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八章

章节字数:9237  更新时间:11-12-19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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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揉了揉太阳穴,风树集中精神,侧耳细听,一面尽量显出慵懒悠闲的神态,一寸寸往前挪动,并不时止住脚步,痴痴望着碧蓝的长空,似乎很享受这难得的晴朗气候。然而,他再是行动徐缓、走走停停,几所石屋也终究被渐渐地抛在了后头,越来越远。这期间,他又听见了低低的人语声,声音赫然来自三所石屋的方向,说话者却不是方才那个女人,转而变成了一个嘶哑的男音。男人只说了几个字,夹在轻风吹过田野的“沙沙”声中,他无从知晓谈话的内容,只莫名地觉得像是念咒。也许是因为距离拉得太长,或者那些巨石堆砌的房屋真的就此归于寂静,这个低沉的男声消失后,直至风树走完整条小路,他再没有发现半点异动,可是一种不踏实感始终笼罩心头,他总感到自己弄丢了某样东西——身上仿佛少了点什么,做任何动作都感觉不对劲——不是肢体上的不协,就是心里觉得别扭,好像欠缺了什么。

    “错觉,”风树小声地嘀咕着,还是忍不住垂眼睨了下悬于腰际的佩剑和锦囊:“怎么会突然有这种奇怪的感觉?难道那些石头房子周围布下了某种咒术?我是在听到女人的笑声以后才逐渐产生这种错觉的……”微微闭了下眼睛,他回身凝视刚刚穿过的那片农田:小径上已经没有人了,几个农夫在各自的地头忙碌着。蓝天下,一切看起来再寻常不过,就连那些神秘莫测的石屋也躲进了残破肮脏的躯壳里,望上去就像是一座座废弃的农舍。

    风树定了定神,在心底告诫自己:“麻烦已经够多了,千万不要再横生枝节!我来这里是为了查出鬼船的来历,如果可以探听到一点跟神器有关的消息当然最好。至于土为什么不能动,或者田里的石屋有什么用途,都与我无关。”

    转过身,前面又是一道低矮的木骨泥墙,再往前就是大街的街口了——更确切地说,是两条大街的交汇处——向左向右各有一条街道斜向延伸出去。风树离船以前向毛不拔询问过,知道小岛上主要街道仅有三条,彼此首尾相接,连成一个三角形,街道两旁全是商铺和住宅。脚边的矮墙已经塌掉大半,他很快地跨了过去,大步流星地走向街口。这个时侯,右侧那条街上冲出来两名青衣少女,俱是十三四岁年纪,稚气未脱。二人一路嬉戏打闹着,与风树擦肩而过,径往田边去了。

    “会是同乡吗?”足下不停,风树微微偏转脸,用眼角瞥了下两个小姑娘的背影。根据服饰和口音,他能够断定对方来自齐鲁一带,似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婢女。此刻,两个少女正好踏上了狭窄的田间小径,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她们之间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飘进风树耳中:

    “哎,你有没有看到刚才走过去那个黑衣服的小哥,好俊啊!”

    “我哪有心情去留意那些!一想到要回船,我今早连饭都吃不下了。你们家小姐真是的,出门在外就该一切从简嘛!她倒好,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明明知道那船不干净,还让我们回去给她取东西!我可不想跟小桃一样,你记得吗?小桃死的时候……”

    “别说了!那船是有点不对劲。不过……你也不用这么害怕。现在是大白天,应该没事的吧。”

    “哼,难道你不怕?既然你觉得没问题,一个人去不就好了?干嘛非得死乞白赖地拉我陪你一起去?”

    风树初时没有在意,听到后面眉峰渐渐起了皱折,眸中现出深思的神色来。不过,他没有停步,而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稳稳地往前走着,直到街口才住了脚。最后望了一眼两名少女离去的方向,风树摇摇头,抬手挡住刺目的阳光,开始慢慢巡视两侧的街道。他已经隐约猜到对方的身份了,而且他有一个直觉:在很短的时间内,自己还会与这两个女孩相遇。

