美貌的姑娘,环绕在她身畔为她更衣妆扮:或从描花绘金的高柜里取出一顶一顶的假发,或捧上磨得铮亮的铜镜,或将各样发箍与颈饰一副一副搭配给她看,或端来各式瓶罐,铺陈在她眼前——彩釉小罐里盛的是深浅不一的胭脂,玻璃瓶子里装满了调香师精心配制的香脂,她们手势轻柔,节奏明快,她还在欣赏野鸭梳羽形状的妆匙,一个姑娘先已在她的唇上点了一抹绛色。

    “小姐的眉眼生得美,依我看倒是不描的好。”那妇人温言提点,一旁的侍女便将眼圈墨放下,另有侍女取来假发,一款一款比照着,妇人只是摇头,“一样装饰配一样人,是神明们赐给的样貌,可不好胡乱拼凑啊!小姐的头发天生就带着些卷曲,依我的意思呢,索性别罩假发,只消绾上十几枚金穗子,再佩上精致些的额环就好。小姐,您看行吗?”

    “好。”她答应道,侍女们正将她身上的粗布衣裳褪下收去,那妇人一见着她的胸衣,立刻过来替她解开,“绑得这样紧,以后要落病根的呀!”她轻声劝,“是要与我们家少爷同赴盛宴的小姐,要遇见的都是一等一的贵人,怎防备得这样小心啊?”

    赤身露体站立在众目睽睽里,她着实无心聆听妇人的规劝,仍是下意识地举手护在胸前,不惯服侍的局促一望而知。

    于是那些环住她的姑娘愈加活泼起来,趁着那妇人转去为她取香脂,她们含笑打量着她,慢悠悠地为她抹上杏仁油,为她试选颈链,为她修整指甲,剪齐发梢,偏是迟迟不给她披上衣裳。之中一个胆大调皮的,更是挽起衣袖,露出自己圆滚滚的胳膊,有意与她的比在一起,“真白!”别的姑娘一时都艳羡地叹。

    “从没见哪家小姐能有这等白净的!小姐真是从日头毒辣的南边过来的吗?”

    “看小姐穿的衣裳,”另一人说,“用的倒是北地的亚麻料呢……”

    “哎呀!”众人之中尤其缺心眼的那一个便在此时大惊小怪叫起来,“小姐是随着那些大船过来的吧?是要与我们家少爷一同回到南边王都去的吧?”

    “啊,那夫人可要闹心了呢……”不知是谁窃窃笑道,马上有人悄声反驳:“少爷正随船侍奉陛下呢,你忘了夫人说的话了么?”“夫人说的哪句话啊?”“陛下不喜欢女人呀……”“那可奇了,少爷又会是从哪儿变来的小姐呢?城里头可找不出这般模样的姑娘。”“陛下没在船上吧?都没听见迎接的动静——”“可我听见说,那船上悬着王旗呢!”“若陛下真的在那船上——那陛下也会到城里来吧?”“陛下要真的在船上,少爷才不会带上姑娘同行呢!我们家的少爷,才不会是那样不识趣的人!夫人不是说过么?就为陛下不喜欢女人,少爷他——”“瞧你瞧你,又起妄念了不是?”“嘘!都少说几句吧,真当人家听不懂北边话么?小心一转身传到夫人耳朵里去!”

    她们闻言一齐朝她望来,都想在她脸上看见想要的答案。

    她倒比她们更尴尬,像是有意偷听了不该她听见的私话,装不装懵懂都是心虚。

    好在这时那妇人回来了,“额环取来了没?”她问。

    聚拢着的姑娘们立时散开,一边呈上选定的额环请那妇人过目,另一边终于给她披上了王室亚麻布裁制的华裳。

    “为小姐戴上吧。”妇人颔首道,走来亲手为她挽系衣结,“真是白净呢!”她赞叹道,“小姐您一定是很少出来走动,才养得这样皎洁的肤色吧?那就更不该遮着掩着了呀!明明开得这般美好,却硬要将绽出的花瓣紧紧束起,这可不是白白辜负了神明的美意么?”

