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蔓常青

了尽  第七十五章 清怨月明（三）

章节字数：3459  更新时间：12-10-28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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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家已经人去楼空，庭院里静悄悄的，厅堂里也静悄悄的，她上楼的时候，脚蹬在楼板上的响声那么熟悉，就好像她一直是待在这间宅子里的。

    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干净无尘埃，可以看得出一直有人来打扫。窗帘好好地用绳子系在两边，阳光透过落地窗映在地毯上，窗子边的木架子上，那株花叶蔓常青翠绿招人，她耳畔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那株花叶蔓还在你房间里，谁都没有动过。

    蔓青转身出了自己的房间，沿着走廊，站在董韶之的房间前。门并没有完全合上，她轻轻一推，站在门口，就这样望着坐在床沿上的吴妈。吴妈毫无神采地坐着，没有半点反应，直到蔓青叫了一声，“吴妈，我回来了。”她才转动身体，在看到蔓青的那一刹那，浑浊的泪水顷刻掉落。“蔓青，孩子……”蔓青走过去，吴妈伸出手，长满老茧的手触到她面颊的时候，蔓青就在她面前跪了下去。吴妈泣不成声，“起来！”“对不起。”蔓青将脸伏进吴妈的臂弯中，那里有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许久，她抬起头，“吴妈，有一件事……”

    吴妈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刚才站在门口的时候，我就知道，少爷他回不来了……如果不是到了这一步，你也不会回来……”吴妈搂着蔓青，已经哭得断断续续，“这些日子以来，我每天都坐在这里，董家已经散了，我也有心理准备了，只是没想到……”说到这竟是再也发不出声音。蔓青的手冰凉，她缓缓抬头，眼睛盯着墙上的那幅画。离开董家的时候，她留下了它。这幅画曾寄托了她一切的幻想和希冀，那晚她不小心将框架打碎的时候他还说没关系，会将它裱起来的。她以为既然这一切她理想中的安宁都不可能存在了，那这幅画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蔓青缓缓走过去，用指尖划上画框上的玻璃，将脸轻轻贴在上面。热烫的眼泪在玻璃上冷却，她捂着自己的嘴，一寸寸抚摸这幅画的每一个角落。她总以为自己是傻的，傻到太容易轻信他的承诺，照顾她一生的承诺。恨意、怨意、决绝、了断都在她离开董家的那一刻彻底抛给了他，她绝不能想到他那样心思缜密，这一切都不过是在他的计划中而已。将她赶出董家，彻底离开他的视线，然后一个人潇洒地去面对那群日本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了，第一次知道真相后一切都还来得及，可这一次，真正是不能挽回的了。是她不足够地信任他，是她动摇了，归根结底，都是她抛弃了他，他冷漠外表下裹覆着的，竟是若岩浆似的感情，可她最后却没有为这份感情回首。

    蔓青秃子沉浸在自己的悲戚中，却不知门口站着的人。那人姣好的身段，清凉乌黑的发丝垂于胸前，尖细的瓜子脸配上轮廓完美的眼睛，即使不说话也如一朵神秘的夜来香。蔓青感觉到了她的视线，逐渐回头。

    她几乎已经忘了莫兰这个人，这个忽然出现随后改变一切的女人。如今莫兰站在她面前，斑驳的阳光碎片显映着她空洞苍白的目光，她今日穿得极其素色，纯白色的旗袍裹身，站在那里竟不似往日的娇媚成熟。吴妈站起来，看了两人一眼，这个时候，谁心里都不好受，可吴妈也猜得出莫兰定是有话要说，于是慢慢退到了门口。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莫兰对她说完，就将眼睛调往了四周，随后坐在董韶之的床铺上。她一遍遍抚触着床单上的皱褶，嘴里却喃喃地说，“我记得最后一天早上的被褥，还是我替他叠的。”蔓青闭上眼，额头靠着玻璃画框，没有言语。

    “其实我也明白，无论我替他叠多少次被褥，都无法让他真正将我放在心上。”莫兰唇边挂着浅笑，哀伤莫名，“我不过是他在酒吧里认得的无足轻重的女人。”蔓青低声开口，“怎会无足轻重……”“没有孩子。”莫兰打断了她，随后仰头，一滴泪顺着面颊落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孩子，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又怎会出来一个孩子？”蔓青回首，怔仲地望着她的脸，许久许久，才似从齿缝中挤出的话似的，“那为什么告诉我你有了孩子？难道，仅仅是为了逼我离开董家？”

