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声弹指泪如丝,殃及东风休遣玉人知(下)

章节字数:3619  更新时间:17-02-05 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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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塘口荷殇,花叶零落,衰茎掩映,原先分明撑得起一朵朵婀娜嫩青叶,此刻却索寞地倒进泥里,好不哀颓。

    泥淖淤积,浮着几片萎靡,偶地还漫出一股腐酵味儿。

    四方蒲席之上,霍白蹙眉相看。

    他朱黄深衣,以绀青绸缎拓发,系赤色裹带,好似还在季夏时节一般。

    扇门推,细步声轻轻,他舍不得挪眼,张口对着来人道:“不需几日,便是中元了。”

    陆追辛捧着一碟大乌圆龙眼,随他一齐看向塘口,答:“嗯。”

    “我曾笑,世间怎会有痴男怨女无数,凭吊相思几许,换得什么?如今,我不也是这其中的一个?”

    霍白扭头,面色较昨日润泽不少,双眸亦染神采。看她跪下,他甚至浅浅而笑。

    陆追辛惶恐,摆大乌圆龙眼,问:“少主可是快要谱好曲了?”

    “曲虽有律,却无韵。我反复琢磨,这当中到底缺了什么。可思前想后,也寻不出个所以来。”

    小丫头摘一颗龙眼,碎壳剥开,递至霍白跟前。霍白心有恻隐,悔恨自己之前那般胡乱发作,实在愧对于她,便乖乖接下,含入口中。

    “婢子以为,这谱曲可是藏着不少学问。曲中不仅得有情有境有韵,就连弹指之人也得有所领悟,才能奏得精妙契合。就好比婢子听《寒衣调》时,一眼就望见烟草低迷,相思的人儿憔悴不胜衣。”

    霍白苦笑:“我记着她笑靥如花,双眸讪讪动人。记着她把灯痴迷,淡着红妆檀色。可愈是记得清楚,心口便愈觉绞痛。”

    “少主…”

    “这思念之疾千千万,我也不知患了哪一种。反正来来去去,疼到伤心痛骨,无药可依。”

    陆追辛又摘一颗龙眼,剥出晶莹剔透玉珠儿。霍白握在掌心,将珠儿生生看成月窟,仿佛此刻他躲在良夜,娥影皎洁,星云密布。而她指向朦胧昏月,一句戏弄。

    “呵。”

    霍白嫌恶,怪道:“心有戚戚,耿耿不寐。一心想与她从季夏走到安宁,可我连翻看她画中模样,都犹豫不敢。好似个懦夫,怕多看一眼,疼痛便更甚一分。”

    “婢子每每听少主这般贬损自己,又何尝不心痛。”

    陆追辛抬手,细指搭上霍白的朱黄宽袖,切切再道:“婢子一直跟在少主身边,就算主公错怪,夫人为难,婢子也始终相信少主才华。少主正是标榜风流的年纪,莫要再颓志不前,可好?”

    霍白摊手,大乌圆龙眼依旧晶莹剔透。

    再看她,眉黛蹙紧,面有期许,不忍还个失落,只好变道:“想来,官邸深深,应是你最懂我。”

    小丫头颔首,“婢子在少主身边伺候虽未满一期年,可却觉得过了三五载似的。最初来时,正是立夏,蝼蝈鸣蚯蚓出。掐指一算,至春末时,已是十月有余。”

    霍白不安地点头,“你与她确有几分相似。”

    陆追辛按捺不住,直直就问:“婢子与少夫人当真相似?”

    “你二人都爱弄弦,对十方潋滟亦痴迷。再细细想,你与她都喜欢为难于我,偶地还会戏弄几句。”

    小丫头俏笑,摇头否道:“婢子怎敢。”

    霍白却凝眸,看她一张小脸清秀执拗,双眸荡漾,心竟如挠痒痒般,发热发胀。

    是他已将她当作寻常,才一直未好好将她看在眼里么?

