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闺阃幽事  第一零五章 小鳅浪英雄大议

章节字数:10747  更新时间:18-07-16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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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镇夏季漫长,几乎每天,都有一轮边缘金黄、耀眼的太阳高挂蓝空,散射它温暖、金色的光芒,赋予香墅岭一派生机。前年藕香榭种植的茉藜,已长势蓬勃,花香拂风,淡淡飘溢,让人陶醉。而最让人陶醉的不是茉藜、芍药、或是西府海棠,却是花匠在兰蕙园种下的牵牛花。每到早上,人们发现,万朵花蕊攀在高高的蓠栏上,迎着朝阳姹紫嫣红。一连几日,我总有事没事往后园来,观赏毫无名头的牵牛花。不仅是我,葆君和上官嫦也常常来此。我们穿着轻薄小衫,露出白净修长的手膀,伫立花丛边,一面说话,一面采撷花瓣。

    临近晌午,我与葆君、上官嫦正在饶有兴趣地赏花。忽然,鲍臻芳顶着一把遮阳伞,在冯花匠的带领下出现了。难得的端午节假期对于鲍臻芳和上官嫦来说,都十分珍视。当我望见鲍臻芳的时候,只见她身着碧绿翠烟衫,散花水雾褐烟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匀滑凝脂,气娇若甘醇幽兰,轻媚无骨入艳三分,着实让我眼前一亮。上官嫦将鲍臻芳介绍给我们姐妹认识后,带着她继续赏花。种种奇葩异卉鲍臻芳不足为奇。因为她家同样有个花园,同样种植着缤纷花卉。上官嫦带着鲍臻芳,我和葆君相随,走向杨柳毵毵的荷塘畔,只见一堆假石嶙峋,鼎端水柱如瀑飞洒流泻,斗转蛇形,曲折迂回,喷珠溅玉。

    上官嫦双手掬水逗引鲍臻芳:“臻芳,你瞧一下,香墅岭的景致与你家相比又如何?”鲍臻芳环看四周,只望见老柏冉绿,篁竹笔直,**丛丛点缀四处。棕榈树遮住一方茵茵草坪。麻雀欢悦,梅雀、朱雀、斑裳凤蝶飞绕左右。

    鲍臻芳笑道:“你真会说风凉话!我家花园与山庄比较,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上官嫦一听,掩嘴嗤声笑了笑,望着我,说:“你别小瞧了她家,自是绿柳倚檐春常在。”“哦,是嘛?”我随声应着。上官嫦道:“改日嫂嫂若是有闲暇,我带你们上她家瞧瞧。”说完,一脸漾笑。葆君用手搓揉裙裾上淋溅的水珠,笑道:“其实若说景致,我们承德毫不逊色,每回山楂花开时,远远一看,好像泼墨彩陶,无比绚烂。还有野香菊、旋覆花、诸葛菜也十分知名。”鲍臻芳只觉周身泛懒,暖风吹熏得晕晕沉沉,索性坐于石阑上,从枣泥色香包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镜奁,擎在手里照脸蛾。葆君一瞥,望见她凝眸专注,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心里思量:妹妹年貌虽小,却百般风情,万种妩媚,耐何自己深居闺中,整日价伴着刺绣活儿,着实委屈不说,也少了女人的韵味。我攥着绢帕揩了揩脖颈上的汗渍,绾了绾垂于两鬓的秀发,正觉得口渴,蓦然,上官黎带着两人走来。

    到了近前,我才看清楚,原来上官黎带来的两人是房胤池和金寅钏。上官黎张望潺水流英,将手持的一柄描绘“春、兰、秋、菊”折扇徐徐打开。

    上官黎笑道:“你们好兴致,想必在赏园?”上官嫦微笑着,见哥哥穿一身休闲前卫的迷彩装,问道:“哥,今天又有何好事?”上官黎浅笑一声,向身旁望望,那两个兄弟与他相同装束。上官黎道:“稀罕吗?我们正要进后山狩猎呢。”上官嫦一听,惊噱道:“狩猎?一定是去抓野兔和山雉是吗?”我望着上官黎,心里微有不悦。若是婚前,他能肆无忌惮,但如今都已成家立业,却整天游手好闲,怎不让人担心。

    房胤池嘿嘿笑望我们,目光像一盏探照灯,凝聚两束光,在上官嫦的身上飘忽。旦见上官嫦:一只温润白手上捏着一朵牵牛花,十指尖尖如青葱,指尖染着晶亮盈泽的蔻丹,形状美好宛如幽兰。一件掐着金丝蟹爪菊的白色轻纱里,露出两条娇嫩的臂膀,袖沿层层累累皆攒着耀目夺眸的红珊瑚珠子,被斑驳的阳光照射得仿佛散出一层落霞般迷乱。金寅钏同样在端祥,他在看鲍臻芳。金寅钏望着鲍臻芳,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飘垂于颈项上,笄着一只翠玉状花环,俏美可爱。葆君发觉众人相互打量,暗自笑了笑。

