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三十七章 归 途

章节字数:5914  更新时间:11-12-24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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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轿,立稳,端住姿态慢慢抬脸,不及观望省府官邸的气派门面,先被前边蜂拥而来的一大群陌生面孔搅乱了心跳。

    “不要东张西望,陛下没在你看得见的地方。”侍卫官语速极快地在她耳边提醒,“你慌什么?站稳了!等着他们过来迎接!要像射箭一样直视前方,然后照我说的去看!”

    “好……”

    “瞧见那打头的夫人了吗?就是头上插着羽毛的那一位,她是北九省省长尹特夫新近才娶的正妻,比你大不了几岁——多半还比你小——”

    “曼赫普瑞少爷!”

    “行了行了!她差着你八千竿,这也值得计较?”他不耐烦道,“留心看她假发上的饰羽,那准是用其他鸟毛混充的,不过她会跟你说是少见的鹦鹉腹羽;她后边隔两个人,脖子上绕满链子的那位夫人,迦南地方的长相,她夫家掌管着东北商路上过半的旅队,她身上披肩一样的银链其实是赤金的,可笑她不敢张扬,只好在外覆了层纯银——”

    “这是她悄悄告诉你的么?”她笑着问。

    “我可比你识货!”他冷冷道,“别打岔!把嘴闭上听我说!看她右手边那个走路活像在抽风的贵妇,她腕上套的手环是黑金的——晓得什么是黑金吧?硫磺熏银,海上岛民的玩意——她家藏着大绿海东岸每一岬角的海图——你再看那个光着脑袋的小鬼,傍着两位省长大人一块过来,他家与首辅大人关系很深,他脚边跟个球一样滚着过来的小矮个,是他带在身边取乐的家养侏儒,这打着皮绑腿,刚剃掉荷露斯锁结没几天的新贵,年内就要上到至乘之地领受神职了——”

    “那另一位省长夫人呢?”

    “她年前就跟到底比斯玩去了。”他轻描淡写地带过道,“北十二省省长家的夫人,是我父亲大人第五位妻子的妹妹。”

    “……侍卫官大人,那里边究竟有多少位贵人是和您家沾亲带故的啊?”

    “七,”他哼了声,“你忘记这是哪里啦?”

    这是北边第九省的首府布司瑞斯城啊!

    顺流向北,三天就驶入了大绿海,扬帆往南,最快也要七天,才能望见孟菲斯城的塔门。

    可也仍是在图特摩斯的南北两地啊!

    “随我往前走两步——用不着不自在,他们拜的是陛下!”

    不,不对。

    这里是玛亚将军家的北地以北。

    他们拜的,是玛亚将军家的曼赫普瑞少爷。

    那位年纪轻轻的省长夫人行过了跪拜礼,便即挽住她家老爷,满脸堆笑地迎着他们过来了。

    “真怕侍卫官大人要一去不回呢!”只听她娇声笑道,“曼赫普瑞少爷,您是到哪里去请的这般金贵的小姐?怎去了这半天工夫?陛下才刚吩咐下来,一定得等侍卫官大人回来才许开宴呢!”

    靠近了看,她假发上那几抹夺目的青黄,确是僵涩无比。

    染也染得不地道呢,她想。

    侍卫官与她引见,省长夫人含笑朝她望来,目光闪动,轻视之外的权衡难断。

    很久以前在宫里,在她陛下的夜宴上,同是身处一等一的贵人当中,同样的打量,她见得多了。

    那时半点都不在乎的,此刻重遇,却像当众挨了一耳光似的羞恼难当。

    她也知道自己比那时心胸狭隘了不止一点点。

    “夫人戴的羽饰,颜色真是出挑,”她止不住地开口道,“直教人过目难忘呢!”

    省长夫人笑得两排白牙都露了出来。

    “不愧是只戴着荷露斯之眼就来官邸赴宴的小姐!一眼就瞧出了我最看重的一双宝贝!这上边用的是从西南蛮荒寻来的鹦鹉腹羽,虽不算什么贵重物事,却也是十分难得呢!”

    “哦,”她微微笑,“鹦鹉腹羽啊?那果真是与鹫首有翼狮一样稀罕的装饰呢!”

    省长夫人脸色微变,侍卫官立刻把话接过。

    “尹特夫大人,等陛下见过了这位小姐,再等候开筵的吩咐吧!”

    “呃?”省长大人与其余众人皆是一愣,“莫非陛下一直在等候的,竟然就是这位小姐?”

    “唉,尹特夫大人,”侍卫官摇着头叹了口气,“王家护身符也认不出来?您什么眼神啊?”

