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原乡人的梦

章节字数:11707  更新时间:07-10-04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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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原乡人的梦

    “一区精卫土,孤戍海南边。潮涌三军气,云蒸万灶烟。有山堪砥柱,无地足屯田,貔虎聊防汛,蛟龙借稳眠。”歌声嘹亢,音调苍凉,直如穿石裂云一般,在茫茫大海上回荡。

    唱歌的是一位渔夫,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划着一条蚱蜢小船,在海面上倏然滑过。正是黎明时分,海面笼罩着淡青色雾霭,东边几脉山峰在日出的橙红色云霞中燃烧着。太阳仿佛巨大的金轮,在波涛中灿烂地涌动。

    海边沙滩上站着个老者,一身酱色江绸长衫随风飘摆。他怔怔地望着小船,脸上神色又是亢奋,又是感慨,仿佛从渔夫的歌声中想起了无限往事。

    渔夫高唱的七律,原来是明朝天启年间的福建巡抚南居益所作。这南居易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几次到当时叫“中左所”的厦门详细体察台海形势,随后率军抗击荷兰海盗,收复澎湖列岛,比郑成功驱逐荷寇还早三十多年。他在这首七律里历数了台湾澎湖的险要地势,将大陆比做蛟龙,而台岛则是蛟龙的指爪。要守住台海,开发屯垦,神州大陆就能高枕无忧。

    时空斗转,桑田沧海。这一年是大清同治六年(1867年),距南居益的时代已经有二百多年。当年的荒凉台湾岛,如今已是人口四百万的东南第一大府;明代只有戍卒驻守的中左所,也已成为舟楫穿梭、商旅云集的厦门港。

    今年的厦门尤其热闹。时值九月,正是台湾海峡风和日暖,最宜出航的时侯。厦门外滩帆影林立、人声鼎沸。满载货物的商船齐集港口,鱼鲜蟹猛,米白橙黄,更有装在青竹小篓中、贴着梅红金字印花签的台湾乌龙细茶;洁白如雪、轻柔如云的台南桂花蔗糖,青圆碧绿、夹着栳叶拌有石灰的时鲜槟榔果,以及台湾特产的漆器、樟脑、硫磺、檀木、螺蚌、贝珠,和来自内地的丝绸、洋缎、釉瓷、中药等货物。

    朝阳初升,海面上一片淡金色霞光,各船上的珍宝罗绮流光溢彩,说不出的繁华热闹。码头上人头攒动,忙着装卸货物。叫卖糯米糕、螃蟹粉、香蕉、龙眼和福州金橘的小贩们高声唱和,购物人群熙熙攘攘,挤得个水泄不通。

    此时,嘈杂的人流中闪出一行人,匆匆向海边走去。为首一个老者,正是黎明时在海边矗立的那位老人。只见他穿着虽不过于华贵,却是气宇轩昂,不怒自威。老者身后紧跟着一队挑夫,担着十几只描金红木箱子。走在老者身旁的是个青衣老仆,怀中抱着花团锦簇的小少爷。那孩子只有三四岁大小,两只眼珠乌溜溜地滚动,显得清澈透亮,聪明灵秀。孩子颈上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在朝阳下格外耀眼。

    一行人匆匆来到海边码头。只见海滩上停了十几艘外洋货轮,上面飘着一种色彩斑斓的米字旗,迎着海风,正耀武扬威地招展。

    原来,这是英国商船悬挂的国旗。自1842年大清国与英国签署《中英南京条约》,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为通商口岸,称作“五口通商”。厦门作为五大口岸之一,洋商洋船横行无忌,早已不是当年的海防门户。厦门渔民见惯不惊,对洋人避而远之,朝那米字旗瞧也不瞧。

    老者显然不是厦门本地人,见了米字旗不禁微微皱眉。

    正在凝神之时,猛听身后响起暴雨般的马蹄声。方才香风十里的海滩,刹时一片混乱。只见一支马队卷着黄沙,风驰电掣般地冲过来。马上骑者一色武官打扮,个个衣甲鲜亮。为首的手持马鞭,刷刷地驱赶着杂人。路上来不及躲避的摊子纷纷被撞倒,瓜果货物满地乱滚,几只肥鹅、雏鸡从笼子里脱出身来,嘎嘎惊叫,越发闹得一片狼籍。

    马队跑到近前倏地停了,马上骑士个个揽辔提缰,长吁一口气。只听一个满面虬髯的武官说:“可算到了。贝勒爷这趟差事真难办,也不知那边儿准备得怎么样?”一个高瘦武官接话:“放心吧老哈,潘总管是办熟了事的,一准儿不会出错。咱们就等着分几两银子啦。”被称做老哈的冷笑几声:“贝勒爷为太后西佛爷办事儿,就是不分银子,你我弟兄敢不当这次差吗?”

