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蔓常青

了尽  第七十三章 清怨月明（一）

章节字数：3232  更新时间：12-10-18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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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蔓青，我得到票子了，我们明天早上就走。”几天后的晚上，齐炎叩开了蔓青的房门，他刚从外面回来，穿着风衣，软边帽几乎遮住了脸，他似乎是奔回来的，还喘着气，裤脚上被灰尘所覆满。“这么急？”蔓青一怔，放下手头为雪儿缝补裤子的针线。

    “是火车票，往广州的，到了广州后，我们可以再乘船去香港。”他音调提高，似乎非常满意这个结果。“如今走水路已经行不通了，码头那里查的很严，到处都有日本兵，他们的县卫队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过，我们只有从火车站走。”齐炎一边说一边从柜子上将木箱子提下来，“蔓青，今晚就把东西理好，明早七点的火车。”雪儿从外头进屋，正巧听见齐炎的这句话，她一双眼睛发亮，整个人都显得很兴奋，“是吗？是吗？”她一遍遍不确定地问，“我们终于要离开这里了！”她似乎比齐炎都要高兴，随后拉住蔓青的手，“姐姐，我们往后可以重新开始，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可是白老板那里，我们连招呼都没有打过。”蔓青开口道。“这你不需要担心，我早就和白钦说明白了，他虽是个精明人，可也明白现在的处境，自然不会为难你。”齐炎说道，当然他不会告诉蔓青他私下给了白钦不少的好处，毕竟蔓青和雪儿名义上是仙乐斯的人，一下子带走两个，总要给白钦一个交代。

    “可是，我们的衣物还没有添置妥当，我想……”雪儿坐在蔓青身边，“姐姐，你怎么了？这有什么？我们可以到广州再想这些啊，这仗都打到苏州河畔了，再这么下去要走就更难啦！可是为什么你好像一点都不高兴。”雪儿敏锐地查出蔓青的异样。蔓青心里微微一跳，抬眼，齐炎沉默着望向她，她立刻开口，“没，我只是觉得不真实，没有别的意思。”蔓青站起来，和齐炎视线相交，“我答应过你，会和你一起走。”齐炎浅笑，“我们当然会一起走。”不多一会，齐炎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蔓青和雪儿在收拾衣物，雪儿一直侧目瞧蔓青，一脸的欲言又止，蔓青终于停下手边的动作，“雪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这里没有别人。”

    雪儿垂下眼睫，低语道，“姐姐，你真的喜欢齐少爷吗？”她声音很轻很轻，若不是屋子太静，蔓青会以为她听到的是虚幻。“当然。”蔓青不假思索的，“我们早在很多年前就认识了。”她将一件衣服叠好，放到箱子里，“在比你还年轻的时候。”雪儿笑了，可笑得极为不自然，蔓青似乎从她眼里看到了淡淡的哀伤，可她知道，这是错觉。

    “那就好。”雪儿没有再看蔓青，而是在昏黄的吊灯下解了外衣准备入睡。蔓青凝视雪儿已经成形姣好的身体，莹白如玉的雪肤上没有丝毫瑕疵，修长而匀称的双腿，纤细的手，蔓青恍惚间发现，眼前这个小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一夜无眠，蔓青躺在雪儿身边，睁着双眼，她能感觉到贴着自己脊背的雪儿也没有睡着，可两人没有交谈，都若有所思。清晨的第一抹日光渲染窗帘的时候，蔓青和雪儿穿上衣物，收拾好一切，随后出了门。齐炎已经在屋外等他们。如今是早晨的五点半，一切都还安静，三个人下楼梯的时候都放轻了脚步。齐炎将租屋的钥匙放在了房东的木桌上，随后就出了门。深秋的上海清晨湿意颇重，蔓青觉得冷，双手环抱着自己，低头默默跟在齐炎身后。

    “冷么？”齐炎转过身，注意到了蔓青的动作。蔓青摇头，可齐炎还是脱下了自己的呢绒大衣，罩在蔓青身上。蔓青迟疑了一下，将自己的外衣脱下，对着一边的雪儿说，“穿上吧，小心着凉。”雪儿澄澈的双目望着她，随后接过了她的衣物。蔓青穿着齐炎的外套，雪儿穿着蔓青的外衣，三个人就这么走出弄堂。

    上海火车站前，喧闹不已，蔓青望着四周，似曾相识的场景，曾经董韶之一句“蔓青，我们暂时离开上海吧”，就牵着她的手到了火车站，他们一声不响地乘上火车，就好像背离世俗的私奔一样。蔓青晃了晃神，她恼自己为什么知道此时此刻还能想起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右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衣袖里下的玉镯子。