    “正是呢,正是呢!”侍女们纷纷应和。

    她脸上一红,局促间含糊应过。那妇人弯下身去为她检视衣袍的长短,顺势又道:“奴婢只担心这裙的下摆,稍稍短去半截,若教眼尖的夫人们看见,一定是要说闲话的,还得请小姐走得慢些才是,好掩过这一点点不相宜呢!”

    “我一定慢慢走,”她应道,“请问,我该要如何称呼您?”

    “奴婢是为将军家看护北九省别苑的管事玉缇,”妇人微笑道,仰起脸为她理了理刚戴上的额环,“我们家少爷从迦南回来的那天,夫人戴的就是这款额环,夫人说过,再没有比它更适合欢宴的了。”她轻声说,“今天托小姐的福,又让奴婢见了一回曼赫普瑞少爷,这样的运气真不知往后还能轮着几次呢!我们家的这位少爷呀,一整年都骑在马上往返南北,难得走回水路,也从不在布司瑞斯城多加停留。可是我家夫人却是隔年就要来一回呢,总要住到闲散月过去,再也拖延不过,才会启程离开。真该多谢两省府离得这样近,每年节庆时候,布斯瑞司城总比其他地方热闹,这世上还能有谁会比我们家夫人更喜欢热闹呢?”

    管事夫人说到这里,含笑将话顿住,将铜镜移到她的眼前,“小姐您看,”她欢喜道,“奴婢也不曾想到,这额环与小姐的容貌竟会是这般相配呢!”

    对镜望去,只见两道细金环上各自坠着指甲盖大小的金片,一道榕叶形状,一道蝴蝶模样,穿过发际绕在她的前额,异常轻灵别致。

    “你家夫人真是好眼光!”她不禁赞叹,“一戴上它就让人想要起舞呢!玉缇夫人,这额环是在哪家作坊定做的,我都很想去换一副来呢!”

    “这是我们家少爷赠予夫人的礼物,奴婢猜想,该是少爷请人在别处定做的吧?说起来,夫人平日里倒是更偏爱厚重华丽的式样呢!——小姐选定颈饰了么?”

    “就不用那些了,”她忙说,“只戴着护符就好。”

    侍女便将之前取下的护符呈上,管事夫人接来,“小姐的护符倒是比赤金项链更精致呢!奴婢就是想找,怕也找不来配得上的手镯和戒指。”她略带些困惑地微笑道,却不急着给她戴上,反而越是觉出了异样,“有荷露斯神守护的小姐,为何还要防备得这样小心啊?”

    她抬手示意侍女端来烛盏,手里掂着法老的荷露斯之眼,凑近火光细加端详。

    “这后边……像是镌的御名框呢……”她愈渐困惑地轻道,“不知这是小姐家传的古物……还是——这——这上边镌刻的,莫不是当今陛下的名讳?”

    再望向她时,管家夫人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望之下,便即拜倒,伏在地上频频施礼,方才举重若轻的风范不知转去了谁家。

    “奴婢还是头一回——生平头一回——有幸亲眼得见王家护身符!小姐原来竟是陪伴在陛下身畔的贵人哪!”

    众侍女皆被吓到,登时簌簌仆地,一齐向那天青石镶嵌的护身符行跪拜礼。

    傍晚时分的喜乐安详骤然消逝,却想起荷露斯神隐在暮色中的侧脸,还有农庄里跪了满地的人形。

    快点走吧,她想,再要礼让也是白费口舌,你快些离开,她们才能快些恢复原样。

    “谢谢您为我费心,玉缇夫人,”她匆匆接来护符挂回颈项,故作镇定地道,“衣服与饰物,我会尽快送还。侍卫官大人还等在下边,我这就告辞了——再见!”

    她挽起裙摆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外边院落里亮堂堂的,少爷先已让人点上了灯,晕黄光团笼罩在外,夜色愈显。

    “曼赫普瑞少爷。”她低头叫他,“我们走吧。”

    他回头一望,冲她吹了声口哨。

    “七,”他坏笑道,“总算肯让人知道你光着身子是什么模样啦?”

    这个典故他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呢?该不会是她陛下亲口告诉他的吧?

