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筠舒番】入骨相思(二)

章节字数:3726  更新时间:14-11-11 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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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异乡客

    颜舒作为一个异乡客来这里,本是想着歇一歇脚,不日启程,再完成他少年时的一腔壮志。就像只羽翼未丰的幼雕,有热血,有毅力,有尚未经雕琢磨砺的翅膀,但凡一日冲上云霄时,也许就是他壮志凌云、义薄云天之日。

    他假想过自己的未来,或许做个商贾,或许为人门客幕僚,就算再差也能弃笔投戎,混个士兵当一当,以报他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青年壮志。

    他当初是那么想的。可当借住人家的主人,关怀端来一碗红糖姜汤的时候,颜舒鼻头酸了酸。

    又到了百草凋零的季节,陶源这个质朴的城镇,便是到了冬日,空气中也酿着股酒的醇香与温良。来来往往的商客,有粗莽的汉子把肩上货物一甩,无顾忌地扯开衣襟,淌露出黑壮的胸脯,嘴里呼出白花花一口冷气:“小二,来一壶烧酒,二两牛肉!”

    说罢一低首钻进了铺子里头去,门外悬起的旗帜被东风刮得猎猎作声。店里小二刚放下一碗葱花面,眼尖地往外一瞅,便高声应道。

    “好咧!一壶烧酒,二两牛肉咧!”

    陶源是质朴的,又是豪放的。以它的质朴与豪放安分着过路的旅客商贾,不分时令,不分季节。

    可颜舒不算差的体质,偏偏就在这种不温也不冷的日子里着风寒了,蜗牛样蜷在被子里,咬着牙关打摆子。借宿的主人家是位四十有几的妇人,丈夫与儿子久战未归,见他这番境况,焦急得很。

    她寻大夫给他开了几帖药,忙前顾后,给睡熟中冒着冷汗的颜舒轻轻换下额上的巾帕。她慈祥抚了抚他发顶,眼神忧伤又有思念,思念她远在边疆的久战未归的儿子。

    颜舒是自幼没有父母的。他晕晕沉沉中看那妇人,仿佛也是在看自己的母亲。好像常年漂泊的心突然有了着落,安定了。

    就这么等到了来年开春,冰雪消融,百物待兴。颜舒下了榻,活络活络身子,心思却也活络起来,脚又不安分了。

    他留恋这里不只是因为这座城令他安心,而是因为另一个人,让他动了心了。

    因此他刚一下床,急不可耐就要往门外跑,一点初到时的斯文淡定都没有了。主人家在院子里搓洗衣裳,见状撩一撩袖摆,揶揄一句。

    “阿舒,可是要去见意中人了?”

    颜舒耳根蓦地泛红,也不否认,“啊”地一声拔腿就跑。初春不是开桂花的时候,路上两枝桃花结了个骨朵,春风中幽幽然颤,仿佛是在偷笑。

    颜舒赶到勾栏院里去时,时辰还早,人也不多。他从囊中掏出轻轻一掂银子来,照例又是挤前排。

    看账的小二还是原来那小二,见颜舒来得次数多了,也不忍压榨他,有时还会好心送他一碟花生米。

    小二接过钱,扔给他一小袋杏仁:“我家乡带回来的,甜。”

    小二双手枕着趴在桌上,下巴尖抵着胳膊肘:“你说你来了那么多次了吧,每次就是等着陶家小姐过来,坐到散场,怎么就不上去搭一句话呢?”

    颜舒低头,看脚尖:“没,我不好意思。”

    小二翻个白眼:“好意思喜欢人家,还不好意思搭讪了?也不知你脑袋是怎么长的。”

    颜舒极力辩解:“不是的,我喜欢她啊。可是屋子里那么多人,我要是突然过去与她搭话,我怕吓着了她。”

    小二哼一声,怒其不争:“你个榆木脑子!你可以等散场后悄悄去追呀!”