    平日里,她伺候得细致入微。南蛮时,她为他甚至甘冒性命之险。

    反是他,负了流年。

    “追辛…”

    霍白轻唤,掌中的大乌圆龙眼“咚”一声滑向四方蒲席,咕噜噜地滚进泥塘。

    而他,捉住她搭在宽袖上的细指,就势将她拢入怀中。

    塘口,只留静默。

    他闭眼,细嗅她颈间淡淡荷香。仿佛置身于盛夏,乌云遮娥影,曼陀罗谷曲缠绵。

    幽花怒放,青叶恣延。她一身浅驼地妆暗花缎裙,披宵光影。如葱细指拂面,与他脉脉。

    “反正我也无人中意,不妨这一世便赖在这儿一直烦你,如何?”

    “求之不得!”

    他喜不自持,搦管的指乐得颤抖。

    墨洒,自灵珑书案淌进地衣,黑了一片。霍白方如梦初醒,捡笔大笑道:“我终于明白这当中到底缺了什么!”

    巫媛绝望,自知留不住。故中下情蛊,便是他痴傻,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也要捆他入这情毒牢笼里,无路可逃。

    两情不相依,她强扭作执手与偕。

    这滋味,不正是明知失了他,却还一直自欺。明知情意已断,却还偏信。

    他所缺,不是刻骨铭心之痛,而是自欺欺人之哀。

    把失去当作拥有。

    “就是这般!就是这般!”

    霍白戳墨,伏灵珑书案。从光华稀薄到烧灯独照,从三更风响到六更露浓。

    不眠不休,终是等来他一曲成,兑现当初所诺。

    “追辛,追辛,我与你说…”

    他转眸,顾看屋内萧索,只他孤孤一人。再望窗外,寒意正盛。

    霍白敛色,自灵珑书案立起,徘徊几步至矮床,翻出那红漆谷纹木盒,捻开一抹殷红长吸。他想快些见她,将这大好的消息与她相诉。

    却不知,辰时廊静,他这大呼声早已引来颜成君。躲窗窥看,他方才作为清清楚楚全被她看在眼里。

    她恍然而悟,终是明白这当中的始末。

    为何霍白总倚在矮床边瞌睡,为何他每日服用药羹身子骨却依然每况愈下,为何大夫说他脏腑虚弱,要她多多留意最近可有什么反常。

    原来这所有的根源,竟是红漆谷纹木盒之中所藏的曼陀罗粉!

    颜成君扼腕痛心,她忍让许久,等他割哀而愈。可最后,她等来不是她的予之,而是眼前这个恹恹废损失魂丧志的游魂儿郎。

    他冷眼相看,她可当作习惯。他冷言冷语,她可不予计较。可他如此虐心残肉,她便不能再由着他!

    哪怕是此刻梦中,霍白颜色憔悴,嘴角却沾笑。

    一场迷梦,终到头。

    醒来时,便从红花浪漫坠入万丈深渊。

    霍白揉眼,寻红漆谷纹木盒不见,扬首就看颜成君神色凝重,将那木盒扣在腕下。

    “你可是在找这个?”

    霍白噎声,眼见事已败露,他再也瞒不住,只得低首摧眉道:“正是。”

    哪想颜成君立马怪道:“你为何就是不知长进?”

    霍白瞧她不掩愠色,不修怒容,索性驳道:“我从来都是这般不知长进,一事无成,不是么?”

    颜成君恼怒,“为她,怎么值得?!”

    “是不值得,还是让你颜面尽失?”

    “你!”

    颜成君气急,握锦帕的手狠狠摆在楠木鹿纹案几上,叱咄:“忘她有何难?”

    霍白被触及要害,忤逆地道:“要我割哀,不正如要你承认起弟迟早要取代于我?你尚当局者迷,又何必为难于我?”

    “予之,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糊涂?这许多年来,你一直以次第伦常相压,以侧出为名排摒霍起,不念情味。可我却清楚,爹心中早有定夺。”

    “你胡说!”

    “我胡说?”

    “次第纲常,便是你爹也坏不得!”