    老者和家人们恰好闪在近旁,听到这话心中一怔,不禁扫视一眼马队。只见众武官都是四品侍卫顶戴,一式白色明玻璃顶子,八蟒五爪金虎补服,脑后拖着长长的孔雀翎;为首武官身穿簇新的黄马褂,头上是镶着亮红宝石的镂花金座冠,石青色九蟒麒麟补服,下幅是八宝平水,竟是一等宫廷侍卫装束。

    这老者颇有见识,看出众武官竟是北京的大内侍卫,不禁暗暗纳罕:“厦门离北京不下五千里,宫廷侍卫竟然长途跋涉远途办差,不知有什么大事?”

    马队得得小跑着,直向停泊在港口的洋轮而去。洋轮上,两个穿燕尾服的洋商早踩着舷梯下了甲板,一路迎接出来。又有一个身穿品蓝缎大褂的中国人,风帽遮去半边脸,熟络地上前和武官们见礼说话。众武官都是一口北京官话,大咧咧地笑骂不绝。

    那遮着脸的人低声道:“贝勒爷嘱咐:各位爷们儿把这趟差事办完,酬金一律加倍。这儿有三千两银子,几位先分着花花。”几个武官眼光闪动,一齐笑道:“小意思,贝勒爷何必抛费?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潘总管只管吩咐。”

    这遮着脸的人,就是那武官方才提到的潘总管了。他是京城十四贝勒府的大总管,名叫潘高升,本来是湘军里的把总,积功保举了四品顶戴。哪知太平军刚败,朝廷下旨湘勇立即裁撤。他没了饭吃,只好到北京贝勒府投充。凭着经多见广胆大心黑,两三年间竟当上了大总管,现在是十四贝勒眼前第一红人,和洋人也混得熟络,很吃得开。

    潘总管狡黠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咯咯笑道:“只要各位爷儿们把西佛爷的寿礼办妥了,这就是大功一件,到时候贝勒爷还会有赏……”众人听罢,都眉开眼笑频频点头。

    老者向家人摆摆手,直等马队过去了,才重新挑起箱担,向泊着船只的码头赶去。老仆怀中的小少爷不爱说话,只一个劲儿转着灵动的大眼睛向洋轮望着,似乎有说不出的好奇纳罕。

    一行人走到雇好的渡船前,刚要上去,忽见一队海关兵勇跑过来,刀枪闪烁,气势汹汹阻住了去路。为首的头目大声说:“海关署有令,过往船只一律征用!”说着指挥兵勇将船封了。

    几个挑夫已担着箱担上船,此时被赶了下来,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办。老者强压怒气,拱手抱拳向头目道:“这位军爷,我们是台湾客商,到大陆回乡祭祖。这条船早已雇下,请军爷高抬贵手。”

    头目望着老者,嘿嘿一笑,操着当地口音说:“你这老头真有意思,竟不懂什么叫官府?告诉你,当官的一句话,就是天理王法。实不相瞒,这是京里侍卫老爷们的差事,给当今太后西佛爷办寿礼。别说你是台湾客商,就是北京衙门里的一品官,见了这趟差也要躲着啦。”他不由分说,将老者一行人赶得远远的。霎时间,岸边所有商船全被封了,都清空了货物,专等重新装船。

    片刻,果然见刚才上了洋轮的那队武官和潘总管一起走来,边走边说笑。他们身后,大队夫子扛着沉重的木箱,一挪一蹭登上货船,腰压得像出水的虾。

    只听潘总管笑道:“今年不是西佛爷的整寿,贝勒爷只弄了些南边的稀罕物儿孝敬她老人家。前头两船,一艘装的是西佛爷随时吃用的小物件,什么海鲜、珠贝、弥勒佛、玉观音、自鸣钟,檀香、扇坠儿……五光十色各样俱全;再一艘装着一棵刚开花的荔枝树,到北京正好结果,求的是个新鲜!后头三艘就是我们贝勒爷的了,装着台湾特产的樟脑、硫磺,运到上海一倒手,就是十倍的价钱!顶要紧的是最后一艘,别看物件小,那可价值连城……”众武官疑惑不解地看着潘高升,潘高升窃笑道:“那是英吉利的烟泡。一半孝敬宫里各位爷,一半卖给京城各烟馆。侍卫爷们儿的赏钱全在这里头,千万当心!”

