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弈局  第三十八章 残局新棋

章节字数:4731  更新时间:11-06-27 1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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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雾缦影中,雪白修衣随着淡金色的暖光袅袅飘拂,有人折过小径来到他身后。一件柔软的外袍轻轻落上肩头,子娆绕到面前俯身靠近他,幽柔的发丝迎风轻舞,拂过他的脸颊,细细眯起眼睛:“唔……整整大半日的时间教人家小姑娘下棋,以前教我时也没见你这么耐心。”

    子昊侧过头,笑了笑:“你的棋力又不比我差许多,哪用得着我这般详细指点?”抬手将衣襟微拢,随口问道,“他也走了吗?”

    子娆却不答,修眉淡挑,掠入他清静的目光:“可我一次也没赢过你,你从来都不让一让我的。”

    见她说得若有其事,子昊眼中不由多出了隐约的趣味:“我怎么记得好像以前让过你,后来被你看出来,整整几天都没跟我说话。”

    “有这回事吗?”子娆凝眉回忆。

    “有。”子昊轻轻笑道,“那时候长明宫也没别人能陪我下棋,我想若连你也不来了,难免会有些无聊,所以后来便没再让你,谁知道你连输了几次,竟从此再不和我下棋了。”摇头微叹,“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这些年来无论什么事我都有法子解决,唯独这事一直有些头疼。”

    子娆忍不住笑了起来,嗔他道:“谁说我不和你下棋了?”

    “还敢再下?”子昊含笑看她。

    子娆转身拂袖,在他对面坐下,抬手取过黑子:“让你执白先行。”

    “好大的口气。”子昊眉峰一挑,“输了可不准发脾气。”

    两人分别在星位之上座子,步步交锋,很快便由开局进入中盘,子娆突然道:“下棋要赢些彩头才有趣,若你输了的话……”想了一想,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命人把重华宫云台殿那块凤血寒玉破了,亲手雕了支发簪?”

    “嗯。”子昊淡淡应她。

    “输了的话把那簪子送我怎样?”子娆落子入局。

    “迟了一步,送人了。”子昊继续淡淡道。

    “送人了?”子娆有些诧异,手下却不缓,黑子拆二飞攻,欲引逼近她腹地的白子回师救援。

    “嗯。”子昊目视棋盘,随口回答,出人意料地先手抢位,间接补角,攻她下方一块薄棋。

    子娆抿唇不语,眸光一扫,对他的攻势视而不见,断然丢弃数子,仍是直插中宫,不甘心地再问:“送给谁了?”

    子昊吃她数子,同时一角伏兵陡起,断她两面退路,“好好看棋,那簪子只是用了凤血寒玉外侧的清水冰种,这一局你若能赢我,自有更好的予你。”

    “此话当真?我可要你亲手雕的。”子娆悄设一双连环劫,顺势破开侧方出路。

    “我说的话,何时不算过?”子昊道,“但若是你输了呢?”随手又逼她一子。

    子娆观他棋势,慵然倚着手臂,不假思索地执棋拆对:“随你了,怎样都行。”

    “唔,那待我想好再说。”子昊微微点头,两人说话时手底不停,似对彼此的棋路了然于胸,思索的时间极短,随着接连不断的落子之声,棋盘上兵锋纵横,正奇攻伐,已全然不是先前和含夕玩闹时的模样。

    黑白双子妙招纷呈,渐入佳境。子昊以黑子破白中腹,子娆即刻封其攻势,从容消劫,子昊似早有所料,侧手一子,攻其不备,逼关制边,子娆手中黑子在指尖一闪,抬起在棋盘上方,却忽然僵住,迟迟不见落下,眼中掠过一丝异样情绪。

    似是凄伤,又似痛楚,白净的手指修若冰玉,一点墨色被这么微微收紧,最终沉入了她的掌心。

    不知为何,子昊垂眸注视棋局,唇边淡笑亦渐渐隐去。

    暮风徐至,一林翠色无声起伏,没入了天边无尽的苍茫,突如其来的寂静使得阶下流水之声越发清晰,层层声音恍惚飘离,似是纷杂的脚步乱成一片,一片玉碎金折,一片天崩地裂。

    “这些年我常想,若这一子落下,这盘棋说不定就是我赢了。”过了好久,子娆轻笑了一声开口。

    “嗯,或许吧。”子昊道。

    “那你还像当初一样布局,不怕输给我?”子娆低眸,目光寸寸掠过棋盘。

    子昊面上静漠,声音亦淡如流水:“习惯了,改不了了。”

    世上千古无同局。即便是相同的两个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也下不出一局完全相同的棋,除非,是追溯着记忆,沿袭了过往。