    霍白冷笑,“爹是如何想我?只怕南蛮之后,他已耐心全无。”

    “可你仍是霍家长子!”

    “连你都念念不忘心有所想,又何必勉强我?”

    颜成君甩手便赏霍白一记耳光,“什么叫作念念不忘心有所想?自古伦常如此,霍起就是再有能耐,也只得屈居昆位。我生你养你二十载,所图什么?难道是眼睁睁看你这般糟蹋作践自己?眼睁睁看你舍弃大好的前景?”

    霍白面颊辣痛,挽袖便捧起几上漆木碗碟摔出窗外,号道:“将木盒还来”

    “休想。”

    “那就别怪我请你出去。”

    颜成君收敛怒色,缓缓道:“眼下你爹出征北狄,官邸大小事务都经我手打理。便是你,也无法撵我离开。而这花梨木盒,我是绝无可能交还与你。”

    霍白发癫,狂笑道:“哈哈哈,你想将我逼得去死么?”

    “予之,你少不更事,为娘一番苦心全都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那便将木盒还来!”

    颜成君摇头,叩心含泪。想她偏袒他这么些年,到最后竟然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眼里可还有她这个娘亲?他可还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霍白?

    此刻,他怕不知,他有多像那盛安城里,流连花柳之地买春醉酒的荡子。

    霍白索要木盒无望,耍弄脾性道:“追辛?追辛!你在哪儿?快把她给逐出这儿,我不想见她。追辛!追辛!”

    “喊她作甚?你可是下定决心要与我作对?”

    霍白搏髀,抓着颜成君的蹙金衣袖,边扯边怪:“她不来,我便亲自动手。”

    “放肆!”

    颜成君以锦帕抹泪,愧恨而咽:“我若再说什么,你也只会违逆。不妨留你一人静静,待明日你平复思绪,为娘再过来。”

    摔门,他倒地嚎啕。

    霍白怎想到,这一切竟来得这样快,他掩埋数月,朝夕间便被颜成君识破。

    要他在没有她的尘世独活,他万万不能。

    想至如此,霍白使出浑身力气,爬向灵珑书案。从案几下,又翻出一花梨木盒子。

    启盖,满眼殷红。

    他颤抖地捉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捧一把在鼻尖猛吸。倏忽,霍白犹如灌了一壶烈酒,入口辛辣,后劲无穷。眼前,天旋地转。脚下,曼陀罗花开遍地。

    只闻一声破门,倩影被撕得七零八碎。他在书格间跌跌撞撞,一双小手却不依不饶地拉着。

    “少主!少主!婢子求你了,别!”

    他怕这梦太短,与她相见太仓促,所以甘愿将这壶毒酒悉数饮下。

    陆追辛抢过花梨木盒,可为时已晚。霍白早已意识模糊,浑浑噩噩地倒在地衣之上。任她如何扯着喉咙唤他喊他,都毫无反应。

    小丫头“刷”地淌泪,抱着霍白啜泣:“婢子此生此世只想守着少主,可少主何时才愿回头看婢子一眼?哪怕一眼?”

    他痛苦,她亦似被割了块肉般,流血难忍。

    可她劝,他无动于衷。她怨,他麻木不仁。她怕,他继续以曼陀罗粉喂相思。

    若再如此下去,他必要折腾得自己只剩半条命了罢?

    陆追辛抹泪,将花梨木盒偷偷藏进灵珑书案下。可偶地,竟翻出一副画来。

    展画细看,画中娥影皎洁,乌云遮月。塘口荷花艳情绽放,大叶缠绵不绝。一袭黄衫独坐,青丝挽,眼波流转。长几边,十指抹琴,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笑靥间,桂轮黯淡。

    而画右,正是霍白亲笔题字《虚月生花》:

    陆月十八日夏,良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

    追忆似水流年,盛安多才俊,表表超绝。

    辛苦经营二十载,遏云声,注歌唇,蓑衣纸墨笔砚台,不得了却平生愿。

    却有玉人与我读画,与我歌,与我踏月,与我相濡以沫相忘于尘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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