    众侍卫看他坦诚相告,不拿自己当外人,都是点头答应。

    眼看海边的商船全都被侍卫们押着起锚,老者望着自己堆放的货物,焦躁不安。等到午后,仍是一筹莫展,挑夫们焦急不堪,纷纷嚷着结算工钱。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夕阳已红透了海面。

    忽听海上又荡起清朗的渔歌声。黎明时唱歌的那个渔夫驾着船划到近前,见到老者,忽然高声问:“二十年前,老先生也在台湾么?”木船的白帆映着耀眼的夕阳,发出微红的光。老者一怔,随即微微点头:“不错,老夫曾随姚莹大人抗英保土,听到这昔日的战歌,心有所感。”

    渔夫一笑:“那就不是外人了。先生的货船也被官兵收走了吧?这是京里王公贝勒的勾当,老百姓管不了。若不嫌弃,就请上船吧。”说着划了木船徐徐靠拢过来。

    老者喜出望外,忙问:“我们箱担多,能担得起么?”

    渔夫抬头看看天,笑道:“没妨碍。瞧这天高气朗,海上不会有风浪。我的船虽小,走起来稳得很。”老者急忙命挑夫将箱担挑上木船。付过工钱,挑夫们纷纷离去。

    这渔夫说的事发生在大清道光年间。那时林则徐正在广州禁烟,台海局势大变。英国借机开战,坚船利炮把中国沿海搅得万里狼烟。尤其是隶属福建省的台湾府,短短一年竟遭英舰四次袭击。当时的台湾兵备道名叫姚莹,虽然是书生领兵,却临危不惧。他传令全台绅民:英国军舰靠岸就抓,开炮就打。台湾百姓多是闽粤移民,忠勇剽悍。有了姚莹的将令,全台处处烽火传檄,霎时拉起了无数支团练水勇。

    姚莹本是桐城派古文家姚鼐的侄孙,家学渊源。他偶然看到明朝南居易的这首诗,拍案击节赞赏不已,当即谱成军歌,在全台军旅传唱。哪知词句太深奥,百姓们读不懂,竟把军歌当成了对暗号的切口,在各庄头联络时对唱。霎时间,这首诗唱彻台南台北,平埔山地。台民多是客家人,天生的情怀激壮。农夫山民们虽不懂诗中的意思,却也喜欢声调豪壮,和英国人作战正可大壮声色。

    几战下来,英国人在台湾讨不到丝毫便宜,反而被击沉军舰五艘。各庄头齐心协力,在基隆海滨布置竹签阵,大败英舰,还俘获了上百个英国水兵。这就是有名的“大破英船于基隆”。

    捷报传到北京,姚莹赏戴花翎,加二品顶戴,封云骑尉世职。没想到,不久中英议和,签定《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姚莹抗英有功,反被革职拿问,押解入京。台湾百姓为他辩白鸣冤,追到海边脱掉姚莹的靴子,不忍他离去。

    这老者正是当时村庄团练的一个首领,名叫丘学祥,家住台湾彰化。丘家是有名的垦户,祖籍广东镇平。老人曾亲率家丁生擒一个英国军官,名扬乡里。不久抗英将领被革职拿问,丘学祥意兴阑珊,索性回彰化东势角老家隐居,不问外事。幸喜儿子丘龙章读书上进,中了廪生,又生下个聪明异常的小孙子。

    这孩子天赋异禀,两岁就会识字,三岁时已经背了几十首唐诗。丘学祥喜不自禁,带着孙子回广东老家祭祖,在祠堂里入了宗谱,喝了成丁酒,给孙子取名叫“逢甲”。如今祭祖归来,又办了些大陆的时鲜货品,急着要赶回台湾。

    木船扬起风帆,向深海驶去。一阵阵疾风翻滚着吹过海岸,把雾气驱散。海面上的轻波,摇晃着徐徐行驶的小船。太阳隐没了。微暗的天色里,船夫和丘学祥坐了张小桌,领略着海上翻起的深蓝色海浪和黄昏时分清新的海风,饮着火辣辣的烧酒,兴致勃勃地谈起往事。

    “那时我才十二三岁。”船夫说,“跟着乡邻到台湾淡水运货,正赶上姚大人练勇征兵。姚大人看我水性好,就收了我做水勇,每天拿了透甲锥,专门练习从水底凿英国人的军舰。守了几天,有消息说,彰化、嘉义北路洋面太长,英国仔怕是要从那里登陆,我们几百个弟兄就从台北赶到彰化增援……”

    话音未落丘学祥放下酒杯,兴奋地说:“真是越说越亲近。我就是彰化人,当时正带团练,四月里和英国仔一场大打……”

    渔夫眼光闪烁:“老先生说的是四月的哪一天?”丘学祥双眸炯然生光,回忆道:“记得是在清明前后。那天清早,微微的东南风。英国船悄悄靠近海滩,还没上岸。我们各船用海螺为号,相互联络组成海阵,自北向南阻住了英国军舰的路径。英舰开炮,我们各船也纷纷还击,奋力前行,枪炮齐发。英国船一边开炮,一边转舵向西南大洋逃去。各船一直追到茭汀仔洋面……”