    不是改不了,而是不能忘,这一盘棋刻骨铭心地印在脑海中,纵然七年后的今天亦步步清晰。这是长明宫中竹林下,他和她下的最后一盘棋。

    眼前重现的棋局,她曾在玄塔深处无声的岁月中细细揣摩,他曾在岑寂深宫长明灯下默默思量,若能再走下去,究竟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子娆手中的那枚黑子最终未能落下,那一日父王崩殂,噩耗惊破了完美的设局。棋盘上鲜明的黑白,淹没在天空一片惨烈的色泽深处,或者这世间,原本就不曾存在如此纯粹的颜色。

    再见到她,已是在尧光台上照天如血的烈火中,而他,即将在第二日登临九华殿接受万众臣民的朝拜,成为雍朝年轻的帝王。

    心口骤觉冰冷的抽痛,子昊微微蹙眉合目,唇角却习惯性地上挑,直至化作所有人熟悉无比的淡笑。笑容之下,触不到伤痛的影子,寻不见悲喜的痕迹。

    子娆,以后不会了。

    曾无法改变父王的懦弱与屈辱,曾眼看着母亲深陷虿池含恨离逝,曾亲手将弟弟送上不归之路,曾弃你于那无底暗牢整整七年。身为人子,我实已不孝之至,作为兄长,恐怕也是这世上最差劲的哥哥了。我对自己发过誓要洗刷父母的血恨,亦将不惜一切维护帝都尊严,这八百年来王族骄傲的象征,以及你,我还有机会保护的,唯一的亲人。

    所以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一场繁华盛世,一片清宁人间,不再让你飞扬的笑容坠入黑暗中夭折,不再让你清澈的眼睛蒙上忧伤的影子,这是哥哥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

    落日西沉,暮色满山。

    半局残棋渐渐模糊,子娆默不作声地看着子昊,翦水双瞳中一道清寂身影,无声凝照,他消瘦的侧颜闪过落寞,不经意间出卖了坚强与平静背后深藏的自责。

    众生执念,唯在一痴。

    翻覆江山的东帝,她无所不能的哥哥,原来,也是个死脑筋。

    子娆眸心深处缓缓渲出了幽净的笑痕,他心中不言不说的歉疚,只因没能替她遮挡那王朝将倾时坠落肩头的一点飞灰,难道不知若没有他,她早已是这乱世烟尘中一缕残魂,世上哪还有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哪还有这红颜妖娆、艳骨芳华?

    只是他自己呢?子娆目光落在他一直拢在袖中的左手上,眼中刚刚浮起的笑意不由敛去。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他从来是惯用左手的,但从玄塔出来之后她却发觉,如今不管是写字还是做事,他已全然换作右手,再与常人无异,近来若无十分必要,左手更是极少使用。

    七年之前,溅碎在长明宫中的那盏汤药,浇灭了尧光台前冲天烈火,却引来凤后极大的迁怒。近乎软禁的处境中,帝位形同虚设,事事动若傀儡,每隔三日必须服用的解药,分量比先前刻意减轻,每时每刻噬骨的剧痛,就是从那时起学会了忍耐。

    少年东帝在即位之初的那一年,并不比玄塔深处的九公主更加好过,直到第二年公子严的叛变。

    鲜血染透王袍,重新扭转了凤后的态度,然而左臂剑伤却调养了整整一年多才算痊愈。那一年中破例没有再喝所谓的“补药”,伤势好些时,可以重新像以前一样出宫走动,随意到竹苑琅轩翻阅书典,再后来,便获准随太后一同召见伯成商等重臣,商略国事。

    再坚硬的心也有温软一处,少年的恭敬与笑容,在两座宫殿华檐璀璨的深影中渐渐勾勒出母慈子孝的融洽。受伤后不久,少有才名的昔国公子苏陵被选为天子侍读入宫伴君,然而曾与东帝朝夕相处,两年后因“侍君不恭”被贬出帝都的苏陵至今也并不知道,十六岁之前的东帝一直惯用的是左手。

    卫垣那一剑直接伤及筋脉,伤好后无论是执笔还是握剑,手臂都会有虚弱乏力之感,于是索性改换右手,虽是天生的习惯,但既然无法再用,那便不用也罢。事隔多年,几经调养,昔日旧伤已然好转许多,但前段时间肩头再受重创,如今纵有神医在侧,整条左臂也难以恢复如常了。

    “嗒!”清脆的一声敲上棋盘,子娆手中的黑子直点白子阵心,凤眸流光,“这一子我落这儿,你怎么办?”

