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章节字数:11668  更新时间:11-12-15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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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年轻的面容上呈现的,仍旧是目空一切的淡笑,风树吐字清晰,音正腔圆:“先前在那屋子里,灯一灭我就知道了。”

    触电似地松开手,萧木客直视着风树的双目,低声道:“你……还是……可以在黑暗中视物?”

    风树耸了耸肩,避开萧木客的视线,径向兰飞扬走去,一面扬声道:“许家大小姐怎么样了?所谓‘中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在这一瞬,他眼前蓦然现出一个红衣女人的影像,她神情麻木地立在兰飞扬身后,被风掀起的裙摆底下空空荡荡,眼眶里一片白色——没有黑色的眼仁。然后,像是焚烧过的纸片,风树略一眨眼,这图像就化作了灰烬。视野中,女人鲜红的身影渐渐拉长、变窄,又成了一条迎风飘舞的红丝带。

    “这、这是……”伸手揉了下眼睛,风树在距离对方几尺远的地方站定,有些戒备地盯视着半空中,暗忖道:“这就是那家伙看到的幻象吗?”

    “其实……适才我并没有见到许大小姐,”兰飞扬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我跟庄主谈了一会儿。因为情势紧急,他一时之间找不到我,就把清蕖送到岛上的巫医那里去了。都怪你们,非要昨天下地,唉——”再次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抱怨道:“大好的一个亲近美人的机会就这么错失了,你们知道我这两个月花了多少心思来博取许大小姐的欢心吗?”

    目光钉在兰飞扬背后某个未知的点上,风树右手紧紧攥着剑柄,漫不经心地接口道:“这样子啊?我很抱歉。不过,你当时立刻跟过去向许大小姐献殷勤,应该还不算晚吧?”

    萧木客挑起眼皮斜了风树一眼,眸中闪过不耐烦的神气,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敲着自己的剑鞘。

    “我倒是想那么做,”兰飞扬掏出手帕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可惜岛上的巫医规矩很多,一天只接待一回客人。不过许慎风说……他还是很希望我可以去看看清蕖,那样他会更加放心。而且,他说……他跟岛上的巫医提到过我,巫医也很想听听我的意见,欢迎我今天去一同诊视清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风树感到他的语调里没有丝毫欣喜或者得意的成分,反而充满了恐惧。

    “所以,我想……”缄默了一会儿,兰飞扬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字:“你们是不是……如果……”眼光飘忽不定地滑过风树和萧木客,又迅速移开,他两手时而紧握,时而放松,呼吸急促,最后,他将手按在额上,以耳语般的音量道:“你们要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不,”风树扬了扬眉,恶质地一笑:“我们不可能那么没有自知之明。兰兄你好不容易有机会跟许大小姐接近,当然不会喜欢别人来打搅了。”

    “从那屋子出来以后,你到过什么地方?”萧木客突然发问。他侧转身子看定兰飞扬,灰黑的目瞳里不见一点波动。

    “什么意思?”兰飞扬闻言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萧木客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你从昨天跟我们分手以后,直到现在,都去过哪些地方?”

    “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问?”兰飞扬强笑道,但他的瞳光里闪烁着一种疲惫、绝望的东西,昭示他已知道问题的答案。顿了片刻,他小声道:“我直接去了许大小姐的闺房。庄里的仆人引我去的。其实……她那时已经被送走了……我在那里等着,之后……庄主来了,我们谈了一阵子……然后我就回房歇息,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了。接着,我来找东方先生,他不在,我在庄里找了一圈,又回到你们这儿……”

    微微点了下头,萧木客意态漠然道:“那是你第一次进那个房间吧?”