    他说着迈上一步,领她越过了惊诧莫名的众人,径直往宅第里去。

    她瞥他一眼,望见他正春风满面。

    “损人家一句就这么高兴啊?”

    “那位大人前些年真没少给我那父亲大人出馊主意,我忍他很久了,”他倒也不否认,“不过借机消遣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七,拿传说里的异兽媲美羽饰,讥讽两者同等虚幻不真,人家一听就品着滋味了,我都替她委屈,你用得着一张嘴就笑里藏针地拿话噎人家吗?”

    “戴着染色鸟毛虚张声势的贵夫人,又何必那样瞧不起人?”

    “她对你够客气的了,你连这点点势利都看不惯,还想到闺苑里头笼络人心?”

    “曼赫普瑞少爷,你故意把贵人们的光彩与不堪一起说给我听,就是想试试我有没有城府笼络人心?”

    “你那丁点城府与心机,全都拿去遮掩过往了,哪还藏得住别人的不堪?”他微笑道,“可这是好事啊,七,世故与纯真只在天平的两端,惟有神明才知道如何让她俩平衡。”

    她哼了声,“我看少爷你就平衡得很好嘛,”她嘲弄道,“再没有人能比侍卫官大人更擅长拿捏真心假意之间的分寸了!”

    他望着她不语,带着几分忖度的神情,意味深长似的小心。

    “我是男人,”终于他说,“再说你这丫头又见识过多少人呢?”

    “这跟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看的,想的,担待的,在意的,截然不同,好比是活在两个世间。神明赋予女人的是维持住万物轮转的秩序,抚慰身心的魔力,但这世间本是靠男人支撑起来的。要是逼着女人像男人一样为人处世,那准是那地方的男人都给集体去了势——”

    “为世间支撑住天穹的,明明是努特女神——

    “要没有盖布神在下边托着,我看她的手脚能往那里借力?”

    “那她陛下呢?”

    “你带没带耳朵?你以为南北两地是她陛下独力支撑起来的?将军们什么时候听过女人的话?不管是那时病入膏肓的先王,还是当今的这位陛下,有能耐领兵出征的法老才是底比斯王族名副其实的继承者!所以我说她陛下是真正聪明的女人,知道想要的是什么,要不到的她绝不伸手,尽全力守住自己所倚仗的力量就足够她随心所欲了。”

    她颇感意外,一时竟忘了与他争辩。

    “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曼赫普瑞少爷夸奖别人……”

    “这可不是夸奖,”他无所谓地说,“浮浅几句评价罢了。要担起穆特女神的鹰羽,先得将自欺与自弃铭记在心,眼里只落着权杖与枭,一边笼络人心,一边视性命如草芥荆棘。反正,七,就凭你如今那点小心眼,就算再活七百年,也学不来她陛下的半分聪明。”

    “七百年都学不来?”她反唇相讥,“想不到侍卫官大人还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这是塞斯神附在你身上告诉你的么?”

    “我要说是你家祭司哥哥飘到我耳边告诉我的,你信吗?”

    她一下噎住,而情不自禁睃了他一眼,刹那间真的以为会在他耳边瞥见祭司哥哥的脸。

    “我宁愿相信,”她低声说,“但祭司哥哥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是啊,”少爷笑道,“他的虚荣心比你重一千倍,确实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霎时耳中“嗡”地一声,火苗蹿上心口,热辣辣地,灼过她的眼,她愣在原地,呆呆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脸,几乎就要认定是自己听错,他却浮起隔岸观火的微笑,耳语般颔首轻道:“嗯,原来你知道……”

    她立刻扬手打去。

    只想要听见一声凶狠响亮的耳光,干脆得就像他刚才那一下,一句就戳破了深埋在她心底的鼓满忌讳的真相的脓包。

    他捉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挡过。

    脓血流了出来,眼泪也跟着涌。

    他居然笑了。

    “哭什么呢?七,‘就因为我说得对吗?’”

    “你少自以为是!”她狠狠甩掉他的手,“祭司哥哥从来都要我依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我就怕你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还能去哪里找回自己的心意!”

    “这不用你管!”

    “这个嘛,”他摇头微笑,“抱歉得很,你也管不着我!我可不会由着你变成口是心非的东西。”

    他凝视着她的异色眼瞳明亮得近乎残忍,容不得一丝污浊的澄澈。与他在昼与夜的交汇处对视,宛在重新认识彼此,她出神地望住了他,像是眼见着另一个全然陌生的曼赫普瑞少爷,一句追着一句,破开茧壳钻了出来。

    “是祭司哥哥拜托你的么?”