    正如毛相远所言,小岛上的街市并不繁华,甚至有点寥落。入目的建筑物都异常陈旧,上面布满各种污渍,有些地方已经残损了,似乎也没谁想到要去修葺一下。然而,风树并未因此而忽略了这些建筑不凡的气势——眼前的街市,从道路到房屋,无一不是结构精巧,简单大方,透着一股不张扬的华贵:大街宽约三丈,路面铺着灰白的石板;街道两边的房屋亦是石制的,所用石砖比田野中的石屋小很多,但是形状规整,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房屋从二至四层不等——屋下一概不筑高台,每一层都是屋舍,岛民大多把底层用于开设商铺,其上几层住人;所有建筑都于边角处绘着银色的几何纹,图案各异但风格一致,阳光下隐隐光华闪动,整体感极为强烈。

    “这个小岛不简单啊,”风树低喃道,慢慢踱进了左手边那条街道。他可以想象出,这些石头建筑在刚刚落成之时,该是多么的雄浑壮美:“难道这些……全是古蜀人在迁徙过程中建造的?怎么看也不像是现在这些死气沉沉的岛民修的。”宽阔的街道两旁全是商铺,贩卖各种杂物,每一家店面都很大,东西却不怎么样,店里冷冷清清,似乎好些货物上头都蒙了一层灰,店主们普遍板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不少店铺上头连个招牌都没有,还有一些索性关门大吉。街上行人并不多,从服装来看,倒有一大半是外地人。而那些本地的居民俱是表情木然,脚步匆匆,好像彼此之间也从不搭讪。

    嘴角依然弯起傲然的弧度,风树心中已经存了警惕,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不断地回响着,命令他转身离去:“快走,这个小岛不对劲。”一时之间,他无法分辨这个提示来自身体的防卫本能还是体内的“异物”。“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要被它同化了吗?”风树身躯一震,随即按住额角,努力将不好的想法全部驱赶出去:“不要去想‘那个’,只会浪费时间罢了。我现在该考虑的是怎么打探消息。看上去这里的岛民异常排外,最好……找个酒肆之类的地方坐下来,听听周围的人在聊些什么,再借机找个健谈的当地人搭话,看看能不能问出点情况。”

    风树散步一样顺着街道慢慢地行下去。一连走过七八座房子,不仅没有一家酒肆饭庄,甚至看不到任何贩卖吃食的铺子小摊。

    “奇怪,不是说‘民以食为天’吗?”风树定住脚,懒洋洋地环视身周。距离他最近的是一间卖布的商铺,地方很宽敞,但十分阴暗——不知为什么,岛上大多数房屋都紧关着窗户,就连店铺也不例外。铺子大门上边没设招牌,反而钉着一面小小的铜镜,镜面上用朱砂画了一只睁圆的眼睛。

    “什么啊?”风树只瞟了一眼就偏过头,别开了目光,那只红色的眼睛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为什么这家铺子……”说到这里,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急转回身,将目光投向前面一座房屋的大门。果然,在木门正上方同一个位置固定着同样的画着眼睛的镜子。视线继续前移,直至街口,之后落到对面的一排石屋上,风树发现,街上所有的屋子正门上边都挂着一面铜镜,镜面上绘有红色的、大张的眼睛。“这样子装饰好看吗?”他冷冽地一笑,慢慢侧过身体,提脚欲行,可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妥。刚走了一步,他蓦然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没有反光!为什么这些镜子在太阳底下不反光?不然我早就注意到了。莫非是角度的问题?”他扬起面庞,再度望向近旁那家卖布的商铺,大门上方的铜镜确是只散出微弱的金属光泽,并不反射一丝阳光。而且,每当他的目光碰到镜面上的眼睛,就会感到轻微的晕眩,仿佛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流失,这怪异的情形让他一下子联想到了崖墓中那间满是棺材的洞室。

    “不要横生枝节,”风树默念着这句话,收回了仰望的视线。略一凝思,他微喟一声,慢悠悠地步进了铺子里。整间铺子长近六丈,宽约三丈,里面纵向摆着七个长条形的石台,上头陈列的布匹不少,但是大都灰扑扑的,颜色也显得十分陈旧,像是许久没人碰触过了。店主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盘腿坐在铺子一角,埋着头,手里攥着一个棕黄的物件,正忙活着什么,有客人进店也不搭理。风树见状微感错愕,刻意把脚步放重了些。中年男人漠然地抬起头来,却在看见他的一瞬睁大了眼睛,然后便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也不上前招呼,连话都不说一句,就那么一直瞪着他。

    风树微微一愣,下意识地伸出手,好像要整理头发似的轻触前额,那个肿块被散落的发丝遮掩得很好。他松了口气,又将乱发往眉心拨了拨,才垂下手,但他立即醒悟过来:“这个伤口其实是我自己的心病,在别人看来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多半以为我不小心撞到哪里……他不可能是因为这个盯着我看!”