    “不错,就是那一天!”渔夫猛拍大腿笑道,“那时天色已经昏黑,海上忽然起了大雾。东南风转盛,浪涌如山……”丘学祥接着说:“当时雾气很大,海天被雾气笼罩,大家只好驾船回来。要不是大雾救了英国仔,定要打他个片甲无回。”

    “对,对!就是在那同一天,我们和英国仔开战……”两人你言我往,越说越感奋,越说越亲近。渔夫脸上微微泛红,丘学祥老人畅想往事,也是心潮澎湃。

    不知不觉已到午夜。浩月当空,碧天如洗,台湾海峡月光如水,寂静中只闻荡漾的涛声。忽然一阵海风,吹得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紧接着,泼刺刺一声巨响,海水忽然像煮沸了似的,瞬间掀起几丈高的浪柱。

    晴朗的天空霎时乌云四合,暴雨瓢泼一般倾泻到海面上,狂风呼啸,发出恐怖的吼声。木船在风浪中颠簸,雨打帆樯,船身上下翻腾着,眼看就要翻倒。渔夫霍地站起,高声叫道:“不好,是台风!”他让丘学祥带着小逢甲,赶快躲进船舱。自己带着丘府老家人,发疯似地撑住船舵,在滔天恶浪中挣扎。

    船舱中,丘老爷紧紧搂着孙儿逢甲,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逢甲小脸惨白,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靠近祖孙二人,一个年轻的惠安女人抱着婴孩,也是满面惶急。她是渔夫的妻子阿茶。想着船头的丈夫,阿茶忍不住向舱外走。女人怀中的婴儿不过几个月,和逢甲一样恐惧地大哭着。

    船头的艄公正奋力掌着舵,与风浪搏击。听到婴儿哭声,他关注地回头望向舱内,大声喊:“阿茶,别出来!看好荷妹,千万别吓坏孩子。”女人既想帮丈夫,又怕吓坏孩子,在舱口停住脚步,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办。

    浪峰越来越高,喀嚓一声,船舱的舷窗破了。洪水奔腾着涌了进来。丘老爷抱着孙子,惠安女人抱着婴儿,拼命冲出舱外。

    甲板上到处是水,几个人站上去,立即湿透了。艄公已经累得浑身颤抖,却仍死死地掌着舵,在风浪中挣扎。小船随时有翻沉的危险。丘学祥怀中紧紧抱着幼孙,朝老仆大声喊道:“快把箱担掷到海中,减轻船的载重。”随着喊声,老仆立即忙碌起来。

    惠安女人看到丈夫危急,再顾不得什么,把孩子交给丘学祥,挺身就要往船尾走去。丘学祥左手牵着逢甲,右手抱着啼哭的女婴,随着颠簸的小船身子来回摆动。突然大浪打来,老人牵着逢甲的手一松。逢甲人小力单,整个身子飞起来,被滔天的洪水卷了进去。丘老爷惊呆了,急切地呼喊着追逐着。小逢甲惨叫一声,眼看就要落入大海。突然,惠安女人转回身来,伸长手臂死死拽住小逢甲,想要把他拖回来。大浪打来,惠安女人和小逢甲都被卷进海中。

    洪涛汹涌,阿茶奋力托起逢甲,把他小小的身躯托出海面。逢甲的身体缓缓上升。他的小手拼命扒住了甲板,丘老爷扑过来,拉起孙子,又奋力向那女人伸出手。大浪再次扑来,惠安女人挣扎着,身子终于被淹没了。

    艄公抢过来,纵身跳入海中摸索,却只看见一个逐渐远去的漩涡。艄公向着大海,痛楚地大叫:“阿茶——!”

    婴儿的哭声,艄公的喊声,和着滔天巨浪,传出很远。

    整整两天,风浪才终于过去了。艄公抱着女儿荷妹,为妻子送葬。他满脸泪水风干了似的凝固在脸上,抱着只有几个月的女婴,默默向大海中撒着纸钱。白色的纸钱打着漩,向远方流去。

    丘老爷满眼含泪,抱着小逢甲向大海中拜了几拜。为感谢艄公一家的救命之恩,丘学祥将祖传的古钱剖成两半,为逢甲和那个叫荷妹的女孩定了亲。老人用红绳串起半枚古钱,慈爱地挂在女婴娇嫩的脖子上。艄公也拿起半枚古钱,挂在逢甲的胸前。