    “什么?”兰飞扬答道。显然在竭力恢复平静,他说话前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是说许大小姐的闺房吗?我是第一次去。不论如何,你们必须跟我一起去巫医那里。我是绝对不会一个人去见那个家伙的!”后面几个字他几乎是喊出来的,似乎再也无法掩饰自己内心激动的情绪。

    风树与萧木客对视了一眼,懒洋洋道:“那个巫医怎么了?莫非你以前吃过他的亏?又或者,你更愿意先告诉我们,许清蕖的房间有什么问题?你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兰飞扬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线讥讽的冷笑:“你们没有亲身经历过,怎么都无法体会我的感受。那不是人类的语言可以形容的。”

    位于许家庄中心的一处建筑——清蕖阁。

    这所宅院通体髹着红漆,红色的院墙,红色的亭台楼阁,红色的门窗……血一样的颜色透出一丝不祥的气息。

    风树伏在楼旁那座飞檐翘角的凉亭顶上,机警地关注着楼内的动静。亭子上部繁复的装饰物和天地间弥漫的雨雾隐蔽了他的身形。冰冷的雨丝不断滴下,冲刷着那些血红的砖瓦。周围深重的血色使他错觉滑落地面的雨滴都带上了淡红的色彩,似乎鼻端也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微微闭了下眼睛,他暗自思量:“一个小姐的住所怎么会给人这种凄厉的感觉?大红明明是喜庆的颜色啊。这个地方果然有古怪。”

    风树选择的藏身之处刚好正对许清蕖卧房的窗户,凉亭与小楼之间相距不过两丈,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隔着茫茫雨帘亦能把室内的情况一览无余。除了刺目的色泽,那个房间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地道的富家千金闺房应有的模样:家居摆设富丽堂皇,冉冉的薄烟缭绕在香炉上空,两个婢女正在扫洒清洁,屋里却安静得只有珠帘被风拂过发出的细微声音,处处展示着娇慵典雅的特质。

    巡视着对面的房间,风树全身都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当目光移过卧房北边的墙壁时,一阵寒意流过他紧绷的脊背:鲜红如血的墙面上挂着一顶黑色的假发,发尾一直拖曳到地板,骤然一看宛若一个浑身浴血、长发委地的女人倚壁而立——风树从来不会因为虚妄的想象而心悸,但那把头发进入眼帘的刹那,身体所有的神经都自发亢奋起来,传递着“危险”的警告。

    稍稍直起腰,风树邪魅地一笑,在心底戏谑道:“难不成许大小姐是个秃子,那一头漂亮的长发其实是假货?”唇边的笑纹尚未收敛,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些许异动:一个白色似人的形体,紧贴着地面,从靠窗的花盆架下飞快地爬向屋子另一头的几案。他一惊,急转回头。然而,那东西已经完全爬进了几案底下。

    黑眸里暴起一股杀气,风树用握剑的右手撑地,略为向前探出身子。一时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一般,他不受控制地仰起头,眼光定格在悬挂的假发中段——那一截头发都朝一个方向弯曲着,形成一圈凹痕;同时,一幅放大的图像在他脑中闪现——某人的背影,看不见脸,看不见身形,充斥画面的只有用红带束着的头发。

    头部被钳制的感觉稍纵即逝,风树定了定神,自语道:“那是……我明白了,飘在兰飞扬身后的红色丝带,原先是系在这束假发上的。”一片静寂中,耳边倏地响起极轻的呼吸声,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拽着他退到亭盖边缘的浮雕后。

    拍开那只冷如冰石的手,风树冷哼一声,以仅有对方能听见的音量道:“爪子拿远点,知道是你啦。”

    萧木客不做声,冷冷比了个“离开”的手势。

    迟疑了几秒钟,风树挪到远离楼房的一侧,展开轻功,飞出了这座令人窒息的血色建筑。

    落在路旁一株茂盛的老树下,风树四下看了一圈,一边抹去面上的雨珠。

    幽灵一样,萧木客月白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他左侧,清冷的声线里挟着一线焦灼:“我就猜你到这里来了,果然不错。在解除那个诅咒以前,你能不能不要擅自行动?”停了一停,他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续道:“马车已经备好了,停在后门外。我们去会会那个巫医吧。说不定,他可以帮上我们的忙。”语毕,他径自朝后园的方向走去。

    “马车?”风树散漫地跟了过去,没走几步,又停下来,似笑非笑道:“萧兄,在经历了那天上午如此愉快的事情之后,你还打算乘坐许家的马车出门?”