    风树疑惑地瞥了店主一眼,对方却没什么反应,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风树皱起眉头,视线慢慢下垂:“我的装束不该有什么问题啊。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对,在船上时肯定就有人告诉我了。这个款式很奇怪吗?虽然跟岛民的服饰大不相同,但这里过往客商那么多,他们应该看惯了才是。”

    垂着头检查自己的着装,风树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中年店主在注视自己。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心里暗自琢磨:“我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假装说要买布?”他清了清嗓子,仰起头,直视着男子的眼睛,却没有如预想般说出什么。此时,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眼光里根本没有询问的意思,甚至也没有憎厌跟敌意,那双浮肿的眼睛里充斥的只是诧异,好像见到了什么稀罕的事物一般。

    中年男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风树看了几分钟,过后,终于把视线放回了手里的活计上,但仍不时抬眼睨他一下。

    “这人脑子有问题吧?”风树不悦地移开了眸光,负着手,径自在铺子里踱来踱去,仔细端详每一种布料——他当然不会对那些蒙着灰尘的土布产生什么兴趣,只不过借着选布,不着痕迹地挪到了距离店主很近的位置,用余光观察对方手里摆弄的东西——那是一只尚未扎好的草人,而男子的身后还摊着一堆干草。

    “他在扎草人?”风树有些意外,头脑中随之浮上了他在密林中见过的那两只草人的模样。“草人?布偶?”暗自咀嚼着这两个词,他起了一些复杂的念头,但只是一晃而过,当前的情形不容许他再多看多想了——直至这时,男人依旧不断地用眼角扫着他——几乎每隔几秒钟,男子就会抬脸,将目光飘向他,凝视一两秒,再低头摆弄手里的草人。风树很肯定,那种眼神绝非店主对顾客的关注与监视——似乎对方毫不介意自己在做什么或者打算做什么,仅仅是觉得自己这个人本身很奇怪,而投来讶然的视线。

    “疯子,”风树暗骂了一声,朝着大门走去。这时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一脚跨进了铺子里,刚好挡住他的去路。对方呆了一下,低下头,往旁边让开几步,表情似乎有些畏缩。汉子站定后,向四周略一扫视,脸上泛出了点晴色,侧身朝门外唤道:“快进来,就是这里了,不会错!”话音没落,一名弱冠少年东张西望地走了进来,看到风树亦是一惊,马上垂下头,加快脚步走到汉子身边,两人一起走近坐在角落的店主。

    风树默不作声地挪到门边,冷眼打量二人。汉子与少年看装扮应该也是中原人士,不过那汉子说话南腔北调,一时也听不出具体来自哪个区域,但两人身上衣料华美,配饰高雅,举止间颇有贵气,恐怕不是王公贵族也是仕宦中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风树觉得对方在瞳光触到自己眼睛的一刹那迅速转移了视线,仿佛在躲避着什么,可那眼光又不似害怕,而是一种尴尬,就像是正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时撞见了熟人。“那两个家伙认识我吗?”他想了又想,还是对汉子跟少年毫无印象。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风树站在最外侧的石台与大门之间,眼睛追逐着两个人。

    汉子向店主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地道:“我们是邢先生介绍来的。”

    中年店主闻言仰起脸来,望住跟前两个人,半晌回以平板的声音:“上楼去吧。第二间房。”

    汉子与少年相视一笑,取出一串金叶子交给店主。跟着,两人对男子躬身一礼,走到跟大门正对的一扇窄门前边,拉开门走出去,并顺手合上了门。

    二人开门的瞬间,风树一眼瞥见门外矗立着一道石头台阶,料想应该就是通往上一层的楼梯。三人的举动给了他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他知道对方刚刚达成了一项交易,尽管不清楚交易的内容是什么,但他相信一定不是关于布匹的。“算了,反正与我无关,”他摇摇头,大步走出了店外,继续向着街道尾端行去,踏出好了几步,依然清晰地感觉到店主直直盯住自己的视线。

    “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风树望着前方开阔的石板街道,墨黑的眸子里一片茫然:“现在该去哪里呢?还要接着走下去吗?这里的人那么奇怪,真的能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什么吗?”这样想着,他的步子不由得拖沓起来。