    丘学祥苦苦相劝,邀请渔夫携带幼女到台湾彰化一同居住,以便有个照应。渔夫执意不肯,只笑笑说:“我是天生的穷命,过不惯富贵日子,还是在大陆出海捕鱼痛快。等过一两年,我带上鲜鱼,再到台湾去看亲家公和逢甲女婿。”说着他背起女儿,驾起小船,排波踏浪,径直向海那边划去。

    匆匆三年,彰化的稻田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山上的棕榈树已经高过了屋顶,却始终不见那惠安的船夫过岸。

    转眼到了大清同治十年,阴沉的官道,瑟瑟秋风吹动枝头的榕树叶,发出低低的悲鸣。一名传令武官手持海捕公文,纵马飞奔,卷起的黄沙漫漫飞撒,公文上似乎渐渐叠合了殷红的血迹。

    这两年,太平天国余部在广东嘉应州战败,部众流散。沿海各省传令缉拿,一些地方官吏乘机搜刮民财诬良为匪,灾祸也传到了隶属福建省的台湾岛。武官手中的公文,正是发给台湾府衙捉拿发匪的海捕文书。

    台湾府却像一片世外桃源。浓密的椰林、苍蓝的大海、淡金色的沙滩,共同组成一片明媚诱人的热带景色。沿海岸向南,穿过大甲溪,在阿里山北侧的平埔地,就是丘学祥居住的彰化县。百十个村落如翠羽攒珠般围在县城周围,煞是好看。

    村落周围环绕着一片繁盛碧绿的毛竹,阳光将毛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风中摇曳。住屋大都是加竹编茅泥土为垣,门前围起竹篱养鸡养鸭,周围筑起土墙。家门都奇特地朝西而建,仿佛倾听着大海的涛声。一株高耸云霄、浓密苍绿的大**,伫立着奉祀延平郡王郑成功的延平郡王祠,辉煌的庙廊下悬着匾额。

    正是夏天清晨,老阿公们在**聊天讲古,谈论着今天正午丘家的寿宴。突然,只见几十个大清兵勇,从海滩押解来一队满脸血污、被粗麻线捆在一起的人。兵勇们吆喝着,怒斥着。这队人倔强地走着,挣扎着。人群后浩荡着澎湃的海涛声。众人吃惊地望着这一幕,不明所以地咂着嘴。

    此时,村东响起爆竹声。老阿公们霎时眉开眼笑,互相吆喝着,纷纷赶到丘家去祝寿。

    这一天,恰逢丘老爷六十整寿。丘家是百年老宅,屋宇厅堂却依然是五彩绚丽,光鲜夺目。轩敞的三进院落前张灯结彩,宾客络绎不绝,一片喜庆景象。丘学祥站在门前的高台阶上迎接宾客。他依然气宇轩昂,一身绛红色锦袍,华贵中透出端严。

    门前知事不住高喊:“万胜园罗老爷到!”“同庆堂洪老爷到!”众宾纷纷抱拳:“给丘老爷拜寿!”“丘翁六十华诞,福寿双全啊!”宾客祝寿声此起彼落。

    此时人流中出现一个穿官服的人。知事眼尖,立刻提高嗓门:“县丞李大人到——!”众宾客纷纷驻足观望。

    “啊!李大人,快请!”丘学祥快步走下台阶,紧走几步,“乡民区区寿辰,岂敢劳动大人?”李大人笑容满面,亲热地说:“丘翁不必客气。丘府富甲全县,丘翁又行侠仗义,为一方表率,我们这些为官的也要多多仰仗啊。一会儿知县吴大人还要亲来拜寿,轿子马上就到。”丘老爷诧异道:“这如何敢当?龙章,速去县衙迎接吴大人!”不远处的儿子丘龙章快步离去。

    小逢甲已束发读书,此时主动走到李大人面前,规规距距地深施一礼:“请李大人安!”这是一个六岁的早慧儿童,聪明伶俐的大眼睛忽闪着,仿佛天真烂漫的霞光,颈上挂着系有红绳的半枚古钱。

    “孙少爷快快免礼。”李大人满脸堆笑,“听说孙少爷五岁习文,六岁赋诗,是本县有名的神童。日后定能金榜题名,光耀门庭啊!”丘老爷异常兴奋,连声道:“大人过誉了,快请!”李大人躬身走上台阶,正欲迈入门槛。

    忽然有一衙役匆匆赶来,急呼:“李大人,请留步!”他赶到近前,在李大人耳边低语了几句。李大人满脸惊诧,转向丘老爷面露难色:“丘翁,实在抱歉。县里刚出了一件案子,吴大人传话说他不来了,还让兄弟我火速回去酌商。万望恕罪。告辞!”

