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  第十章 边 塞

章节字数:4514  更新时间:12-07-10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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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过去,太阳车折出的光芒在荒漠尽头隐现,沿途村落人烟渐起,他们避到荒漠与田野的边界,放慢速度,往东又走了一程。待阳光转烈,空气里嗅得见炙烤的焦灼,阡陌间劳作的人们纷纷躲进阴凉里歇晌,七纵马停在一条几近干涸的水渠边。

    “‘麦芒’累啦,”她疲倦地开口,“我们也歇会吧。”

    水渠边生着几株棕榈,也不知得了什么天赐,竟滋养得这般茂盛,枝叶如羽扇般层叠舒展,极为慷慨地在沙地上投下一大片荫凉。她解下水囊递给赛阿蒙,又取出麦饼掰了些给他。他接过食物时照旧行礼谢她,就好像这会他俩还闲坐在莲庄前院里。

    “你睡会吧,”她说,“我来守着‘麦芒’。”

    男孩拼命摇头,一向是男人侍奉男人,女人伺候女人,在莲庄时她几乎不曾与赛阿蒙单独说过话,他在她面前始终是恭敬中满含拘谨,远不及穆苔薇那般轻快自如。他草草咽下干粮便迅速站起,“小将军夫人,”他嗫嚅着说,甚至不敢正眼看她,“我领‘麦芒’到那边去。”

    他指了指一侧的田野,不远处有一小片未开垦的土地,被人用长绳围起,开满了粉紫苜蓿。见他原来是与她想在了一处,她微笑着没再坚持,只叮嘱男孩小心。她坐在树荫下目送赛阿蒙牵马混入别人家放养的牛群,“麦芒”尝了几口青嫩牧草,貌似上了瘾,低头嚼个不停,平日一直喂给它胡萝卜和燕麦,眼前也只能将就了。这一路过去总有人烟,又正是草木葳蕤的播种季末月里,还称不上是真正艰苦的跋涉,想到她的眼前另还横亘着一片西奈沙漠,这三天的路程在她而言几可算是一次郊游了。

    记得从前跟着少爷逃往绿洲时,一路昼伏夜出,每每醒来睁开双眼,满目夕照光景,他坐在她对面笑眯眯地看着她,问她:“睡够了没?”

    那时她看着他只想:嗯,真不愧是将军家的少爷,那么匆忙准备的行囊,带上的也是厚实的精织亚麻毯,秽气的羊毛毡是决不会碰的……

    他将她送到绿洲,张口就对人家说她是他的妹妹,竟没有人怀疑,也许他眼里的异光和她与众不同的白皙,已是他们身属异族的相似;远走的前夜他曾问她:“七,我得要追去挣我的军功了,你会不会怪我扔下你不管?”当时她就笑出了泪,腥风血雨里不要性命的厮杀,却都把挣军功说的好像手到擒来般轻易!

    隔天他离开时她还睡着,再见已是七年以后的尼罗河上;而今又似重演着十数年前的不告而别,醒时况味,判若云泥。

    他们在田边稍作休整,黄昏时折往东南方向继续前行。北地以北连片绵延的葡萄园附近常有一座供奉丰饶与收获女神瑞南泰特的神祠,入夜时他们便停在那里轮流睡到天明。南北两地的大军此时都跟随着荷露斯神集结在东北边境,慑于君威,这一带的盗匪流寇纷纷隐匿,一路过去倒也平安无事。第二天傍晚他们经过了久仰其名的河西酒庄,若由此转往西南,就到了布巴斯提司。此时距离收获季节还差数月,女神的神祠寂寞地伫立在空空的葡萄压榨桶旁,看去莫名有些怨意。

    “那是什么?”

    她指了指神像脚边一团黑乎乎的物事问道,赛阿蒙便跑上前去探身看了看。

    “是个死掉的小孩,”他说,转身回来阻拦她道,“小将军夫人,您别过去,那是您不该看见的东西。”

    她也不敢过去细看,忙转开视线,那团模糊的黑影像纸上晕开的墨点,印在了记忆。

    “把孩子遗弃在这种偏僻角落,女神真能庇护得了他吗?”