    突然,风树留意到身前约摸一丈远处有个小女孩在蹦蹦跳跳地走着,大红的衣裙,不长的头发用木梳挽了一个很小的发髻,看上去有些滑稽。“看起来小孩子要比大人正常一点,至少没那么阴森。不过这女童最多也就八九岁,能知道什么啊?”他不抱什么希望地赶上几步,走在女孩旁边,侧脸瞟向对方,却一下子撞上了女孩扫过来的视线。

    “又是那种眼神!”风树心里一颤,条件反射地想要别开眼睛:“为什么都用这种惊讶的眼光看着我?”咬咬牙,他毫不退让地与女孩四目相对,可女孩仿佛没看出他的怒火,持续地注目着他,一双明眸里充满了惊异的神色。

    风树的瞳光森冷起来,眼底开始积淀起浓重的杀意。出乎意料地,女童还是没有挪开视线,只是不再蹦来蹦去。她放缓了步子,歪着头,专心致志地凝视着风树。那目光,有如是在观赏闹市上展出的什么海外邦国的稀罕物,就好像风树是件死物,或者是只珍禽异兽。

    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风树又是恼怒,又是困惑。自打记事以来,别说他故意沉下脸时,那种凛冽锐利的眸光没有几个人能够正视,单是那与生俱来的霸气便令人不敢轻慢,何曾有谁用这种看什么稀奇玩物的眼神看窥过自己?然而,不知道眼前的女童是无知还是无畏,接收了风树凌厉的瞪视以后,仍旧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这小孩子有病!”风树低咒一声,向两旁稍一张望,疾步走进了右手边一家伞铺里。这家铺子比先前那家略小一些,内部一样没多少光线,雨伞也是排放于长长的石台上,半新不旧的,很明显只是“幌子”。铺里仅有一位客人在转悠,看样子是个外地人,四十来岁,身上穿的戴的都是贵价货。铺主是名老妪,跟那个中年店主一样,头也不抬地坐在角落里,并不理人。此外还有一个年轻伙计立在一旁,亦不出声招待顾客,但双目好歹注意着铺里的情况。见风树走入店中,他很随意地瞄了一眼,略一点头,便把视线转向了另一个客人。

    风树不动声色地在一座座石台之间穿行,佯装打量台上的雨伞,眼角的余光却不断游走于店主与那个客人之间。并不很意外地,他发现老婆婆正在缝制一个布偶。那名客人的反应则令他很不舒服——那人一对上风树的眼睛就把头扭过去了,尽管只是转瞬之间,他已瞥见对方脸上现出一丝扭捏和不快的神情。风树敲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些家伙,为什么他们都好像在躲着我?”

    这时,那客人慢吞吞地踱到靠近大门的一个石台边,低头凝注着上面一把素色的雨伞,忽地伸手把用麻线拴在伞柄上的一颗木珠子拽了下来,扔在地上。珠子一路滚向大门,最后撞在门槛上,发出一声脆响。

    站在店主身边的伙计闻声向门口瞥了一眼,脸色微变,走过去捡起木珠握在掌中,跟着缓缓走到那名客人面前。

    中年客人微微一笑,颔首道:“抱歉,是在下太不小心了。不知这把纸价值几何?你说个数吧。在下照价赔偿。”听他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伙计木讷的面容浮现一丝笑意,可那笑犹如用什么东西塑造上去的,没有一丁点人味。他的声音也仿佛不是从喉头发出的,而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一般,沉闷极了:“怎么着也得二十斤黄金吧。”

    “好,好,没问题,”中年人解下斜跨在身上的包袱,从中拿出一只精致的木盒,双手捧着,满脸堆笑地呈递给伙计:“金子太重了,不便携带。这里面都是上好的珍珠美玉,价值决计不止你说的那么多,你看成不?”