    丘老爷忙道:“大人公事要紧,请!”他紧走两步,目送李大人远去,感到事情蹊跷,令人疑惑不解。

    恰在此时,丘龙章匆匆返回。他分开宾客,快步走到丘老爷身边,惶急地低声说:“爹,出事了!听说今天早晨抓到了四百多名广东来的渡海客,官府说他们是大陆打散的太平军,要即刻杀头啊!”

    “哦?真的是广东人?”

    “是。听说是从广东嘉应州过来的,有的还能和咱们丘家续上家谱。”

    丘老爷沉吟片刻:“龙章,你立刻带上我的名帖求见吴知县,再带上两千两银子上下打点,务必设法搭救。”宾客依然如流,但丘老爷已无心迎送。他孑然独立,眉峰紧锁。

    夕阳沉落下去,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条的,在晚风中簌簌飘动。风里仿佛飘着无数剪断的愁丝,俯瞰着人间的百态。

    丘家内堂灯火通明,琳琅满目的珠宝阁,紫檀桌案上的玉石梅花和珐琅自鸣钟,都散发着某种不安的气息。丘龙章已从县衙回来,正颤抖着给父亲读着吴知县的回信:

    “丘兄学祥钧鉴:弟受兄所托,不胜惶恐。现已查明,今晨所获渡海客453人,确系广东发匪余部。今沿海各省均严令缉拿,弟实不敢私自放人。福建海捕公文克日即到,估计两三日内人犯即解往府城,按律正法。当今之计,除非丘府具单作保,证其为亲眷良民,弟方可尽力周旋敷衍上方。但保金所需金额甚巨,吾兄与其非亲非友,何必自取烦忧?望吾兄三思。”

    龙章念完信,皱眉不语。霎时,堂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墙上挂着的自鸣钟发出嘀嗒嘀嗒的鸣声,异常响亮。丘学祥面色凝重,静默沉思。他手中的两个玉球象活了一样,在老人掌心前后翻滚。片刻,丘老爷沉声问:“龙章,保金到底要多少?”

    龙章迟疑片刻,脸色变得雪白:“吴大人说,每人至少一百两,合起来是四万五千三百两,再加上打点的银两,需要整整五万两哪!”

    “什么?”丘老爷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五万两?丘府全部家产也只有五万两——这群祸国殃民的贪官,光天化日诬良为匪,又敲诈民财,他们就不怕报应吗?”

    龙章双眉锁在一起,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父亲,说:“吴知县的算盘精得很。如果我们具保,他坐收五万两白花花的雪花银;如果我们不入圈套,他就把人犯押到府城,照样领功受赏。爹,丘家和那些人非亲非故,我们不能上当!”

    丘学祥没有说话,起身沉重地踱着步子,良久才问:“龙章,你还记得三年前的事吗?”龙章会意,赶忙躬身答应:“孩儿记得。小逢甲的命是大陆人用性命换来的。”

    “是啊,不知道他们父女如今在何处啊?!”丘学祥说着,缓步走到正堂中间,抬头望着镏金匾额上栩栩如生的四个大字“忠义家风”,深沉缓慢地讲起往事,象自语,又象说给龙章。

    “我们丘氏远祖原本住在河南卫辉府封丘县,始祖叫丘穆。第九世祖丘文兴公是南宋民族英雄岳飞的重孙女婿。蒙古入侵,他再举义旗,率乡里子弟追随文天祥抗元。失败后,举家迁到广东镇平县,成了当地的客家人。后来丘家死里逃生来到台湾,随延平郡王驱逐荷人收复台湾。二百年来生息蕃衍,创下了偌大家业,但从未忘记延平的忠义遗风。龙章,这是四百个亲人,四百条命啊!如果我们的祖先还活着,他们又会怎么做呢?”老人感慨良深,长叹一声。龙章满脸愧容,默然无语。

    夜晚在踌躇中悄然逝去。清晨,丘府的花园里传来甜甜的芳香。穿越花梨格子窗,传来儿童清脆的笑声。花园内,露珠在鲜翠的芭蕉上滚动。小逢甲站在芭蕉旁,正兴高采烈地往两个红纱灯笼上写字。丘老爷慈爱地看着。

    逢甲笑道:“‘鸿是江边鸟,仙为山上人。’爷爷,你看我写得好不好?”他跑到爷爷身边,小手高高地举着。

    丘学祥笑着抚摩孙儿:“好,好!这是个拆字对:江边鸟合起来是个‘鸿’字;单人旁加‘山’,就是个‘仙’字。逢甲的对子越写越好了,将来准能金榜高中。”逢甲高兴得拍手跳起来。老人慈蔼的目光望着聪明可爱的孙儿,眼中渐渐涌满了泪水。

    庭院里充盈着舒缓的气息,只有柔风在花草间飘动。忽然,院外响起暴雨般的锣声,声声敲碎了庭院的恬静。锣鼓中夹杂着乱纷纷的喊声:“快去海滩啊,杀人啦!”