    “不,”萧木客稍稍放慢了脚步:“是我们自己的马车,言不悔驾车送我们去。”扭过头瞥了风树一眼,他双无波的冰眸里掠过一丝无奈:“跟上。”

    两人默默地行了一段路,萧木客忽地住了脚,笃定道:“你有心事。”伸手按住风树的肩膀,他轻轻蹙眉:“你在许清蕖的房间里发现了什么?”

    “很有意思的东西,”不露痕迹地躲开萧木客的手,风树以他特有的那种尖锐、讽刺和玩世不恭的声气,讲述了一遍自己看到的事物。

    “这样看来,不像是老宅子的鬼灵在作祟,”萧木客轻声道:“其实我早就开始怀疑这一点了。那只鬼的力量没有强大到可以在白天出现。但是这样一来,事情越显得发不可思议了……”

    风树拍了一下手,伸出一个指头嘲弄道:“你知道问题的关键是什么吗?那就是我们没有找到问题的关键。我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短短几天时间,各种邪物接连不断地出现在我们周遭。这必定是有着某种原因的。‘亡灵节’,那不过是个表象,”黑水晶般的眼睛再度泛起一抹狠厉之色,他斜睨着萧木客,沉缓道:“恶灵在此时此地聚集,只有两个可能。第一,这段时间附近出现了某种吸引它们的东西;第二,某人出于某种目的用邪术把它们召来。”

    “嗯,”萧木客回以一个含义不明的鼻音:“那么,你认为哪种可能性更大一些呢?”

    “难说,”风树邪邪一笑,心头却翻滚着一些复杂难言的思绪。他总感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犹如一张密实的大网,一寸寸围拢过来,那网柔韧而松散,是为了到紧要关头时,才让自己知道确实已被纠缠在网眼里,无法脱身了。揉了下太阳穴,他冷峻道:“走吧。不管是哪一种情形,我们都有必要去会会那个巫医。我有种直觉,他绝对不是一个‘局外人’。”

    步出许家庄气派的红色大门,风树一眼瞥见后巷中停着三辆马车:后面两架普普通通,言不悔雕像般立于最后一架车前,站姿笔直,神情肃穆;兰飞扬站在中间那架车旁,出神地盯着车门。而第一辆车甚为华丽,整个车身雕兰画竹,车顶清如天色,车门淡如花泽,拉车的马匹佩着鎏金铜饰,毛不拔得意洋洋地站在车夫的位置上。

    英挺的剑眉往下压了压,风树直视着迎上前的言不悔:“为什么备了这么多车?”说着再次扫了下那架花枝招展的马车,他面色不善道:“别告诉我娘娘腔在那辆车里。”

    “回少将军的话,”言不悔躬身行礼后,答道:“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毛不拔要去集市贩卖东西,表少爷想采买一些绸缎。你不是说过这段时间让冷小姐保护他吗?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为了信守承诺,冷小姐必然要跟表少爷同往。然表少爷性好洁,不欲与他人同车。且男女有别,于礼不合焉。故冷小姐独据一车,而兰公子自愿为其驭车……”

    风树与萧木客对望了一眼,轻声道:“你先上车。”言罢,自顾自地走到兰飞扬跟前,冷冷一笑:“兰兄,你没忘记我们此行的目的吧?”

    兰飞扬应声回头,之前的颓废已经一扫而空,他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朗声道:“兰某自然记得。反正我们要去的地方会经过集市,顺路护送令弟与冷小姐一程又何妨?我已将一切计划妥当。无爱老弟,跟我在一起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没什么事情是我兰飞扬应付不了的!”说到这里,他回身面向车窗,把嗓音压得很深沉:“冷小姐,兰某跟你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令师弟。现在我们启程去集市,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跟我说。”

    车内传出一个仿佛来自冰山的声音:“闭嘴,或者换车夫。”

    “兰兄,你自己保重,”风树冲兰飞扬露出一个清新的笑容,扬长而去。

    街道上。

    道路有些泥泞,行人却不少,马车缓缓行驶着,伴着单调的蹄音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

    萧木客掀起车窗上的布帘,探出小半个身子,向前方张望了一阵,复又坐下,伸臂推了推对座上的风树,沉声道:“那个大红衣衫的女人一直跟在兰飞扬后面。你探头出去看一下,现在你能看见什么?”