    “这里离河太远了,”男孩无所谓地说,“没法喂给鳄鱼,就只能留给野兽。”

    “这里的人心可真狠,我们村里就不会有这么无情的父母。”

    男孩沉默了一会,似在犹豫。

    “我们那里也有的,小将军夫人,”他轻声说,“不过少将军不会让您看见就是了。”

    “不让我看见什么?”她不解道。

    “‘那些不该出现在芦苇之野的污秽不吉’。”

    男孩答道,说完他低头往前,留她怔在原处兀自惘然。她不好意思再多追问,却又为了他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而整夜辗转难眠。

    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动摇,他是否真如她所相信的那样爱她?在他带着她刚回到北地以北的最初,那时的每个清晨都如破土新芽般朝气蓬勃,夜幕降临后仍能在满地狼藉边意犹未尽地温存,并肩躺在狭小军帐下听他一处一处比划出他想要建给她的莲庄,每一处想象里都有一个极动听的“我们”在他的述说中闲谈嬉闹,了无心事般模样。

    “……小道两边种上百里香,循着那香味进到内院,像跟随着记忆逆行,会很——”他想了想,悠悠舒出口气,未说出口的期望袅散在收获季夜晚的温热空气里。

    他俩都闻不得焚香味道,所以每逢上灯,为了掩过呛人的烟火气,她总要在灯旁倒一盏石榴酒,而他总会在吹灭灯火时顺手拿起一饮而尽,不经意中仿佛有种夫妇间才有的默契,她非常非常珍惜。

    满心以为这样的亲密会随着时光流逝而厚厚累积,他却转眼变回了她曾熟悉的曼赫普瑞少爷。西塔门前曾让她如此坦然心安的一吻终只是朝阳下的幻影,帐篷里闪着金光的畅想亦如气泡般扑哧破灭,也许是竣工之后的莲庄反令他新鲜感丧尽,也许是日复一日的安逸令他味同嚼蜡,也许是年复一年的返城接驾令他烦躁生厌,他开始不断地带回些旧友新朋,比起和她在一起,他更愿意跟那些不知来历的客人醉至天明。他给她的微笑里又恢复了惯有的嘲弄似的轻慢,玩笑般说出的话语常常直刺她心,因为无力辨清真假,只好忍气吞声,纵使疼到想哭都不能冲他发火,不然他反而会睁着他剔透无辜的眼,看她自成笑话。

    风不过来,我就找到风那边去。

    委屈难过时每如咒语般对自己念起这一句,就陡然生出一股新的勇气,好像真得着了哈托尔的庇佑,回想起临水阶边任性吻他时的倾心,在小神祠中许下婚约时的诚挚,她振作起精神继续努力,努力让自己变得更美更温柔,学会与他周旋应对的诀窍,留出每一个空隙与他亲近,她那么那么喜欢他,他俩理应过得比眼前还要幸福百倍才是啊!

    犹记那晚他从村长家酒宴上回来,走上二楼天台与她坐在一块乘凉,当北风回旋过院中,卷起的莲叶芬芳吹散了他带回的薄醉,他又露出玩世不恭的天生宠儿形状,绘声绘色地模仿起席间那些装腔作势的言语举止,挨个将所有宾客都拿来取笑一番,明知这是他不该被纵容的顽劣,她还是给他逗得哈哈大笑,笑得累时仰头歪在他身上,听他语带讥嘲地说起村长大人特意换来款待他的“玛瑞缇司”。

    “……不晓得他是从哪家酒庄找来的,酒色稍浅,还算清澈,涩味虽难以避免,并不妨碍入口时的甘冽清淡,香气也还过得去。这种酒一向是塔尼斯城外王家酒庄出产的最好,越往北去酿的越是糟糕,旧都附近的干脆就没法喝了,倒是可以标上‘北地以北三倍好’的封签,送到南边去骗骗那些只认价码不识货的贵人。”

    “从前三哥心心念念就是想尝尝这种酒,后来她陛下赐给我几罐,我便都拿去给他了。”她不在意地说,“大概是跟着祭司哥哥养成的习性,不管是家酿啤酒还是葡萄酒,我都不爱喝。”

    “我也知道,”他懒洋洋笑道,“你只喝得进百年一酿的‘姹夙红’,再好的‘玛瑞缇司’也没法跟它比啊。”

    姹夙红。

    止不住地想起那盛在半透明雪花石盅里的酒液如血般醇浓,想起那沉淀在月光下物是人非后的愔愔无言,想起他沙暴般肆意狂躁的吻,吻得她惊逃,那以后他再没有那样吻过她,那以后他对她始终克制,始终压抑,直到她离开。

    她已很少会想起他了,可想起他时,百年光阴酿出的醉意就会在血脉间一瞬汹涌,全身的血液都随它鼓沸,轰轰烧过耳畔,昏沉沉里有个声音说:

    “阿洛,”

    ……

    而她的宠儿就在她耳边热烈而低回地唤她作“七”,回过神时已然太迟,她的心不在焉仅只一吻就被他察觉,他抬起脸望住她笑,了然于胸又是漫不经心地漠然微笑,她用力推开了他,那一刻突然恼得只想扒下他这层笑嘻嘻的皮和他大吵一场,但是他掉头就走,根本懒得听她的情绪话。

    假使当时知道他这一走就是一整个月,她一定会追出去拉住他的。

    她再也不要在被动中苦苦等待,宁愿一路颠沛流离,宁可亲眼看着他在她怀里死去,也不愿坐困愁城束手无策中傻等着别人来告诉她他的死讯。

    第三天日出时他们抵达了尼罗河往东的一条支流,沿河继续东行,途中不断有散兵游勇与他们擦身而过。两人骑着的异域马实在太过醒目,为甩掉那些觊觎好奇的注目,她不得不扬鞭疾驰。越往前去,整团集结行军的步兵越来越多,他们冲着“麦芒”唿哨,叫喊,不绝于耳的下流话,明知追不上也要张牙舞爪地追赶几步,作势扑来要拉人下马,刚逃过去,前面早有人等着拦她了,躲闪中稍一迟疑便听赛阿蒙在后边急叫:“小将军夫人,他拽着我腿了!”

