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森罗万象许峥嵘  楔子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①

章节字数:5082  更新时间:16-06-10 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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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人香气,随一缕轻烟盘旋而上,弥漫于奢华大殿。雕廊立柱上的彩画,被烟雾掩去它原有的瑰华色彩,如同窗外阴郁昏暗的天色。透过缥缈云烟,隐约可见屋顶之上斑斓绚丽的藻井。数以万计的粉莲,簇拥一条盘踞的镀金巨龙,口衔银白宝珠,发出幽白光华。俯首下视,玛瑙眼珠透出迫人凉意。

    满堂琉璃光彩,却掩不住寂然无声的空荡。

    唯有条头案上那只巨大的珐琅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细数着时光流逝的匆忙。

    大殿正中央高悬一块匾额,龙飞凤舞地书写了两个字:明空。

    桌案上井井有条地摆放着文房四宝,上好的纸砚笔墨。明黄的色彩,昭示着皇权的尊贵和不容置驳。一部仿似翻阅多年的《华严经》齐整地摆在右侧,和着淡淡熏香透出奢华背后少有的慈悲。

    大殿一隅,一名女子静静安坐,头戴二品王妃凤冠。

    未施粉黛,足以倾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南河总督夏屹然之女夏氏婉若,温恭贤良,才艺双全,仁德兼备。今册封为凤仪,入主坤仪殿。尔部查照典礼,择吉具奏。钦此。承曌元年杏月初六。”

    一纸册封,令期待已久的执手相望,近在眼前,却终是换不来当年生死与共下的那片片初心。

    这一道恩典,许是他人梦寐的荣耀尊贵,于她确是世人难以接受的悖逆。

    在世代流转的伦理道德前,她尚无那份胆量罔顾人伦。

    死寂殿堂,一声悠长,悲凉的叹息。

    手指轻柔触到金黄缎面,面上平静无有波澜,然心中却如惊涛骇浪,悲从中来。因果缘起皆是天命轮回,渺弱如她又有多大的能耐与世抗争。

    垂首凝泪,心下彷徨。

    一双乌皮靴映入半垂眼帘,她手捂心口,凄然望去。

    那双眸,犹如天边那弯冷月,是她荒芜空寂的世界里唯一的指引。无数次惊心动魄的尔虞我诈,仅仅依仗着这小小的希冀,才苟且至今。

    抬首凝看,只盼将他容颜永刻在心,留作最后念想。

    往昔,她是他的助力,他的臂膀,然而当一切尘埃落定,她却终要成为他的绊脚石。她不想,也绝不会放任自己成为他的阻碍。

    回想当初,下过天牢,断过腿骨,身心皆受重创。那时,未曾流过一滴泪,未曾有过半分悔。他们艰辛苦忍熬过所有惊惶岁月,却终是在苦尽甘来的此时,注定要错失彼此。

    他垂首,微微皱眉,犀利目光细细审视她满面憔悴。

    应对他的探究,她向来无有十足把握。

    这些年,坎坷岁月历历在目,一路默默走来,未曾皱眉畏怯。然于他,她就好似一张白纸,是他一眼便能望穿的儿戏,她妄想逃避的念头又如何能在他的眼皮底下遁形?

    自负如他,又怎能容忍他人背叛。

    所以她害怕他瞧出端倪,不可遏制的愤怒。一旦愤怒,他不会留情,必会手起刀落,狠烈到底。

    生死相随十数载,她最清楚,他的坚韧与狠毒,是她永远无法战胜的魔障。

    不自然地躲开他的视线,怅然若失地盯着墙上那幅‘明空’的匾额。

    他长长一声叹息,亲昵地坐定在她身侧。

    “婉婉,你究竟要我如何?”