    “啧”了一声,风树放下手里的竹书,透过帘缝朝外瞟了一眼,语气生硬地掷出三个字:“红带子。”顿了一会儿,他收起书,用眼角的余光扫着萧木客,唇边浮现一抹冰冷的笑意:“萧兄,你知道我在看什么书吗?”

    萧木客微微一怔,抬头迎住风树的目光,眸子又变得蒙着层雾气一样朦胧无情——如同高手的剑,不会轻易出鞘;他眼底的那一线犀利,总是转瞬即逝。

    “这竹简是一个西周墓的随葬品。它记录了周公对商朝遗民的安置情况,”风树漫不经心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当年周公旦将殷商六姓迁到鲁国,萧氏即为其一。而木客一词,除了指一种深山里的精怪,也是一种鸟的名字。所谓‘玄鸟生商’,而东夷各部落皆以鸟为图腾,商人与东夷族之间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我觉得,商族其实是从有娀氏中分出的一个宗族。你既姓萧,又以鸟为名,莫非是商人后裔或者东夷族的后人?”

    “无可奉告,”萧木客的神态和语声都没有分毫改变,仿佛对方描述的完全是另一个时空里事情。沉默了片刻,他挑起眼皮斜了风树一眼,冷然道:“说起来,相邦大人那幅藏宝图……”这时,窗外突然响起隐约的喧哗之音,接着,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微微蹙了下眉,他截住话头,挑起布帘向言不悔垂询道:“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言不悔跳下车,义愤填膺道:“少将军,萧爷,前边有个恶霸。毛不拔刚才过来说,那人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实在太不象话了!他去前面救那个可怜的姑娘去了,我去帮忙!”话音没落,他已经执着马鞭朝前方人群聚集的地方冲去。

    “毛不拔会有那么好心?”风树冷哼了一声,潜藏在目瞳深处的那片戾气又开始蠢蠢欲动:“我看这个岛上,不只邪物特别嚣张,人也尽是刁民。”

    萧木客拉开车门,望向前方不远处,只见岛民越聚越多,前面两架车也被包围在汹涌的人潮当中,寸步难行。此刻,兰飞扬刚好急匆匆跃下自己的马车,几乎擦着众人的头顶掠过重重人墙,一面高呼道:“美人有难,责无旁贷!言兄,这事还是交给我好了!”

    兰飞扬尚在半空中,一阵清馨的兰麝之香一下子弥漫了周围的空气,整条街上最为光彩夺目的马车门打开了,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手里握着一柄精致的花伞。花伞在雨幕中优雅地撑开,一袭淡蓝纱衣的玉美人举着雨伞自车内飘出。好像一道淡蓝的闪电,人们只觉眼前一亮,再看时已不知美人落在何方。

    无声地叹了口气,萧木客还是那样淡定无波的意态:“过去看看吧。恐怕他们几个要闯祸。”

    “正好。你知道我多久没开杀戒了,”风树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飞身跃下马车。

    穿过拥挤的人流,呈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一个仆从装扮的青年被言不悔扭住了双臂,动弹不得,他脚边的地上横着一条木棍。言不悔正慷慨激昂地劝诫此人:“为人臣者,自当忠于其主,然不当愚忠也。孔圣人尝曰……”

    街道另一侧的树下,毛不拔与兰飞扬簇拥着一个姿容秀丽的女孩。女孩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小声地啜泣着。兰飞扬一脸敦厚的微笑,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姑娘,方才让你受惊了。现在感觉好点没有?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驾车送你回家如何?”毛不拔纯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手拿一卷帛书和眉笔,皮笑肉不笑:“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我们今天救了你,让你免于受坏人凌辱,这对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来说,是多么重大的恩典……”

    用肘部轻轻撞了风树一下,萧木客走近一个倒在街头的紫衣少年——从他华贵的服饰上看,这个人应该就是这场事端的“元凶”。这一刻,少年捂着双眼,痛苦得蜷起身子,在地上翻滚着。玉美人俏生生立于几尺远外,一双丽眸居高临下地瞪视着华服少年。

    扫了玉美人一眼,萧木客散淡的凤目中蕴着一丝诧异:“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穿紫色衣服的丑八怪,他拉着路边那个女丑八怪,说什么她是天下第一美人,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人……”一手扶着伞柄,一手以优美的姿势把玩着自己的青丝,美人嘟起小嘴,娇声道:“总之,这个丑八怪罪有应得!我的车子明明从他跟前过,他放着我这样的艳绝人寰的美人不去调戏,偏偏要去调戏一个丑八怪,要这对眼珠有什么用?废掉好了!”