    似未回过神来,子昊略略怔忡了一下,看向棋盘。只见她这一步棋非但攻白必救,更将方才埋下那双连环劫挑起,打吃角内白子,如此即便白子找劫提子,两相循环亦难胜劫,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顿时被打破。眉心收拢,下意识地用左手拈起枚白子,待要破她这犀利的攻势,不料手臂忽觉锐痛,指间棋子一松,径自掉入棋盘。

    “啪——嗒!”清冷的白子骨碌碌滚至一片黑子近旁,形单影只地落定,一步毫无意义的废棋。

    子昊不由愣住,子娆亦愕然,迅速抬眸瞥向他的肩头,刚要说话,却见他眉间诧异的神色早已敛去,若无其事地一笑,“失策了,这盘棋终是你赢了。”

    棋局变数仍在,便是眼下这种形势,以他的棋力也并非全然无法挽回。子娆似是欲言又止,末了却低头将棋子一收:“君无戏言,莫忘了我的彩头。”

    温泉水暖,子娆将脚浸入水中斜倚在池边白石上遥望天边新月如钩,几片竹叶拂过她的发梢,飘转着落入氤氲蒙幻的夜色深处,四下里云月清幽,几似一方深沉的梦境。

    “夜玄殇取了赫连齐性命,你说皇非还会等多久?”过了会儿,她将手边几枝药草丢入泉池,淡声道。

    “不会太久。”子昊的声音略带倦意,自水雾深处传来。

    “真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怎样。”子娆双目轻瞑,袖袂间漂浮着若有若无的药香,“少原君,名不虚传呢!虽说他每次都肯合作,但总觉摸不透他,没想到今天他会用这种方法公然回护夜玄殇。”

    子昊隐隐叹息一声,“赫连侯府要有麻烦了。”

    子娆听出他话中别有他意,“你好像在担心什么。”

    子昊半晌未语,稍后才淡淡道了一句:“皇非,锋芒太盛。”

    子娆突然记起下午他教给含夕的棋,此时方品出些意味,不由笑道:“怪不得,也亏得含夕聪明,竟能记得下来。你那局‘沧海余生’化自通幽棋谱,当初我可是整整拆解了五天五夜,却不知皇非如何?”

    “琴棋剑兵,绝无敌手的话,想来应该不会比你更差吧。”子昊似乎笑了一笑。子娆起身步入泉池,沿着清浅的石岸渐行渐深,笑语如那流水,“惊才绝艳少原君,名动天下楚皇非,说实话,我可是很想看看,若有这么个人能压得下你,至少势均力敌也好,那一定有趣得很,但愿皇非不至令人失望。”

    一弯淡月,迷雾盈岸,子昊去簪散发,全身沉在碧玉般的温泉深处,合目养神。子娆轻盈的丝衣展如浮云,曳过温润暖波,冉冉飘荡在水中。她靠近他身边,随手替他拢着微湿的发,倚石而坐。子昊睁开眼睛,触到那双藏在水光深处幽澈的眸子,感觉到她柔软的注视,忽而微微笑了起来。

    突如其来一丝浅笑,轻轻流淌在云与水、雾与月迷离的边缘,漾过他深黑无垠的眼底,清淡得犹如一抹碎冰薄雪,却偏偏温暖得动人心肠。

    仿佛多年前他在木兰花下发现她调皮窥探的踪影,仿佛曾几何时他陪她在凤池月畔放下一盏明亮的心灯,七年离别,万千隐忍,子娆已有很久很久不曾见他如此真切的笑容,一时间似是坠入星光漂浮的夜空,心底里唯余无边清静,无边欢喜。静在那里忘记了言语,过了会儿,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子昊摇一摇头。子娆却不依,俯身追问:“快说,笑什么嘛?”

    子昊看着她,倦淡的眸中清辉浮泛,似是黑夜遗落在世间惑人的光:“转眼又快到你的生日了,子娆长大了,不是以前藏我奏章、抢我棋谱那个乖张淘气的小丫头了。”

    子娆低眸,长睫如墨晕开丝丝浅影:“那又怎样,长大就不是子娆了吗?”

    子昊重新闭上眼睛,一任流水缱绻千回百折,覆没身心:“长大了,便要离家嫁人,为人妻,为人母了。”

    子娆指尖正掠过他的发鬓,微微停住:“谁说我要嫁人,我不嫁人,就这么陪着你,好不好?”

    子昊淡笑道:“自然是好,但子娆这样的美人,有多少男子为之心折,总不能冷冷清清陪我一辈子吧。”

    子娆沉默不语,只将手指慢慢理入他的发间,丝丝润凉与泉水的清暖纠缠难辨,如缕如愁。也是,怎能陪他一辈子呢?以后他也会有自己的王后、夫人,就像父王一样,有很多女子会陪伴在他身边,那时他应该不会再寂寞了吧。谱一曲青词,折一枝新梅,他会不会为那美丽的女子而欢喜,会不会因她盈盈一笑牵动心中柔情似水,会不会替她绾发,伴她描眉,为她托起这如画江山,陪她看尽这万丈红尘?

    “你要把子娆嫁给谁呢?”她低低地问,流水之中落花飘零。

    子昊安静躺着,不动亦不看她:“嫁给子娆喜欢的人。”

    “只有喜欢才嫁的吗?”她又问道,在这样纯粹的黑暗之中,她能感觉到他清冷无声的心跳,恍如纷纭尘世中一点寂灭的温暖。

    “嗯。”他淡声应她,无波亦无澜。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她轻轻抬起头,在一天幽亮的月色底下展眉而笑,那一瞬,微风飞扬,漫漫深夜绽开了炫丽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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