    他咧开嘴笑,像是讥笑,说道:“你就当是吧。”

    很想细问当时,又不敢听。

    停了停,她说:“谢谢你,曼赫普瑞少爷。”

    他眨眨眼,忽然间满脸狐疑,近乎困扰的神气。

    “你就是这点讨人喜欢,七,”他说,“知道好歹。”

    听他那故作正经的口吻,不过另一句浮浅评价而已。她深深地透了口气,不知从何时开始,与曼赫普瑞少爷说话竟会变得这样累心,可在以前,她对于他的孩子脾气总是很有办法的。

    这七年她真是白过了。

    “别咬嘴唇,”他冲她皱眉,“胭脂都染到你门牙上了,不知道陛下正看着吗?”

    她一惊,转头望去,走道尽头的门不知是何时敞开的,法老就在门里,远远地注视着他俩。

    他吹了吹她眉上垂坠的金片,轻响掠过的瞬间,流星坠落般碎。

    “去吧。”他说。

    说时轻轻推了她一下,她再也顾不得曼赫普瑞少爷的玩笑与真心,提起裙摆想要奔去,马上记起了管家夫人的叮咛。

    慢慢走,慢慢走。

    袖手直腰,屏息凝神,慢慢向前走。

    少爷在她身后笑,笑她的装腔作势。

    一步一步地走去,慢慢觉出创口愈合时的隐痛。

    “图特摩斯……”

    她停在门边轻唤。

    “过来。”

    荷露斯神立在灯火通明处说,目不转睛地看她走近,神情像是见着了一个姗姗来迟的笑话。

    她微一迟疑,问:“你不喜欢我这样打扮吗?”

    “不,”法老微笑道,“很好看。”

    她松了口气,不觉眉心舒展。

    “少爷说我没有合适的衣裳,一定要我换过,所以就耽搁了。”

    “他想得不错,这是我的疏忽。”他拨了拨系在她发梢的金穗子,“今天终于不结辫子了?谁劝你改的主意?”

    “少爷家里的管事夫人说,我还是不戴假发不描眉眼的好。那位夫人真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一眼就知道该怎么打扮才合适……”

    “这话我也说过啊,”他微笑着截断她道,“更喜欢看你散着头发的样子,同样的话,为什么别人一说你就听进去了?”

    她眨眨眼,答不上来。

    “我以为不管自己怎样打扮,你都会喜欢的。”

    “不要狡辩,”他望着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等着他说下去,可这时侍卫官进来行礼了,法老转开了注意力。

    “曼赫普瑞,”他问,“手怎么伤的?”

    “被七拿剑砍的——”

    “少爷!”她大急,“你别乱讲!”

    法老望向她,“这不是事实吗?”他问。

    他将她的阻止听作了辩解,而他永远是会先听她辩解的。

    侍卫官笑眯眯地瞅住她,正要看她如何不动声色地扯谎。

    “图特摩斯,”她只得将错就错地说,“我不是故意要伤到少爷的……”

    “曼赫普瑞并没指责你是故意的,”法老道,“不用着急,在他禀告之后,我会听你说的。”

    他的口吻非常温和,却是眉峰正敛,十分不悦。

    “曼赫普瑞!”

    “是,陛下!”侍卫官继续说道,“日落前我奉命去接七,正遇上她给梦魇住,将我误当成梦里的恶人,我没小心,胳膊上叫她给抽了一剑,伤口不深,七已经给我上过药了。”

    法老转向她,“是这样吗?”他问。

    “是……”

    “出去时将门合上,”法老朝侍卫官道,“不得来扰。”

    她惴惴等着少爷退去,一等门扉关合,马上开口:“图特摩斯,我——”

    “坐吧。”他道。

    他推她坐到包金御座上,抬手解下了她的额环。

    以为他是要吻她的眉心,他却半跪在她膝前,将双环分拆,绕在了她的脚踝上。

    “那位很有主意的管事夫人,怎么给你挑了这样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他微笑着问,“看你慢慢走过来,衣不蔽体似的可怜,外边那些人没有给你白眼吗?”

    “是借来的衣裳啊,”她轻声说,“你把人家的额环拧成这样,还让我怎么还回去?这可是曼赫普瑞少爷送给他家夫人的礼物呢。”

    “噢,”法老不在意地道,“我会补偿将军夫人的。”

    被他握住的脚踝开始疼了,感到他掌心里的热,他却并没觉察到他的用力。

    “阿洛。”

    “嗯?”

    “把你魇在梦里的那些,都是真的吧?”

    “那不过是梦……”

    “他们都在哪里?”