    “唉,太可惜了,”路旁看热闹的岛民闻言纷纷叹息:“这么俊的孩子,怎么脑子有毛病呢?”

    听完玉美人的解释,萧木客也不禁楞住了,过了几秒钟才追问道:“你撒了什么毒物在他眼睛上?”思忖片刻,他弯下腰,右手微动,封住少年几处穴道。直起身子,他深吸一口气,朝风树比了个“过来”的手势。

    “我这么优雅的美人,身上怎么可能带着毒物?”玉美人皱了皱小巧的鼻子:“那是我自己发明的药汁,专门用来清洗我柔嫩的玉足。没毒,不过有去死皮的作用,进了眼睛里也够那丑八怪受的!谁让他那么没眼光,活该!”

    伸手了按了按额角,萧木客感觉自己已经到达忍耐的极限了。这时,没有任何先兆地,一个异物撞上左手掌心,他微微一惊,向四周巡视了一圈,却一无所获,身边能触碰到自己的,似乎只有那僵卧在地的少年。他稍稍松了口气,但左手的不适感始终不褪,好像腕部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线死死勒着。

    半个时辰之后。

    风树、萧木客与兰飞扬在临近集市的地方跟其余四人分道扬镳——风树吩咐毛不拔收起自己乘坐的马车,换了言不悔给冷无言驾车。

    由兰飞扬带领着,三人缓慢地行走在一些行人稀少、犹如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小道上。道路一点点向着海滩的方向延伸,路旁的景色越发荒凉。

    “这路可不像朝着繁华区域去的,”风树观察着周围的一草一木,喃喃地说。用剑柄捅了下前面的兰飞扬,他冷冽道:“你确定你认识路?据我看,巫医在这个岛上的地位不是一般地高。他居然住在这种荒山野岭?”

    “去了你就知道了,”兰飞扬回头瞟了风树一下,眼里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自从弃了马车开始步行,他脸上的红色迅速褪去,现出一副死灰的面孔。像是一个内心深处渗透了恐怖的人,那点被美色暂时激起的勇气用完之后,无力再虚张声势地装下去了。

    萧木客一声不吭地跟在最后,意态漠然。手腕上的刺痛愈演愈烈,麻木的感觉渐渐往上攀升,整条左臂几乎都失去了知觉。做了个深呼吸,他不动声色地捋起衣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白皙的皮肤下面出现了一缕缕发丝似的细线,又像是黑色的毛细血管,从腕部向上蔓延。若无其事地放下袖子,他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之前那一对主仆有些古怪?”

    “你指的是那两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倒霉蛋?”风树戏谑地一笑,缓了一步,与萧木客并肩而行。拨弄着宝剑上的配饰,他迟疑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头:“那两个人……我觉得,他们面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太过顺从。想象中,他们的言行应当激烈得多。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那种轻易就善罢甘休的人。我直觉他们的反应不是害怕或者悔过,而是一种志在必得,仿佛……我们注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不必急着收拾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好几个围观者看我们的眼神,似乎含有一种……怜悯的意味,就像我们是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两三天的人。”

    “我也有同感,”萧木客点了下头,接着问道:“你觉得那两个人本身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吗?”