    侍卫官大人还真是左右逢源啊!

    “走吧,”她催促道,“图特摩斯在等我呢。”

    “别急,抬轿转身就到。”他笑道,“陛下会喜出望外的,再多等几刻也不会怪罪。”

    说话间他挨近来,“迦南香脂的味道,”他轻声说,“七,你喜欢这味?”

    “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它太贵重了,平常很难遇见的。少爷你讨厌它的香味是吗?”

    “算是吧,”他微笑道,“每回闻见迦南香我就觉得不愉快,它总让我想起祈愿堂里踮着脚尖想要偷看法老的七。”

    她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道:“曼赫普瑞少爷,说不定此刻站在你面前的,也仍还是那个只敢远远偷看法老的七。”

    “那也挺好的啊。”他傻傻笑道。

    她别过脸,张望那扇镂空的门,“闲话说得多了,又该要回去补胭脂了,”她岔开道,“抬轿怎么还不来呢?”

    “七。”

    “嗯?”

    “感到力不从心吗?”

    环在眉上的额环玎玲玎玲一波轻响,听见晚风正摇曳生姿地经过。

    她轻轻舒出口气,应和着风声似的叹息。

    “是有一点点,”她很低很低地说,“不知怎么的,忽然间就有些瞧不上自己了。我的荷露斯神已上了云端,而我依然还在泥里蹒跚。曼赫普瑞少爷,我要怎样才能维系住云泥之间的牵绊?要怎样才能把自己变成更好的人?变成那个真正配得上两地之君的女人呢?”

    “你会这么问,想必心里已有答案了,”他平静地说,“有了答案却还在为难,那就说来听听好了,你想成为的更好的人,是怎样的?”

    “就像你家夫人那样啊!”她冲口而出,“两年才来这里一次,却有本事让那些眼毒嘴碎的姑娘始终对她恭敬服帖,一说到她,个个都是无比敬仰的神气。她留下的衣服和假发都被收得妥妥当当,无论是水涨时惯用的茉莉香,还是多年以前偶尔戴过的头饰说过的话,都会被人一一铭记,念念不忘,即令远隔千里,依然牢牢掌控着这里从上到下每一个人的心!曼赫普瑞少爷,你家夫人真是非常出色的女人呢!”

    “我说呢,原来是受了这刺激,”他哈哈笑道,“七,你这个傻姑娘,都到这岁数了,怎么还会迷上一个无法效仿的榜样?我敢跟你赌一座田庄,要是有天你真的见到那位‘非常出色的女人’,你是绝不会想要去亲近她的。七,你何苦白费气力去做你自己都不会喜欢的贵妇?”

    “曼赫普瑞少爷,”她对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很是不解,“那是你家夫人啊!”

    “我没说不是啊,”他笑道,“不过,七,你要是真心想学她,那我就不要你了,我身边的贵妇太多,不缺你这一个。”

    她惊讶地望向他,他正朝她微笑,眼里尽是金片闪烁的流光。

    “可我要去的后宫,不正是南北两地的贵妇之宅吗?我要是不变得和她们一样,难道还等着被她们视为异类排挤么?”

    他避开了她困惑的注视,转去看着镂花门外渐渐逼近的灯火。

    “你这么想也不错,”他忽然敷衍一般答她,“我的看法无关紧要,权当我没说……”

    院门被推开了,八名杂役扛住一顶抬轿,慢慢走了进来,后边跟着门外街上的喧哗人声。

    她想要迎去,被他拉住。

    “……不过,七,”却听他低低又问,“你想没想过,我家的那位夫人,为什么隔年就要到这楼里来住一季?”

    “我听管事夫人说,此地的节庆是整片北地办得最热闹的——可也是,很少有哪家贵妇会愿意住在人来人往的街边,曼赫普瑞少爷,你家夫人还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呢!”

    “是啊,我也总在寻思,”他微笑道,“她心里得有多寂寞,才会这么喜欢凑热闹啊?”

    她怔了怔,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要让她这么寂寞呢?”

    “等到你变成她的那天,再来告诉我吧。”

    他倾身将她扶上抬轿,拢上隔帘。

    “到省长大人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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