    太阳已经升起来,海滩烈日蒸腾。两个被绑的大汉跪在沙滩上,浑身是血。一群兵丁手持刀枪,杀气腾腾。刀枪在烈日下放出刺眼的光芒。忽然,一名刀斧手挥刀砍去,左边的大汉应声倒下,鲜血迸溅,流了一地。

    刀斧手又要向右边的大汉砍去,耳边猛然一声怒吼,“刀下留人!”刀斧手一怔,瞬间刀头猛然一顿,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刀斧手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怒容满面的丘老爷威风凛凛地站在他的面前。

    此时,站在一旁监斩的县丞李大人快步走来:“丘翁,妨碍执法非同小可,吴大人会怪罪的。”他转身命令刀斧手,“杀!”

    丘学祥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沙滩上鲜血流淌,幸存的大汉猛然抬起头,露出一双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丘老爷。此时,刀斧手又举起了砍刀。

    “慢!他们都是我丘府同宗同族,我能证明他们是良民。”丘老爷惊雷般的一声吆喝,使刀斧手象触了电一样,举刀的手在空中定住了。

    “丘翁,口说无凭啊!”李大人阴侧侧一笑,“除非丘府以家产具单作保,不然吴大人也无法向上方交待呀。”丘学祥沉吟片刻:“请转告吴大人,让他务必等我两天。”李大人狞笑一声:“好,就听丘翁的。”他朝兵丁一挥手,“先把犯人押回大牢!”

    细雨连绵,丘学祥老人冒雨走向延平郡王祠。祠内寂静无人,只有郑成功像面容敦厚,一团正气。丘老爷缓步走入,双眼怔怔地望着延平郡王像。他想起祖先的陈述:“昔日延平郡王留下二宝,一为联璧,一为断圭。得联璧者,江山一体;得断圭者,母散子离……”

    “延平郡王,您麾下的不肖子孙丘学祥又来看您了。”老人走到香案前,虔诚地焚香跪倒,“丘氏祖先筚路蓝缕,才在荒岛上开辟田园创下家业,草民怎么能不珍惜?”他眼中泪光闪烁,“但先辈开拓宝岛,所为何来?不就是让大陆台海永远血脉通连,亲如一家吗?”

    雨声萧瑟,丘学祥老人的背影隔着雨帘,影影绰绰。此时,小逢甲无声地从外面走进来,凝神望着爷爷。

    “所谓情关桑梓,份属同根!大陆的亲人如今有难,台湾人怎能袖手旁观?”丘学祥沉郁的嗓音,仿佛有金属的回声,“只是孙儿逢甲,年方六岁聪慧可爱,草民又怎忍心让他从此受贫寒之苦?何去何从,千难万难,求延平郡王指点迷津。”

    说罢,他从香案后小龛中取出一个苍古的描金木匣,庄重地摇动,随后颤抖着手向木匣中摸去,口中默默祝祷:“若得联璧,丘家愿舍家取义;若得断圭,是天意使老朽无能。”

    他的手缓缓抬起,定睛细看。老人手中是一枚晶莹碧透的连环璧玉,联璧与神龛前的烛光相叠合,光影变幻,形成一片耀眼的五彩光环。忽然一个闪电,老人和手中的联璧通体透亮。

    “联璧!”丘学祥沉重地点头,“学祥明白了。这是天意命两岸永为一家!草民决心已下,求延平郡王和历代祖先保此事成功,大陆亲人平安!”老人声泪俱下地匍匐焚香。

    小逢甲缓缓走到爷爷身旁,无言跪下,模仿着爷爷的动作,双掌合什。丘学祥骤然看到孙儿,惊问:“逢甲,你怎么来了?”逢甲站起来,伸出小手指指外面。门外,丘龙章在雨中持伞含泪等候。丘老爷一怔,透过雨帘,望着雨中等候的儿子,又慈爱地抚摩身边幼孙的头。

    “逢甲!”他轻轻叫了一声,已是潸然泪下,往日的风风雨雨一下子涌上心头,仿佛潮头撞击,又缓然回落。老人眼前朦胧一片,似乎看见波峰浪涌中一只木船,惠安渔夫那紫红色的肌腱在风雨中隐现;光线一闪,惠安渔夫又变成了沙滩上跪着的大汉,黑红的脸膛似乎要涨出血来,乞盼的目光像灼热爆迸的火花。

    丘学祥闭上双眼,只觉得五内翻腾,满腔都是酸辛的往事。他拭了一把奔涌不息的眼泪,怔怔地说不出话,小逢甲和龙章都是神色黯然。

    迟疑片刻,龙章扑通跪在雨中,声泪俱下:“爹,逢甲只有六岁,今后的日子将苦不堪言。为了逢甲,儿子求您再想想吧!”