    “说不上来。不过,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结果吗?”稍微抬了下左手,风树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环还是有那么几分效果的。尽管我一看到那两个家伙,就觉得不舒服,可是……”耸了耸肩,他两手一摊:“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问题。如果他们真的是异类,如果是以前,我想我是可以感应到的。”

    “那个主意你想都不用想,”萧木客没有音调起伏的话音中散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冷气息。顿了几分钟,他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你可以看穿红衣女人的本相,却看不出那两个人的异常,他们的灵力一定深不可测。”

    “也许他们真的就是两个普通的好色之徒,”风树心不在焉道:“也许我感到不舒服,仅仅是因为他们相貌生得不顺眼。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我想我们有时过于敏感了。”

    萧木客平淡道:“希望你表弟他们不会出什么事。”

    “省省吧,”风树翻了个白眼,“担心他们你还不如……”

    “到了,”兰飞扬蓦然停下脚步,扬手指着眼前一座两丈多高的小丘,低哑道。

    那是一座凹凸不平的山丘,丘上的土呈一种妖异的鲜红色,整个丘体表面寸草不生。丘顶较为平缓,一堆堆带着人工堆砌痕迹的乱石耸立在血色的土壤间,每个乱石堆约一丈见方,形状很是规整,中央都立着一块圆锥形石块。山丘下有一片开阔而多草的空地,上面矗着两块黑色巨石,石块顶端在岁月的侵蚀下形成尖利的轮廓,有若怪兽两颗磨损了的獠牙。

    双手环抱在胸前,风树一双黑眸来回扫视着几丈之外的山丘。半晌,他转身直面着兰飞扬,亮出招牌式的邪气笑容:“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兰兄,这里是一片坟地。一共十九座墓。虽然不是中原列国常见的葬式,但……毫无疑问,土丘顶上那些石堆,每一个都相当于一个坟头。”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字音消逝,他面上的笑也消失殆尽,黑水晶般的眼睛杀气四溢:“带我们来这里,你到底想干什么?最好给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如果你不希望也被葬在这里的话。”

    并不介意风树的恶劣态度,兰飞扬如同被施了催眠术,诡秘地一笑后,他用一种轻飘飘、颤巍巍的语声道:“这里在当地被居民称作‘活人坟’。巫医和他的家人就住在里面,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在岛民的传说中,他是一个上古时期的部落首领,精通各种灵术和咒语。后来,族人叛乱,他寡不敌众,于是带了十八个家人出逃。叛乱者最终在这个岛屿追上了他。十九口人全部被杀,无一幸免。不知道那个族长死前施了什么邪术,他们竟然在地底复活,却无法完全恢复成活人,就这么不人不鬼地生活在墓里,成为一种特殊的邪物,或者说‘邪神’更合适吧。不论如何,他们的灵力很强大。千百年来,这里的居民很信奉他们,每年都要举行一次为期七天的祭祀,请求他们保佑岛屿的平安。平时也可以献上祭品,跟他们求医问药什么的。”

    “活人坟”这一称呼并非纯属子虚乌有。贵州省西南部的蒙正村,就存在着一些被当地人称为“活人坟”的石墓——山上的石洞,洞高约1米,宽约0。8米,长近3米,全部由石板砌成。石墓顶部有一个高台,可以放食物;靠外面一侧留有通气孔,墓主为男性,则通气孔在左边,反之在右。蒙正人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祭祖活动,祭祀的对象即为这些石墓。大部分历史学家认为,这些“活人坟”是西汉时惨遭灭国的古夜郎人为了躲避汉朝追兵居住的地方。“蒙正”,在当地语言里是“遗留下来”的意思。据传这里是夜郎国最后的栖息地。

    “仅此而已?”风树发出一个不屑的鼻音,轻蔑道:“兰兄,你自己也是一个术士。你相信那些乱石堆下面真的存在那种‘不人不鬼’的邪物?”说到这里,他念头一转,道:“为期七天的祭祀?其实,这才是所谓‘亡灵节’真正的内涵吧。”

    “是,”兰飞扬焦枯的嘴唇几乎已说不出这个字了,与其说是风树听到了他的答案,不如说是从他的口型看出来了。

    萧木客怔怔地盯着那座土丘看了很久,深灰色的目瞳中划过一片阴影:“你知道岛民平常是怎么跟他们沟通的吗?”