    “忘记了……”

    “不想让我知道吗?”

    “不想让你难过。”

    他抬起低垂的眼看着她,仿佛没听明白。法老平静的脸上,有些被她疏远的谨慎。

    曾对少爷倾吐过的不安,并不是她不愿与他深谈——她的不安,即使深谈,他也只能旁观,他肩上担负着南北两地,已经再不能像七年以前那样百般迁就着她了。她也不愿再纵容自己怨恨不休,她想要与他一起,斩断七年的纠扯,平复重遇的惊惶,振作,继续往前。

    ……却又是如此的力不从心。

    “图特摩斯,”她再说,“我不想看到你难过,不想让你因我而为难。”

    他不语,忽然失聪了似的,怔怔望着她。

    于是她迎去吻他怔怔的脸,往他颈窝里吹气,留下淡淡的胭脂印,手滑下去,抹过他的胸膛,指尖如在火苗上轻撩,恋恋挑拨着,怕被烧到。

    他迅速捉住她的手,“别闹,”他很低很低地说,“我……可不是十二残片拼成的奥西里斯……”

    “我却听说,”她的轻笑声直吹进他耳朵眼里去,“陛下不喜欢女人呢……”

    “哦,”他笑道,“所以你担心了?”

    她烧红了脸蛋,点了点头。

    倘若明天就能为他生个孩子,那该多好!云泥之间,从此有了维系。

    “神庙那帮人是有点难缠,但我再也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将明天拱手他人!这次我一定要先让两位神前第一祭司承认,你就是主神许给我的恩典!我要带着你从阿吞神的鲁努城一路拜祭到至乘之地,让众神都来为我们祈福!不用急,阿洛,今非昔比,前路上再没有什么能够恐吓我们了!“

    他的信誓旦旦,她一句都听不懂,云端的荷露斯神又怎能明了泥泞里的忧虑?

    “可是你已经走了那么远,”她悄声说,“我怕自己再也追不上你……”

    这话他也听不懂。

    “是啊,这也是我的难题,”他微笑道,“还是被外头那些人唬住了吧?阿洛,他们谁都及不上你!神明白给了他们一双眼睛,他们从来都认不出真正的宝贝,只看得见表面风光。等会只要和我一同出去,他们会争先恐后地来给你行跪拜礼,那样你就会觉得是在与我并肩而行了吧?”

    她蹙眉瞅着他,疑心他是在嘲弄她。

    “那我不就和他们一样了吗?”

    “有时候,”法老笑道,“被无关紧要的东西迷惑住了,难免会生出些不知所谓的忧惧,知道怎么克服吗——从今以后只把心思用在我身上!”

    她觉得非常冤枉:“我一直都只在乎你的啊!”

    “不对,”他对她摇头,“我在比布罗斯水都不愿多喝一口,急着赶回来接你,你却先是顾忌着别人的跪拜礼;我为将你独自留在船上而焦躁了一整天,你却无动于衷睡到天黑,是不是今晚又想要做拉神的同路人,之后再与我错开过明天?”

    “不会了!”她忙道,“图特摩斯,我再不会了!都是因为连着几天没睡好——”

    “我知道,”他剪断了她的期期艾艾,问,“是因为我吗?”

    “嗯?”

    “阿洛,”他捧住她的脸,像是在问一朵盛开的莲,“是我让你感到不自在吗?”

    是又怎样呢?她想,你会从云端下来吗?

    “看你和曼赫普瑞说话的样子,就是我所怀念的了无拘束,”他低声说,“你像是突然变回了十五岁,举手投足,都是无所顾忌的自在——阿洛,你整夜整夜睡不安寝,是因为我让你不安吗?”

    他深黑的眼里沉着连呼吸都忘却的静谧,依旧是至乘之地不疑有它的虔敬,依旧是与她执手到永生的坚定,她被烙在他心底里,猜忌落荒而逃,他的不安,原来是惟恐不能给予她幸福的忧虑。

    她没有回答,而许诺般吻他,吻掉他的忧虑,转嫁到自己心里,然后擦掉攒在他眉心里的胭脂印。

    “从今以后只把心思用在你身上,”她微微笑,“最好连祭司哥哥都不要去想,对不对?”

    他拉她立起,榕叶在左边,蝴蝶飞在右边,她在他眼前转过一圈,玎玲声别过晚风,轻和着她的脚步,掩过了短去一截裙摆的尴尬,他将她揽回怀中,拨开垂落在她颊边的发绺,轻轻吻过她的额心,落在她唇上。

    又一次,歉疚柔和的吻。

    ……是他说不出口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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