    夏婉若心中一软,听他九五之尊却和自己你我相称,不由潸然泪下,彷徨无措地摇摇头。

    他执起她小手,十指紧扣,“我如今已继承曌帝之位,可一切仍在动荡不安。朝堂之上,群臣处处与我为难,满朝文武,我确是孤家寡人一个……婉婉,莫离开我,一如从前。”

    夏婉若凝眸注视,凄凄说道,“那已是从前,何必再提。”

    “已是从前,却在心头,莫不敢忘。”

    她盈着泪,心头颤动,为他这一句话痛得肝肠寸断。

    她仓皇抽回手,向他盈盈一拜,“皇上对民女的错爱,民女不敢收受,请皇上把我……忘了吧。”

    说罢,旋身,仓皇而逃。

    身后却猛扑来一具温暖怀抱,把她死死搂在一双铁臂之下。

    她挣扎,鼻间嗅到他身上独有的香,她与他都钟爱的香。那么鲜明,独特,熟悉,几乎让她崩溃,让她疯魔。

    他任由她挣扎踢咬,仍死死不放,仿佛一松手,幸福就会从指间流逝。

    “婉婉……”他一声温柔缱绻的呼唤,终是让她的懦弱无所遁形。

    她放弃挣扎,倚在他怀中,放声恸哭。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我是窿曌国的帝王,想要一个钟爱的女人……都不可以?”他埋首她颈窝,“若是如此简单的渴求都不可实现,我当这个曌帝还有何意义。”

    夏婉若泪流满面,“难道你忘了,这些年我们走的有多苦,有多难。如此艰辛却依然咬着牙关,和着血泪闯过来,不都是为了今日。你何苦执着于我,陷我于不义,让我成为愧对天下苍生的罪人。”

    曌帝摇首说道,“我纵然站在万众景仰的高台,成就我多年的抱负,然没有你,这片锦绣河山也将失去光彩,意义也将变得毫无意义。”

    她抬首仰视,现出凄迷笑容,双手交叠覆他心口,“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②。你成就抱负的那一刻,我都与你同在。”

    他伤怀而道,“你我二人隐忍多年,如此艰辛万苦方才迎来今日,我但求能与你正大光明执手一生。而不是现在这般,远远遥望,见你咽泪装欢。我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最心爱的女人,是我最敬佩的知己。婉婉,难道你忘了,你曾经许诺,要与我携手并肩,在天曌城万众瞩目的高台之上,一起俯瞰这锦绣河山。如今,为何又要退却?”

    夏婉若凄然笑道,“那时,我只是一介小小宫婢,你是我的高山仰止,不曾求过退路。而如今,我已是他人的妻,是谦王的侧妃。曾经期许过的,早已是如梦如幻,随风而逝。”

    曌帝眉头紧锁,怒气闪现,双掌狠命击向大理石桌面,恨道,“莫在朕的面前提他。”

    夏婉若心中阵阵抽紧,面上柔色逐渐黯去。他自称朕,恍如在两人之间隔开一道沟鸿,他在那一头怒火中烧,而她在另一边冰寒逼迫。

    凉薄话音,令她醍醐灌顶。他是窿曌国的天,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怎可容忍他人挑衅抗辩。

    她收起畏惧,轻轻倚向他。他的体温暖暖地传递到掌心,不由自主让心底的软弱变得格外清晰。

    她幽怨言道,“纵然你我不闻不问,不过是掩耳盗铃的痴愚。他是我的夫,就算你皇权在握,也改变不了铁定的事实。我无从去选,也无力去选,唯有与他同进退。”

    曌帝猛地转过身,扯着她肩膀,怒道,“真要娶你又有何难?不过逼他一纸休书罢了。难道,将来某一日朕要杀他,你也要与他共同进退?”

    刹那间,透身冰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紧绷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耳畔突然响起先帝临终之际,那句痛心疾首的兄弟相残。

    执政窿曌国六十余载,虽比不上荐曌帝戎马一生,却也辉煌了大半辈子。光曌帝,如此天神一般的存在,临死之际也不过凡胎俗骨,终究无力阻止夺嫡的残忍杀戮。

    夏婉若惨笑一声,点头道,“是,生死与共。”

    “好。好。”曌帝阴鸷一笑,反问道,“好一个生死与共。这一生,你究竟许了多少遍这样的诺言?”