    示意风树与萧木客看小丘下的兽齿形巨石,兰飞扬勉强笑了下:“把祭品放在那块空地上,然后向着土丘叩首行礼,在心头默默说出自己的请求。最后,割破手臂,将血涂在左边的石块上。如果巫医满意你的祭品,就会带你下去,帮你解答疑问或者医治疾病。这个过程,不相干的人是严禁偷看的。否则,他们会把偷窥者拖下去,永远地留在地下。”

    “荒谬,”风树不以为然道:“这个故事编得实在不怎么高明。如果巫医是地底下的怪物,那么……许慎风说巫医想见你,这话岂不是很荒唐?他在耍你吧?别告诉我你真的相信了。”

    “我信,”兰飞扬的脸色很严峻:“这个海岛上,没人敢拿巫医的事情来说笑,更没有人敢假传巫医的命令。”

    “好吧,”风树墨黑的眼睛里闪现一丝刻薄的笑影:“既然如此,你人都站在这里了,还不赶紧过去磕头,请坟里的巫医大人开门让你进去。不,确切地说,是让你‘下去’。”

    “你以为我请你们同来,就是为了让你嘲笑我吗?”兰飞扬没好气道,目中骤起一股怒火,却把声音压得极低,似乎在畏惧着什么。须臾,他强自镇定了下来,挑衅地望着风树:“除非……你害怕了!”

    “你犯不着激我,”风树干练地解下腰间佩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把这件事情弄清楚。说不定只是一群不务正业的骗子,躲在地下室里面装神弄鬼。不论如何,那些乱石堆下面肯定有跟外界相通的地道。你好好看着,本少爷怎么让‘活人坟’变‘死人坟’。等找到地道开口,咱们就把它堵上,然后放火烧山,那才有趣呢!”

    “你别乱来。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萧木客警告似地斜了风树一眼,仍是惯常那种凉薄疏离的口吻,眼睛深处却透出不容忽视的峻厉。

    “你这个人还真是无趣,”风树痞痞一笑,拍了下萧木客的肩膀:“我开玩笑的,你听不出来吗?”剥离了眸中的调侃意味,他的脸色渐渐沉重起来:“出发前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活人坟’……这个东西,你怎么看?我们现在该怎么做,你有计划吗?”

    萧木客不做声,只是若有所思地凝注着丘顶那些造型粗犷的石墓。良久,他转向兰飞扬,面无表情道:“这个地方,现在,你能感觉到地下有尸气吗?”

    “有,可是很淡,”兰飞扬应道,眼光有些神经质地反复扫着地面,仿佛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随时从脚底下窜出来。

    “我不明白,”风树狐疑地睇了兰飞扬一眼,凌厉道:“你为什么害怕成这个样子?就算那个巫医真是什么法力无边的邪神,人家不过想见见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看,所谓‘请你一同诊视病人’这些话都是你自己编派的吧?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没有,”兰飞扬微微闭了下眼睛,强迫自己昂起头来与风树对视。

    像是根本没听见两人的对话,萧木客自行踱进土丘下杂草丛生的空地,小心翼翼地察看了下左侧的尖石。接着,他蹲下身去,褪下右手的皮套,用手指一寸寸按压着地面。突然,面色轻微变了下,他一跃而起,略显戒备地退出几尺远。但回过身面对二人时,他又一如既往地神清气冷,眸中看不到一线情愫。抬眼瞥了风树一下,他冷漠道:“地下是空的。当然,这是意料中的事情。我没感觉到什么异常动静。”

    “这么说来,”风树将信将疑道:“底下只是一个普通的地穴?”眉头紧紧拧了起来,他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这个说法:“那土丘并不是封土堆,按说墓坑不可能延伸到这片草地。莫非下面是地道或者……”

    “难说,”萧木客顿了下,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下面有股力量……那种存在感……很难形容。”沉吟了约摸半盅茶的功夫,他右手按在剑鞘上,沉声道:“我们绕到这山丘背面看看。”

    “嗯,”风树简短地答应一声,打头从那块空地的侧面绕到了小丘后方。走着走着,他慢慢觉得眼前的景色诡异地熟悉,每行一步,心底都翻上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时,手臂上的圆环骤然烧红了一样灼热,转眼又回复金属的冰凉,只剩下那圈皮肤一跳一跳地疼着。死死咬着下唇,他感到头脑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终是无功而返。一旦他试着向记忆深处发掘,那种灼烧感就从上臂徐徐流向全身,啃噬着每一根神经。