    齐炎掏出三张火车票，领着她们往检票口走。他回过头望着蔓青，“你的手好凉。”他温暖的手掌包裹住她，她抬眼，齐炎的脸有些模糊，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纷扰喧哗的声响，明明是应该雀跃的心情却随着离检票口越来越近而压抑不已。“姐姐？”雪儿扶着她的肩，“你为什么哭？”蔓青怔怔地和雪儿对视，手迟钝地往脸上一抹，沾到一片濡湿。

    齐炎松开她的手，“蔓青？”他对于她的反应和表情都不可置信，“告诉我，怎么了？”他褐色的眸子透着询问，她摇头，“我不知道，别问我。”齐炎一把抱住她，紧紧的，“蔓青，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他似乎在宣誓，也似乎在确定她的心意一般又重复了这句话。前方就是检票口，他们艰难地一步步往前行。齐炎握着她的手，一刻不放，他低声说，“把头低下，别让他们看清楚你的脸。”蔓青微微垂下头，就这么跟在他身边，四周人很多有些拥挤，她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蔓青小姐！”这声叫唤仿佛来自远方，可蔓青确确实实听到了。她下意识地回头，找寻声音的来源。“有人叫我。”她喃喃开口，雪儿说道，“姐姐，哪有什么人？这里根本没人认得你。”蔓青回过头，几步的前方，两排检票的穿着军装的人站在那里，自从开战以来，任何出出入入的人流都勘查得特别严格，火车站码头这些地方早就换了洞察力敏锐的军人，蔓青知道齐炎辗转得到这三张票子一定是动用了深层的关系。

    “蔓青小姐！”声音不是虚幻的，蔓青胸口一滞，猛然回首。人群外，那熟悉的身影正在不停往里挤。阿童气喘着粗气站在她面前，“蔓青小姐……”他额上是密布的汗珠，神色是从来没有过的苍白晃乱，他的出现让三个人都僵在那里。

    “你为什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蔓青问道，见到阿童的一霎那，她整个人都乱了，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感受，总之自己不受控制地想要停下脚步，想要听听阿童会说些什么，她回想着那天在街上碰见阿童的场景，反反复复，这几日总是让她忆起那一幕，他说的那句话。

    “我一直跟着你们，从你们踏出弄堂口开始。”阿童音调不复平静，蔓青在那一刻竟然看到他眼角泛出的水光，她听见他说，“小姐，别离开上海。”蔓青回过头，轻轻地笑了，“你跟着我就是为了同我说这句话？是不是董家出事了？可就算是那样，也与我是毫无关联了，你请回去吧。”她嘴里说着绝然的话语，可心里却隐隐地抽痛，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什么，可她不想让阿童看出她的犹豫，她的难受，过往的一切还在她心里，她是再也不能回头的了。

    “小姐，求你。”阿童在蔓青背后，居然开口求她。“蔓青是不会跟你回去的。”齐炎冷冷地开口，随即也不再看阿童，对着蔓青柔声道，“走吧。”蔓青犹如木偶般被齐炎牵着手带着往前走了两步，阿童朝着蔓青喊道，“难道连最后一面都不能去见吗？！”蔓青回头，颤着嗓音说，“阿童，别胡说。”阿童眼中晃着的水光终于落下，他泫然而泣，“迟了就来不及了，蔓青小姐，和我去医院好不好？”

    蔓青隐隐知道他说的是谁，她心想这是玩笑，这一定是玩笑。“阿童，不要哄我，不要骗我，你知道……”“都这种时候了我为什么要骗你！”阿童睁大通红的双眼，几乎是吼着的。他的表情骗不了人，可蔓青无论如何都不信。她离开那间宅子的时候还好好的，他还站在阳台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让人烧掉了旗袍，说出最无情的话，用尽一切心机手段逼她走，这些都好像发生在昨日，可如今阿童却站在这里，对她说什么最后一面……“你走了以后日本人就来了，少爷跟他们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昨日，昨日才……可是……”他几乎泣不成声，话语断断续续。

    阿童的声音好遥远，好像从天际而来。齐炎的眸子定在她身上，放佛再提醒她不要犹豫，她承诺过他的，离开这里，忘记这里的一切。蔓青的双脚虚软，后面的人推了她一把，“怎么还不走？磨磨蹭蹭的，你不走人家还要走呢。”是啊，谁还愿意留在这里，这个可怕的地方。可蔓青一个趔趄，齐炎撑住她，随后将三张火车票递给检票的人，原来他们已经站在检票口，蔓青死死盯着那票子，就像要把它们看穿一个口子，看到焚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