    一语点醒梦中人。颜舒脸红了白,白了又红,仿佛恍然大悟一般。

    于是他悄悄潜入屋子里去,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等陶小姐出现。心内已开始寻思那跟踪之事。

    跟是龌龊小人,不跟是正道君子;跟了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欲行不轨十恶不赦,可是不跟吧,心里头又像是有只猫爪子直挠得慌。他内心正煎熬,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台上戏子早已开腔。

    唱来唱去还是《西厢记》呀,颜舒正困倦,眼角一瞥便勾着了那抹紫色马面裙。颜舒猛一哆嗦,整个人都精神了。

    陶子筠还是携了女眷,匆匆入场,正听戏听得兴致勃勃。颜舒那能把人烧起来的眼神,倒也没多加注意。她今日,将前额刘海束起,额间嵌着片细巧的软红梅花钿,发顶垂下一挂玲珑别致的翡玉坠子来,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装饰。

    她看戏看得入神,偶尔侧首与女伴调侃两句。女伴看出了她眼中隐隐含着的艳羡之意。

    陶源城民风豪放。女伴眼珠子咕噜一转,抬起手肘轻轻捣她胸口,与她咬耳朵。

    “哟,怎么着,陶县令千金陶小姐动春心啦。”

    “哪里有,”陶子筠不以为意,看向戏台上的白面书生,唇角扬起来,“不过是期望着有那么一个人,有资格成为我陶子筠的夫君。”

    女伴一歪头:“喔,那你有想过你未来的夫君,应该长什么样子吗?”

    陶子筠也不脸红,笑容更深了些,满脸是深闺少女对未来郎君的憧憬与期冀。

    “他应该是一身书生装束,很干净,爱拿绳结简单束着发,能文又能武。温柔的时候,能倚立在窗前,为我画眉绾发;严肃的时候,能英姿勃勃骑于马上,拼荆斩棘,为国尽忠!”

    “你的要求太高啦,”女伴大呼一声,耸了耸肩膀,“那你喜欢台上那个俊俏的白面书生么?”

    陶子筠扭过头,一撇嘴:“才不喜欢。张生要崔莺莺等,我才不要等。”

    “喜欢我的人,应该由他来等我。”

    女伴觉得她说得有理,又像无理,还是不免提醒一句:“你就是太任性了,才嫁不出去。你要小心你那个当县令的爹,哪天谋财谋利就硬把你给卖出去了。”

    “他才奈何不了我。”陶子筠抿住嘴唇,娇俏年轻的脸庞上,不失巾帼之气,“虽为女子,终身之事也当由自己做主。我与我未来夫君,生不可同寝,死也同穴。”

    女伴看了看她,摇摇头,也不知她的偏执是来自何处。只得把眼神重新聚在了戏台上,安心等着下一折。

    台上崔莺莺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知是到了哪一出。离别,还是相思。

    三、琼海阁

    勾栏内,颜舒与她俩距离隔得远了些,并不怎么听得清她二人对话。只到了散场时,两位姑娘起身。颜舒烦恼地思考了大半天,此时见她俩要走,心一横一捏手掌,一鼓作气便跟了上去。

    小二闲来无事正打着盹,一见他出来,便挤眉弄眼地笑。暗暗挥了挥手,小小声道。

    “加油,加油啊。追啊,追啊!”

    颜舒硬着头皮,也从没有过跟踪人的经验。一路上七拐八弯,无论是人多或少,与两个姑娘的距离永远保持在十来二十丈长。傻子也看出来了。

    陶子筠自然不是傻子。

    她握紧了女伴的手,交换个眼神。女伴意识到有不妥,还没开腔,便被陶子筠拽着大街小巷一个劲儿乱窜。九曲十八弯后,两人皆气喘吁吁,双手撑住膝盖,呼呼大口喘着粗气。可陶子筠一回头,发现那个该死的男子仍在后边,躲躲闪闪地跟着。

    这个登徒子!