    伙计没有答话,伸手接过木盒,揭开来看了看,返身走回店主身边,将敞开的盒子托到老妪脸前。

    老妪停下手里的活计,扬起脸来,视线往盒中略略一扫,生硬地“嗯”了一声,正要垂下头去,却在眼光碰到风树的瞬间定住了。她撩开垂在额前的几绺白发,睁大了眼睛盯住风树,浑浊的眼底翻上一抹异色。虽然老妇人在十几秒后便垂眼看向手里的布偶,其后再没多瞟他一眼,但那种惊奇的眼神,与前两个岛民如出一辙。

    那目光深深地烙在了风树心里,霎时间,他感到胸口一窒,脑海中乱作一团,对铺子内三人之间古怪的互动也失去了探究的兴趣。

    伙计收起木盒,对着中年客人点了下头。那客人深沉地一笑,行了个礼,大步走出商铺,急匆匆朝着街口行去。

    风树随后出了铺子,站在街心,对着头顶强烈的光线眯起双眼。天空一直没有云彩,阳光射到皮肤上有些微微的、针扎般的疼痛,披散的长发让他觉得很闷,前额跟后颈都泌出了细密的汗珠,心里那份寒意却一点点在扩大:“接连几个人看到我都是那两种态度,不可能是巧合吧?可是……为什么呢?我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很明显,这个小岛上的商铺,在买卖某种不可告人的东西……不过……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根本没兴趣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是因为我不懂规矩,走进铺子里瞎逛吗?但街上那个小女孩也……”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镇定着心绪,一边慢慢往前走去:“我不该被这些事情左右。就当那些家伙都是疯子好了。目前,打听那艘鬼船的事情是第一要务。不管怎么样,先把岛上三条主要的街道走一遍再说吧。”

    时间一点点地流走了。太阳渐渐向西倾斜,把大地上所有事物的影子拉得老长。

    船上。萧木客正坐在自己的舱房里,面前的几案上摊着一幅竹简。他手握一支蘸了朱砂的笔,在上边胡乱涂画着什么。房间里乱糟糟的,除去那只几案,一切器物摆设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似乎经历了昨夜的事情以后还没有彻底收拾过。

    倏地叹了口气,萧木客搁下笔,拿过一旁的水罐和瓷杯,却不急着倒水,只怔怔望着竹简上的图案,散淡的凤目里寒星闪动。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声声凄厉的鸣叫,一大群不知名的黑色飞鸟不知从何而来,遮天蔽日地掠过大船上方。冷冷淡淡的俊颜霎时间血色全无,他一下子站起身,死死地盯着舷窗外的天空,只见鸟群箭一样射向小岛所在的方向,最后隐没在岛中央密集的建筑群间。他手一抖,水罐掉落在几案上,摔碎了,水花四下泼溅,竹简上那些红色的图画被浸开来,映着夕阳火红的光辉,恰似一泊鲜血。

    无视几案上一塌糊涂的景象,萧木客拉开门,疾步走到舱口处,面向船工杂役们居住的那条走道,轻轻吸一口气,叫道:“毛不拔——”

    大约过了一盅茶的功夫,靠近走道尽头的一扇门开了,毛不拔探出头来,有些戒备地瞅着萧木客,一双小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萧爷,有什么吩咐吗?”

    萧木客淡淡道:“还是没有找到吗?”

    毛不拔摇摇头,语气中透出几分怨尤:“那么小的东西,你以为很好找啊!你们当爷的,成天就知道压榨我们这些下人,得了好东西呢,就自己独吞……”

    “那些告假上岛去玩的人回来没有?”萧木客打断了毛不拔的话,脸上一如既往地找不到多少表情,身周却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寒气息。

    毛不拔想了下,答道:“大部分回来了,还差那么两三个吧。”

    “这样啊,”萧木客轻轻颔首,顿了下,沉声道:“你去取一罐淡水过来。”

    “噢,”毛不拔狐疑地瞄了萧木客一眼,抬腿朝舱外走去,不一时,捧来一个盛满清水的罐子:“萧爷,你要的水。”

    视线定在自己的手指上,萧木客默然半晌,轻声道:“你们爷临走时有没有说过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倒是没说,不过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那岛很小,没什么可逛的,”说到这里,毛不拔用眼角斜睨着萧木客,不屑道:“萧爷,你如果想趁爷不在把那件宝贝偷回来,还是尽早省省力气吧。他一走我就检查过他的房间了,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言罢似乎感觉有点不妥,他干笑几声,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就算找到什么宝贝,我也只是欣赏一下,不会拿走的啦!”

