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宫

永昼  第十五章 牺 牲 （一）

章节字数：1992  更新时间：12-07-19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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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他们走过了湖区，路途由此渐向北倾，时而与海岸平行，时而合而为一。法老大军席卷而过的北西奈旅道，一如漫天蝗虫飞扑过的收获季，沿途商旅俱被劫掠一空，渔家存粮一律充作军粮，多年运转有序的夜宿栈点一夕崩溃，或许假以时日待局势平稳后自会逐步恢复，但对紧跟大军上路的旅人而言，剩下的半程路上将多出一位甩不脱的恶灵随行，它名叫饥馑。

    当宝石绿的海波吻着澈蓝的晴空如画卷般在视野中徐徐铺展，七伏在马上恹恹却想：看见最美的风景，理应想起最爱的那个人，想与他同享这美得人心潮起伏的景致，可为什么此刻在她意识里盘旋着的全是吃食？

    浇着晶莹蜂蜜的蓬软面包，包裹鲜甜奶油的薄片卷饼，煎得金黄流油的嫩鸭胸，指尖一掐就能揉碎的青豌豆，一掰一声脆响的水灵生菜，加了大块牛脂熬得香气四溢的浓肉汤……

    越想越饿，越饿越想，赛阿蒙要是敢说，准会念叨起穆苔薇单给他酿的小罐啤酒，整盘端上的皮脆脂溢的烤猪腿。“麦芒”若是会说人的语言，大概也会开口怀念起莲庄马厩里鲜嫩多汁的甜萝卜。想到这她不禁看了眼走在一旁的苏毗，却猜不出这少年向往的故乡美味，回想起他数次与米坦尼人竭力撇清的言辞神态，她有些迷惘，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但她这会没法开口问他，头晕眼花中还得省点气力多走几程，仅存的口粮至少还要维持两天，即便能如期赶到下一个绿洲小镇，能否找到食物也是未知，倘若同样颗粒不存，之后五天的余程就只能祈求神明佑护了。怕只怕苏毗饿得狠了真会杀马果腹，更怕到时她自己也会饿得失了人形，也会为了活下去迫不及待地吃掉“麦芒”充饥。

    她打个寒颤，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坐骑，满怀着歉意，想起初次看见它的那天——那天清晨一听见前院里的杂役们大声叫嚷着“少将军”，她连鞋都顾不得穿，披头散发奔过去的当时，少爷牵着俊俏至极的“麦芒”正跨过庄门。“赔礼。”他对她说。夜半摔门离家，杳无音讯一整个月之后，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般，笑嘻嘻地将缰绳递到她手里！躺在半边空榻上反复酝酿了一整个月的道歉与辩白，无数词不达意期期艾艾的字句拼凑而成的懊恼与悔意，刹那化作乌有，那一瞬的怒火中烧啊，直想将马缰甩到他笑嘻嘻的脸上！而眼泪却已夺眶而出。“真有那么想念我吗？”他更乐了。她用尽全力把马缰狠狠扔回给他，“只是……脚疼。”她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赤脚被沙砾碎石磨得生疼，算不得是假话。“你的鞋呢？”他笑着问，众目睽睽里揽过她将她抱起，流畅得她都还未想到抗拒就已倚了在他的肩膀上。

    “七，”起落间似听见他说，“我想你。”

    于是彼此都从悔意中得着了安慰，再不去计较谁先开口致歉，过去了就不必再提起，如同已彻底忘记，同在诉不尽的温柔夜色里各自释怀，又似乎都领受了些教训，都急着想给对方以补偿，以示觉悟。然而他俩之间早已稳定并趋向固化的关系却从此有了微妙的折转，如渐要封闭的茧意外绽出的裂隙，她索性剥掉了长久相处中已然结成的自我保护的壳，想吻他时就旁若无人地亲吻他，想与他亲近就赶走所有侍婢然后缠得他分不清南北东西。从前顾忌着不敢说出的见解和念想都一一说给他听，不管他在不在听；心上积攒的困恼与委屈都要让他知晓，无论他是否真想知道；以近乎自欺的偏执认定他是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袒露着一颗心与他相处，难免磕碰，难免疼痛，偶尔被刺出鲜血淋漓，没关系，结痂后就能痊愈，那痛处再不会被反复惦记。

    在这新的棋局里，少爷从未显得被动迟疑，他的态度与其说是对弈，不如说是放任，由着她随心任性，宛如漫不经心地陪着她舞，她却是将勇往直前的锐气藏在愈渐婉转温柔的言语举止底下，只想要攻城略地。

    一旦失了这股锐气，她根本不能与他匹敌，转眼就会瘫软倒地，如同被洪水浸透的砖墙，还原成一滩烂泥，任他捉弄嘲笑，无能为力。

    她还没有足够的底气与自信与他闲闲共舞——她很知道它们的滋味，她的荷露斯神曾经给过她，可那也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半阖着眼瞅着漂在大绿海上的白白软软的云朵，远望去很好吃的模样，尝起来会有些甜吧？大绿海来的风，裹在舌尖的淡淡的咸，风过得急时，脸上覆一层沙；眼睫毛上沾了尘粒，连动手拨去都嫌费力，随它去，大概死时形状也不过如此：脸上覆一层沙，眼睫毛上落满尘粒。

    真到那时祭司哥哥会来接她吧？她沉沉想，少爷若见到她此刻惨状，又该会怎样生气？肯定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痛斥，大骂她任性，肆意胡为，她曾见过他火冒三丈，所以想像里他怒气冲冲的脸立时栩栩如在眼前。那图特摩斯呢？他也会沉下脸狠狠训斥她吗？她从没有见过他大发雷霆，连转身时决绝的背弃，他都是微笑着目送她走的。又或许他不会那么快知道，或许要等到下一年的北狩他才会听人说起，莲庄里的小将军夫人饿死在去往迦南的途中啦，死时脸上覆了一层沙，眼睫毛上落满尘粒。

    听见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呢？那覆着沙的脸他曾无数次亲吻过抚摸过，眉心落过他的印记，颊边淌过他的眼泪，那落满尘粒的睫毛他曾轻轻吹得它扬起，蒙眼玩耍时曾在他手心里微微纤颤，被泪水濡湿时也曾落过他安慰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