    夏婉若冷抽一口气,忆起当年与他歃血之盟,生死之契。如今生死与共的誓言犹在,而生死与共的人却换做另一个他。

    原来,承诺并非用来厮守的盟约,而是用来彼此伤害背叛的谎言。

    她垂首无言,难堪地沉默。

    曌帝冷笑道,“朕说过终有一日,必让他生不如死。到那时,朕一定会让他知道,他不择手段得到的女人,究竟是谁的盟友,是谁的敌人。”

    夏婉若脚下虚软,身子一晃跌坐椅中,如遭雷击,“这又是何必。互相的折磨,不过图一时痛快。”

    曌帝见她面色惨白,容颜凄苦,不禁心头一软,俯倒在她身前,柔声道,“我只想要你,难道也是错?”

    他们互相凝望,眼中满溢着隐忍无望的悲伤。

    天曌城,是他们头上一座无形牢笼。他们无数次隔着万重宫墙凄然遥望,默默隐藏内心四溢的温情,依仗着对彼此的生死相许才艰难走到今日。

    然而如今已无需隐忍,他们却已错失良机。

    她虽然近在眼前,却虚无缥缈,仿佛远在天边。他张开双臂,搂住她消瘦的身子,好似只有这样的紧紧依偎,方能感觉点点星末般的温存。

    夏婉若何尝不懂,她凄婉劝道,“求你,放我走吧。天曌城对我而言,只是一座金制牢笼,是锁住我的万千梦魇。我亲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阴谋诡计,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我受够了,再也无法忍受这仿佛永无止境的恐惧,唯有离开才是救赎我的方式。”

    他不依地问道,“如今有我在,难道……也不能?”

    她轻轻拉开两人距离,“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你在,我才能咬牙坚持。然而未来那么漫长,你又怎能时时刻刻守着我,我还是要倚仗自己活在勾心斗角中。你的爱,你的宠,会成为后宫的利剑,伤我于无形。”

    他剑眉轻挑,说道,“她们只是善妒的无知妇人,而你是从惊涛骇浪中陪我一路走来的知己,她们怎能与你相提并论。况且以你的足智多谋,这后宫里我竟是找不出一个能与你抗衡的敌手来。”

    她哑然失笑,说道,“斗智斗勇,我何曾惧怕。只是如今,我太累了,不想每一日都在防备,都在算计。曾经走过那些惊心动魄的岁月,已然足够,请让我……自由地离开吧。”

    曌帝摇首,“我舍不得。”

    夏婉若伸手抚平他眉间褶皱,说道,“堪破,放下,自在。定业禅师的话,你忘了?”

    他抓住她的手,赌气说道,“忘了。”

    她微微一笑,正色道,“你还有甚多大事要做,如今朝廷体制不全,贪官污吏中饱私囊,大行舞弊之风,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里。你理想中的清明盛世,四海昌平的宏图伟业还在等你,不要为了微不足道的我耽误你的雄心壮志。自你登基以来,严厉整束朝廷法制,那些群臣人人自危。为求自保,正在处心积虑找你错处,甚至不惜败坏朝纲质疑你的帝位。你绝不能粗心大意,让他们大做文章。”

    曌帝冷哼一声,“朕是曌帝,他们又能怎样?”

    夏婉若温言劝道,“他们是不能怎样,可你如何堵住悠悠众口。有时候,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刀剑,不是火炮,而是谣言。辩驳澄清,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可你却要在有生之年里受尽骂名,这又是何苦?”

    他长叹,额头轻抵她眉间,“难道就让你如此离去,从此遥不可及?”