    萧木客微微摆头,似乎还叹了一声,徐徐抬起右手,蓦然咬破了食指指尖。将流血的指头伸入水罐中搅了几下,他抽出手,道:“把这水掺到下人们平时取水的大缸里。除了许家那几个人,你要确保船上每个船工杂役都喝一点,包括李惊好言不悔。这样应该可以暂时抵御鬼船上那些东西的影响。”语毕,他转身进了中间那条过道,一直走到自己的屋子跟前,推门进房,并随手闭上了门。

    “这家伙的血……真是好东西啊,”毛不拔对着罐子里的水看了一会儿,两只小眼睛放射出慑人的精光。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单手抱着罐子,兴冲冲地跑到萧木客门前,一边用力拍着门,一边嚷道:“萧爷,开开门,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的血这么神奇,一定可以卖大钱!反正你平时也经常受伤,那些血白白流掉了好可惜啊!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拿个特制的小瓶子给你,你把它随身带着,万一发生什么事,受伤流血了你就把血储存在里面。到时候我帮你找买主,一定可以将价钱抬到最高!我不贪心,事后你分一半给我就好了!”

    等了一阵不见对方回应,毛不拔撇撇嘴,又敲了几下门:“那么你拿六成,我拿四成,总可以了吧?”屋内还是一点声息都没有,他小声地咒骂着,回身欲走,才迈了一步,又不甘心地凑到门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门:“萧爷,分钱的事情可以后面慢慢商量。不如,你先给我点货,我试着卖一下看看能赚多少……萧爷,你不愿意也好歹说句话嘛!”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门并没有从里面闩上,一下子被推开了,屋内空空如也——萧木客根本不在房中。

    “犯得着吗?”毛不拔挠了挠头,扫视着一片狼藉的舱房:“不愿意就算了,我又不可能逼着你放血!跑什么啊!瞧那急惶样儿,还把罐子打了!真是的……败家子!小气鬼!”忽然,某件东西闯入了视野,他眼睛一亮,奔过去把它捡了起来——萧木客换下来的染着大片血迹的衣服:“不知道这衣服浸出来的血水还有没有功效?”

    小岛上。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太阳软弱无力地扑向了西方,渐渐倾跌到海面之下。风在暮色中变得生硬起来,发出“呼呼”的声响。不同于主要街道,小巷里面都是黑土路,宽约一丈。两边的石头房屋倒是相同的形制,第一层统统建成商铺的样式,但全部大门紧闭,门上也没有店铺的招牌或者画着血红眼睛的铜镜,取而代之地——有几户人家在正门上方悬了一个用石头、红布与红线制成的娃娃;更多的屋舍门上仅仅挂着一团红线;余下的那些房子,虽然大门上面空无一物,门口的树上却往往钉着一个漆黑的鸟头,或是一把剪刀。房屋与道路之间普遍长着大片的树丛矮草,其间常常耸立一些灰白的石墩石台,有时还可以看到一两架做工粗糙的秋千。

    风树走在四下无人的土路上,步履沉重,面罩寒霜。此时,他已经逛遍了岛上的三条主街和大部分巷子。杜石岛上小巷极多,错综复杂,犹如蛛网一般,而他的心,也像是走入了迷宫当中,混乱一片,久久找不到出路。整整一个下午,他只是不停地穿梭于大街小巷之间,间或走进商铺里面逛一圈,却不曾与任何人说话——一路上遇到的人,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异常,可他们古怪的行为,及其周围洋溢的那种诡异气氛,使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异物感,仿佛自己正置身于异世界之中,面对着一群非人的生物,感觉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不恰当,难以出口。

    “恐怕今天是要无功而返了……”眼看着周围的房屋亮起稀稀拉拉的灯火,风树微喟一声,在巷子中部站住,幽黑的瞳孔里现出几分犹豫之色:“听毛不拔说这儿晚上要宵禁,可惜当时没问他具体的时辰……不过,天一黑下来,路上就见不到什么行人了……应该马上回去吗?还是再逛几条巷子……唉,我太轻率了,上岛前跟昨晚来过的船工多了解一下情况就好了。这实在是我到过的最古怪的地方……”

    远远地,从小巷深处传出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撞击声,好像有人在持续地敲打某个重物。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声音,风树忽然觉得有些紧张。而且,声响每重复一次,他的紧张就增加一些。感受着胸腔内异常激烈的鼓动,他略为拱起背,调整着呼吸频率,等待心悸的感觉过去:“太傻了,我在紧张什么啊?听起来这无非是捣药或者舂米的声音……”咬咬牙,他站直了身体,大步流星地朝着声源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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