    她反手甩下一鞭,迫得那人缩手,她迅速将马鞭塞进男孩手里,腾出手拔出短剑,俯身冲前连着虚晃几下,逼退那些伸来夺缰的手,慌乱间抬眼张望,塔如要塞的高墙竟已在前方,连片军帐如满溢的尼罗河水淹没了墙下荒野,浪潮翻卷处折出青铜箭簇的寒光,嗡嗡人声底下浮起战马嘶鸣。她不敢擅闯,更不敢勒马停步,刚想开口喊话就被周遭不怀好意的嘘声吞没,这些人可没耐性听一个异族女人说话。她在马上焦虑四顾,却只看见豺狗满地。他们很快就瞧出她在虚张声势,嘻嘻笑着慢慢围拢来,瞅她就像瞅着陷落的猎物,只等着尤其大胆灵巧的某人看准机会出手夺下她手里的短剑拉她下马,剩下的人就会像群争抢残食的鬣狗一拥而上。她紧握住短剑,尽力攀附住坐骑,咬紧牙关告诫自己决不要贸然出击徒耗气力,赛阿蒙在后追了一鞭,“麦芒”徒劳地在愈渐收拢的包围里兜转过一圈,竭力想找个突破口冲出去。

    “好俊俏的坐骑!”

    此时要塞高墙上有个人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他观赏这围猎的一幕已有好一会。不料这声赞叹却引来了近旁小文书的好奇。

    “瑞克迈尔大人,”文书咬文嚼字地问,“您刚才说的是‘坐骑’?”

    “不知道那匹马是谁挑的,真该让他来做陛下的御前车手。塔内尼大人,您过来瞧瞧,等底下那帮东西拿下了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小鬼,您不妨将这匹马收入陛下的马厩,这美人儿替过‘暴雨’绰绰有余了。”

    小文书闻言笑着凑到垛口张望,忽地“咦”了一声,道:“那是小将军夫人的马。”

    他用力眨眨眼,还想要再多看一眼,却骤然间整个人被猛地往后一拽,几要仰头栽倒,他慌忙攀住近旁侍卫,连打几个趔趄好容易稳住自己,气咻咻地抬眼一望,登时哑了。

    “陛下?!”

    法老只望了一眼便回身拿过长弓,搭箭瞄准那被困住的人马,毫不犹疑拉起满弓,惊得那在侧的两人顿时齐声劝阻。

    “陛下!”文书急道,“情势混杂,小心误伤良驹!”

    “陛下!”侍卫则劝,“一箭过去,稍遇风动,恐会误中马上的两人!”

    马上的两人此刻已濒临绝境,豺狗们在越来越小的包围圈里拉起好几道绊马索,单只等着她的一步不慎。她心知最后总归要见血拼命,只不过这就死在己方手里未免憋屈,她原先还指望自己有能耐跨越西奈沙漠呢!

    想到这她禁不住笑出声来,男孩听见,以为她给吓得发了疯,连声在她耳后急喊“小将军夫人!”。

    “赛阿蒙!”她狠狠说,“闭嘴!”

    挽缰停在包围圈的中心,她俯去抱了抱“麦芒”的脖颈,才直起身俯视着满地得意洋洋的兵丁,颊边笑意犹存。

    立刻便有两人跃上前来拽她,被她一剑横扫,四手鲜血淋漓,皮肉伤而已,她这点力气哪里伤得到筋骨?两人同声笑骂,其中一人一把抢下赛阿蒙甩出的马鞭,却又好似用力过猛一般,踉跄岔出几步,直直扑倒。

    周遭此起彼伏的呼喝骤然一顿,诡异的静谧里掠过不详的疾风,另一人应着风声栽倒在地。

    她这才看清正中两人背心的羽箭。

    豺狗群戾声四起,几人冲近来救起扑倒的两人,羽箭旋即追来,血溅马蹄,倒似前赴后继地做了她的挡箭牌。余下众人再不敢奋勇争先,阴沉沉地瞪住她,开始慢慢往后退散。

    她仰眼朝羽箭来处望去,迎面只见日光炫人眼目。

    目光回转,视线尽处正有一团烟尘袅袅落定。

    她蓦地找见了她的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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