    陶子筠咬牙,暗唾一句。忙扯着女伴的衣袖,躲进了西边一间画舫里去。

    颜舒仍不知所以,懵懵懂懂,一路尾随着。见她们去了西边,才一抬头,头顶上蓦然悬着“琼海阁”三个大字的漆木标牌。

    好似是间画舫。颜舒不精通画技,想了想,咬咬牙还是跨进门去了。

    两个姑娘一进门,整个身子扑在柜台前,就要向掌柜的求助。可如今见他进来了,姑娘家也抹不开脸,心想着给他几分薄面。

    因此陶子筠佯装赏画,随便指了副花鸟画轴,张口就要买了。

    那掌柜的是个白发白须的老翁,一把胡须垂下来,能有三尺那么长,老态龙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见陶子筠眼神慌乱,不住往外瞥,自是知道不是诚心来买画的。又一看后进门来的那男子,神态拘谨,面有羞色。心里大抵猜出了个所以然来。

    因此他一捋胡须,笑眯眯道:“姑娘啊,这画不是老夫不买你。而是好画,还需要有心人细品啊。”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陶子筠猛呛了口气。颜舒见她不出声,寻了个空子,从后边跻身过来。

    “姑、姑娘,在下颜……”

    他话没说完,陶子筠的女伴是个热心肠,忙一把护在陶子筠身前,伸手就是这么一推。

    “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啊?!一路跟踪过来,起些龌龊心思,亏你长得一副好皮相,你个不要脸的登徒子!”

    颜舒呆住了,他愣愣摊着手,僵在原地。

    陶子筠算是给足了他面子,扯了扯女伴的衣袖,示意噤声。二人低着头,匆匆从颜舒身侧擦肩而过。一句话也无,只是临走时,陶子筠赏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白眼。

    颜舒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不应该是这样的。

    老翁还笑着,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模样,忍不住曲起指头,去敲了他脑门一记。

    “年轻人,生得俊朗,怎就长了个榆木脑子!”

    颜舒吃了痛,别过头去有些不自在,眼神里有那么一点委屈。

    老翁扶了一把梨木椅子,幽幽坐下,举起手,开始烫茶喝。

    一屋子飘逸的茶香,碧色的茶叶尖儿在茶碗里轻悠打着圈儿。老翁坐下饮茶,对颜舒招了招手。

    “年轻人,坐下,喝口茶罢。”

    陶源人性子淳朴而和善,颜舒没理由拒绝。他低下头,走过去,轻轻落座。

    心里仍羞愧着。

    老翁眉眼与嘴角微弯,他指了指壁上一副书画,突然问颜舒。

    “那个怎么念?”

    颜舒乖乖抬头,细看。他虽然不通书画,但也晓得那字是写的极好的。特别是那卷轴上,还画着一位女子伫立在城阙下,面上难掩焦急与相思之神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不可着急,慢慢来。”老翁老神在在地扣了扣茶碗,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颜舒,“年轻人,你懂了吗?”

    颜展焦虑地抬手触了触鼻梁,轻轻摇头。

    老翁也摇头:“唉,你个榆木脑子。”

    颜舒偷偷地抬眼看画。不知怎么的,那画中的人竟好似变作了陶子筠的面孔,年轻、娇俏、美貌,不可触及。

    他一边喝茶一边想着,心里的羞愧褪去些,安然起来。他陪老翁聊着,东一句,西一句,不觉已夕阳迟暮。

    “我要走了。”颜舒低声道,“那个……老人家,我明天还能来么。”

    老翁眯眼,哈哈笑:“来吧,来吧。一把年纪了身边没个人聊天,也怪寂寞的。”

    颜舒点点头,看了看天色,心想今夜又要辗转难眠了。也不知是为了那声“登徒子”,还是为了画中那张年轻的脸。

    初春,今夜温度刚刚好。打更人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颜舒缩在被褥里,心烦气躁地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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