    她在他唇边柔情一吻,“我一直在,在你心里,从不曾与你分离。”

    他目光如炬,猛然将她拉入怀中,疯狂吻她。唇齿间都是记忆里的缠绵滋味,如深刻心底的烙印。

    他的热情如火燃烧,像一片燎原火海,把她团团围绕。脑海中全是过往片段,令她完全迷失在澎湃的温存里。那一路走来的艰辛,以及往后不可预测的艰险,在刹那间变得微不足道。

    这一刻,她和他,都停止不了这汹涌狂潮,仿佛在热切的空气里,他们都被下了**,失去残存的理智和心识。

    她于他急迫的求索中沉沦,意识薄弱不堪。当理智被淹没的时候,她有何德何能去拯救他们两个。然而,她终是不舍。许是这一次的拥抱,这一次的亲吻,将是他们此生的永别。

    “皇上……”殿外一声尖细嗓音响起,刹那打破殿内的柔情蜜意。

    曌帝面上现出一丝怒气,口中艰难地迸出了一个字,“滚……”

    殿外沉默良久,显然也意识到曌帝的怒火,结结巴巴地说道,“皇……皇上,谦王正在……日曌殿……殿……殿外等候,说……说是……要把他的王妃带回府中。如若不然,他……他……便在殿外长跪不起。”

    曌帝双手握拳,满面怒火,正要发作,夏婉若却伸手按在他唇边,苦涩地摇了摇头。

    “我该走了,在这里已经许久,怕是外面已经流言四起。”

    她起身,浅笑不语,羞涩地抚了抚脸上红晕。

    他拦住她,紧紧扣住她的手。

    夏婉若轻柔拨开他纤长的手指,上前替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袍。他目视她为他整衣理襟,如同世间的普通夫妻,眼眶渐渐湿润。

    他的婉婉,从此相隔天涯。她终是不懂,他不顾伦常,强留她在身侧的良苦用心。如今,却是放她归去,只怕将来危机四伏,难以再护她的周全。

    夏婉若理完一切,莞尔一笑,向他盈盈拜倒,“皇上,珍重。”

    潇洒转身,面上却是那么深邃的苦痛悲伤。她仿佛听到心破碎的声音,惨烈地发出阵阵低吟的嘶鸣。

    “婉婉……”身后传来一如既往的温柔声线。

    她停住,艰难转身,现出笑容。这抹笑,连她自己都觉得,令人深恶痛绝的虚伪。

    他的视线直勾勾锁住她,手中握着那卷圣旨。

    “只要你点头,你便是朕唯一的凤仪,朕……会一直等你。”

    帝王的许诺,背弃世俗伦理,独一无二的尊荣。从初识至今,他从来未曾在乎过世人的目光,他一向如此偏执的独裁。

    他的爱,赤-裸地传递到她灵魂深处,勾起阵阵悲辛和惘然。她不知道她还有多大的能耐,可以撑住自己脆弱的身体和软弱的心。

    夏婉若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道圣旨。纸上传递着他的温度,他火热的心。她将圣旨紧紧揣在怀中,终是抵不过脆弱的逼迫,潸潸落下泪来。

    良久……良久……

    她露出一笑,决然地抛下了他,抛开了一切。

    他的目光久久注视,直到身影转过门廊已然不见,他却仍兀自不动。她的离去,掏空了他的心,他不晓得他的人生从此往后还有何意义。将来,他从未有过的恐惧,惧怕所有深埋的伤口被残忍剖开的时候,是他们之间无法挽回的决裂。他能容忍她离去,容忍她成为别人的妻,却绝对绝对不能容忍她恨他。

    夏婉若跨出重重宫门,忍不住转身伫立。凉风吹起鬓角的发丝,悄然掩去落魄的泪痕。飞舞的裙裾,发出咆哮声,是心底最后的一丝呐喊悲鸣。

    举目望去,‘大昭殿’的匾额刺目地悬挂在远方,隔着红墙黄瓦,幽幽地在昏暗的宫灯下沉默。这片她曾经留下许多辛酸回忆的地方,从此将在心中封存。

    这一刻,前尘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一幕幕,如此清晰,刻骨,牵肠挂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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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南宋词人陆游【钗头凤】

    ② 北宋词人晏几道【鹧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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