    莫兰眼里蓄满了泪水，却仍是笑着，她连哭都是如此动人。似乎决定将什么都说出来，她终于开口，“其实你也应该猜到七八分了，当初日本人盯上了董家，私下见过他，说是想要用交易获得董家的资产，这样的戏码恐怕之前也用在别人身上过。可你知道，他是不会同意的，可那个时候，你是他的未婚妻。”莫兰说到这里蔓青也明白了，董韶之自然是受到了威胁，随后的一幕幕都是由此而来。“恰巧这个时候，在他最举步维艰难以抉择的时候，我出现了，我们相识了。”莫兰望着蔓青，眼里流淌着怀恋，“是我提出帮他，帮他解决这个困难。如果他最珍视的人并不是你，在日本人眼里，你就失去了拿来威胁他的价值，你这个筹码，也就一文不值了。”

    蔓青怔怔地开口，“所以他频繁带你出席各种交际场所，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他真的是一步步一招招都想尽了，紧密无缝，他苦心布了这么多，恐怕已将日后的所有都打点得妥当，也料到他自己终有今日的结局。呵，可那段日子他却还在不停地和她周旋，每日每夜互相折磨，甚至出手打她，将她视作空气。可她并没有下定决心离开，于是他下了最后一步棋。他将那件袍子烧成了灰烬，他知道她一定不可能再回首了，恩断义绝，再无牵绊。他想对谁残忍，都会一眼不眨，毫不心软，包括对他自己也是。蔓青说，“那孩子呢？”

    “孩子是我的谎言。”莫兰对蔓青说，“抱歉，我对你说有了孩子，他并不知道。是我自私了，就在那一瞬间，我希望你赶紧离开，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她毕竟是个女人，也只是个女人而已！她不愿去分享，希望独占，也甘愿飞蛾扑火。“所以，在你离开董家的时候，记得吗？我说希望你别恨他。”蔓青失了力道一般，唇上无半点血色，她身体隐隐地坠痛，随后咬牙道，“我依然恨他。”

    恨他藏得太深，把一切都埋葬了，在她已经决心重新开始的那一刻，给她背上永远的铐燎。他以为这样就能保全她，就是真正的了却了心事，可却不知，如今得知了真相的她更痛苦难堪，往昔的一切如尘土飞溅，洒了满地，她说，“我要他在地下也后悔，后悔做了这个决定，后悔抛下我……”蔓青捂着自己的面容，水渍从指缝间流出，她说，“为什么他每一次都要这样，难道这样就会让我好受么……”

    “佟小姐。”莫兰说，“我今天来，主要是还你一样东西。”她站起身，手扶着门框，“早就该还你了。”她转身朝走廊深处走去。蔓青跟在她身后，来到三叔的那间房，也是莫兰曾经住过的那一间。

    莫兰走进去，站在窗前的衣柜前，用钥匙打开了门。她从里面拿出一件衣物轻柔地放在手上，走到蔓青面前。“他从未想过要烧掉这件袍子，这依然是你的，你拿着吧。”蔓青颤着手抚上那件旗袍。细致的刻花，整齐干净的盘口，素洁的袖子，这怎会错？是那件她以为已经被他下令烧毁的旗袍！原来，终究没有损毁一分，那日她情灼之下根本没有太过仔细地分辨，况且那袍子当时已经扔进了火堆。她太傻了！

    蔓青抚着袍子的每一寸，将它摊在床铺上，整个人都熨贴上去，眼泪流进布料中，是苦，是悔，是她和董韶之再也回不来的时光。莫兰在她身后说，“他若是知道你能为他这样地伤心，恐怕会认为一切都值得。”蔓青闭着眼睛，“怎会知道？再也不可能知道了。”人死了，就归于尘土，没有思绪没有感情，什么都不存在了。莫兰哑着嗓音说，“即使不知道，那也是他甘愿的。我的甘愿和他的一样。”她苦笑着，笑得泪颤动着落下，“他甘愿为你做这些，费尽心机，我也甘愿帮助他，待在他身边看他一步步做着这些，即使我最终一无所有。”她得不到董韶之的一分爱，却不追悔那一日的相遇相识，他也曾对她笑过，那可能真是她生命中最好的阳光。她恨的是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扭转乾坤，在他被日本人带走杳无音讯的这些日子，仿佛炼狱，她每日每夜的睡不着，只是想着，他若能度过这一劫，她已经不在乎他心里放着的是谁，哪怕终其一生天涯海角，碰不着面也好，但这最终是奢求，他没有渡过这一劫，他死得其所，可留下来的人却痛苦一生。

    莫兰将手中一直握着的小巧的金属物件轻轻放在桌子上，她望着蔓青说，“他把他的打算告诉我的时候，就给了我这把钥匙，希望我能替他转移董家三代寄存下来的金条，可我终是对不起他，现在要出上海太难了，更何况带着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四处托人，可还是无能为力。我听说你和齐家的人有些交情，你看看是不是可以……这毕竟是他的心愿。”她顿了一下，“可他最不愿的就是让你涉入危险之地，拿着这把钥匙就等同于将自己处在风口浪尖，你自己选择。”莫兰走到门边，“如果你不愿意，这把钥匙就交给阿童，他会转交给我，我自会另谋办法。”话落，她才笑了一声，“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