    风雨击打着芭蕉竹叶,沙沙作响。丘氏老宅近在咫尺,雨水在屋檐、石阶上跳荡。丘学祥凝视老屋,喃喃自语:“我做这事无怨无悔,只是怕苦了逢甲。小小的年纪,不知今后还要吃多少苦啊!”他默默望着远处滚动的云团,满脸皱纹像刀刻似的,泪珠滚滚流淌。

    小逢甲忽然抬起头,扑闪着大眼睛望着爷爷,认真地说:“爷爷别难过。您忘了?《论语》上说,孔子的大弟子颜回最是贫苦,身居陋巷,一箪食,一漂饮,‘人不堪其苦,而回也不改其乐’。”他扬起头,黑亮的瞳仁带着稚气,也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睿智与聪慧,“我虽不如颜回之贤,难道就不能穷且益坚,志在天下吗?为了救人,逢甲不怕苦。”

    丘老爷破涕为笑:“嗬,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有此志气!”老人拭了泪,慨叹道:“丘门有孙若此,老夫更有何求?”他期待的眼光望着幼孙,“逢甲,你若能金榜题名,丘氏老宅还能重建!”小逢甲郑重地点点头。

    老人看着刚刚站起的儿子龙章,口气异常坚定:“你立刻把家产发卖抵押,换取现银,写好保单。再去传话给吴知县,就说五万两保金一文不少,两日后必到县衙!”龙章迟疑着,脸色白得可怕,却终于点了点头。

    风吹动着榕树枝叶,声声萧飒。祖孙三人在绵绵阴雨中相携远去,仿佛一幅剪影。

    就这样,丘家败落了。老祖父带着全家搬到了乡下。父亲龙章当了私塾先生,勉强糊口。

    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浪层层叠叠,后浪推着前浪,前浪追逐着后浪,泛起雪白的浪花。丘学祥拉着幼孙丘逢甲走在海滩上。二人身穿粗布衣衫,丘老爷仍气宇轩昂,小逢甲颈上挂着用红绫绳系着的半枚古钱。

    小逢甲用清脆的童音问:“爷爷,什么叫‘情关桑梓、份属同根’?”丘学祥慈祥地一笑:“桑梓是指桑树和梓树,这两种树通常种在庭院前后,因此,桑梓就比作家乡。我们救下的那些广东渡海客都是我们的乡亲,是一条老根上长出的枝叶。”

    “我们是台湾人,怎么和他们是乡亲呢?”

    “不错,我们是台湾人,可我们的祖籍在广东镇平。”丘老爷目光望着远处,仿佛在回忆久远的过去,“二百年前,我们从大陆渡海来到台湾。当时来的最多的是广东潮洲、惠州和福建漳州、泉州的人。我们象小草一样,在台湾扎了根。可我们最大的根还是在大陆,在海的那一边。”

    祖孙二人坐在礁石上,望着海那边。爷爷给逢甲讲起了动人的传说:“远古的时候,台湾和大陆本来是连在一起的。一条鳄鱼用鳄尾劈开陆地,把台湾和大陆生生撕开,台湾滑向深海。一个勇敢的年轻人叫澎湖,他跳入海中想拉住这块陆地。一会儿海面上升起了一片岛屿,人们叫它澎湖岛。随后渔翁、白沙、吉贝也纷纷跳入海中,变成了岛屿。它们和澎湖岛一起组成了澎湖列岛。这些岛屿象钉子一样,从海底把大陆和台湾钉在一起,永远也分不开了。”

    幼年逢甲忽闪着大眼睛凝望大海,若有所思。他踮起脚眺望着海那边。忽然,他自信地对爷爷说:“爷爷,我作了一首诗。”

    “哦?念给爷爷听听。”丘老爷慈祥地一笑。

    幼年逢甲站在海边,凝神望着大海。海水拍击着他的脚面,清亮的童音在海面上响起:

    唐山流寓话巢痕,潮惠泉漳齿最繁

    二百年来藩衍后,寄生小草已深根。

    蔚蓝的大海,海鸥自在地飞翔。金色的阳光照耀着,粼粼波光闪烁跳荡。逢甲的童音仿佛在海天回荡。爷爷拉着幼小的逢甲在沙滩走过,沙滩上留下一大一小的两行脚印。

    在这片和大陆本来钉在一起的海岛上,小逢甲一年年艰苦走过。七年过去了,爷爷辞世了,逢甲长大了。这一年逢甲13岁,为了实现爷爷的夙愿,他要到台南考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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