    行到大致与土丘前两块兽牙形巨石相对称的位置,风树住了脚,拭去额头上的薄汗,环顾四周。山丘背侧零星分布着几所石头小屋,大部分已经缺了房顶,只留下青黑色石头围成的圆圈和摇摇欲坠的木制门窗。

    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丝吹在脸上,体内乱窜的灼痛感逐渐减退了些,风树长出一口气,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森然道:“这些石屋是做什么用的?看上去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有几百上千年了吧,”兰飞扬四下眺望着:“那些是早期居住在这里的岛民的房屋。后来全部荒废掉了。我想,可能正是因为那些邪神的出现,原来的住户纷纷迁走了。现在没人敢上这座小丘。那些石屋,不知多少年没人走近过了。”

    “才怪呢,”风树信步攀上低矮的土丘,走到最下方的一座石头小屋跟前。手指轻轻在那扇虚掩的木门上擦了几下,他盯着自己的指头,绽开一抹不含愉悦成分的微笑:“虽然门窗都已经腐朽,只能说,这屋子确实很陈旧,但是,门上没有多少灰尘和泥土。从很多迹象都可以看出,这些石屋直到现在还经常有人进出。”

    “当心——”萧木客猛地大吼一声,人已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向风树。

    风树浑身一震,但他已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来不及思考什么。门自己扯开一条宽缝,里面伸出一只惨白的手,以无可抗拒的力道扼住他的颈项,将他拖入了石屋中。紧跟着,“砰”地一声,门又自动关上了。这一切发生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萧木客落在那所石砌小屋前时,已是门扉紧闭,整座山丘沉寂无声,宛若空气也被凝固了一样。

    脸色连变了数变,伴随着一阵金属嘶鸣之音,萧木客抽出了剑。暗中蓄积着内力,他一寸寸举起手里的剑。这时,木门“吱”地一下,再度自动敞开来。石屋面积不大,只有一间直径不足两丈的圆形房间,里面耸立着青石堆砌的床与几案,石床上有焚烧过的痕迹,然而,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真是对不住你了,萧兄,”带着一阵深沉的笑声,东方淇自小屋后走了出来:“本来,要去蝙蝠岛寻找玉杖,只能带一个同伙的话,毫无疑问,你是最佳人选。但是……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我算看出来了,如果我不把你解决掉,你必定要护着风树那小子。所以,我只有勉为其难地选择了兰兄作为今后的合作伙伴。”

    “你们……”细长的美目中浮起一层寒森森的血光,萧木客快速地瞄了山下的兰飞扬一眼,又将眸光放回东方淇身上:“我懂了。你们舍不得释放神器的灵力来破除灰婴的诅咒。于是,你们献上祭品,跟这里的巫医求助……可是为什么设计陷害风树?难道……你们怕他找到那神器,又打不过他,才把他骗到这里……”

    “差不多是这样吧,”兰飞扬吁了口气,多少显出几分歉疚之色:“东方先生说这样可以一举两得。如果破坏了神器的法力,即使现在可以摆脱灰婴,不能跟主子交差一样是死罪。我们必须这样做。巫医已经答应帮助我们解除那个邪术了,只等我们贡献祭品。很抱歉,刚才欺骗了你们。其实,献祭在这些石屋里进行。我们是把他当做祭品……因为,给巫医的祭品必须是有一定通灵能力的成年男子。这样的人一时之间不容易找到……”

    “所以,你们就把他骗来献给下面那个邪神?”萧木客的语声仍是冷如寒霜,其中却蕴含了浓重的杀气。

    “不,不是这样的,”东方淇意味深长地笑了:“不只是他,还有你。一人必须献上一个祭品。规矩如此。对不起。”

    “起”字的尾音还在空气中回荡,那只没有血色的手再一次从门后伸出,把萧木客扯进了屋内。之后,木门又重重地摔上了,只留下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如丝的春雨一滴滴洒落在草间石上,犹如造物主散在天地间的不祥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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