    上官黎拿着折扇,问鲍臻芳:“山庄纺织厂改建污水排灌一事,你听说了么?”鲍臻芳望着上官嫦,回道:“没有,从未听说过。”上官黎肃起脸孔,又说:“前日,看见你父亲来山庄,与我父亲谈论此事,也不知进展如何?”鲍臻芳收起镜奁,装回香包里,暗暗思忖,还未回答,父亲鲍局长陪伴上官仁身旁,谈笑自诺地走来。鲍局长笑道:“此项计划已被列为芙蓉镇环保工作的头等大事,年内必须完工,明年投入使用。”上官仁应和,连连道:“总投入一百万,不是小数目,关键是要把这项不影响芙蓉镇百姓日常生活的大事抓好。”鲍臻芳跑上前,用胳膊挽住父亲,笑吟吟地撒娇问:“爸,真是巧了,你也来了?”鲍局长时年四十多岁,人高马大,目光犀利,步履轻盈,脚底生风,紧随他们身后,是袁师傅、王瑞贺、尕娃子等数个工人。

    鲍局长笑道:“我来与上官先生商谈工作之事。”等众人靠近我们,上官仁驻足塘畔,还未开口,王瑞贺掏出烟,递给上官仁与鲍局长。鲍局长接了烟有点犹豫,道:“这些年国家大力提倡环保,我们肩上的任务不轻。上官先生,你可要支持我的工作哟。”上官仁听后,立即应道:“一定。一定。”我和葆君伫立上官黎身后,上官嫦则和鲍臻芳近在各位父亲身旁。只听上官嫦轻愁薄怨地问:“爸,何日给女儿买车?你说话可算数?你瞧人家臻芳,都开上车了。”上官仁吸了口烟,长吁了一口气,慢条斯理道:“你在读高中,怎么可以开车?不急嘛,上大学以后,爸再给你买,买一辆名贵牌的。”上官嫦嘟着嘴一笑,遂说:“我要玛莎拉蒂哦。”上官仁睁大了双眼,笑道:“玛莎拉蒂?”上官仁见众人向他们父女望,有点尴尬,便摇开了头。上官嫦摇撼着父亲,问:“好吗?快说啊。”鲍局长和鲍臻芳望见都不约而同地笑了。上官仁更难堪了,皱起脸皮说:“宝贝听话,客人在哩。”鲍局长喷了一口烟,笑道:“既然你女儿提出要求,上官先生何必吝惜,你财大气粗,也不在乎那些吧,就买给她吗。”上官黎道:“爸,你别娇惯她。哼,她要玛莎拉蒂,那比我的车都好几倍了。”上官仁陡生不悦,觉得两个不懂事的儿女竟在众人面前相互攀比,实在有失规距,于是撇开话题:“鲍局长,午饭就在敝庄吃,我吩咐后厨给您备办最好的饭菜。”鲍局长望了望挽在胳膊上的鲍臻芳,刚要说话,鲍臻芳说:“爸,你听上官叔叔多么仁义,留你在山庄吃饭,你就答应了吧。”鲍局长笑道:“这……”突然,鲍局长的手机响了,他接通手机,走出几步立在棕榈树下。

    袁师傅笑道:“上官先生,最近新来厂的青工牢骚满腹,说是夏天天热,蚊蚋多,纱帐也挡不住,叫苦不迭。”上官仁一听,有点惊诧,问:“有这种事?怪了,往年也不见有人反应问题,偏这泼工人发牢骚?”王瑞贺道:“先生,这事还真不假。今年蚊蚋犹其多,那也是有原因的。”“有原因?”上官仁看着王瑞贺:“难道你也被蚊子叮了痒?”这时,鲍局长阖住手机盖又走了来,道:“那些龟孙子们,整天找茬,我这环保局长迟早有一天让人给揭了乌纱帽。”上官仁笑道:“老鲍,有什么重要事吗?”鲍局长苦笑一声,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人常言,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我这环保局长指定被捅出漏子,那些刁民、工头围在环保局楼下,说是要我的红头文件。”上官仁顿感茫惑:“红头文件?”鲍局长点点头,宽阔的脸膛气得发紫,摆手说:“那是屁话,我回头告诉你。行了,午饭我也不吃了,我马上回单位,改日我回约你和夫人打高尔夫。”说完,带着领来的一个工作人员,转身要走。鲍臻芳见父亲要离开,急急按了按父亲胳膊:“爸,别累坏了自己,身体重要。”鲍局长回脸一笑,在她脸上掐了一下:“乖女儿,爸知道。”

    鲍局长走后,上官仁抬腕看了看表,问王瑞贺:“那些青工年岁小,事情多,这件事你看着给解决。”王瑞贺赶紧点头回应了。

    上官黎一望天色,蓝莹莹的碧空飘动一丝浮云,紫霞渲染,一团蓝云凝成五彩幻化的霓光。阳光并不灼烈,是外出狩猎的绝佳时机,于是笑咪咪对父亲说:“爸,我们出山庄了。若晚上回来顺利,猎上野禽和野兽,专做一桌家宴。待会儿我嘱咐凤姐,准备好新鲜食材配料。”上官仁望了望他们,一身轻装行头,倒像那么回事,仅管心里犯嘀咕,却难回拒。我静静伫立在侧,眼中有泪珠滚动。我深知为人妻者,应谨记《家范》和《女训》言行教悔,对夫理应束之有距。怎耐他独善其身,从不考虑我的感受。我正在暗暗垂伤,上官黎和上官仁带着众人踅身而去。鲍臻芳撩了撩耳际边的鬓发,润唇道:“天热,泛困不说,头也晕晕沉沉。”上官嫦笑望着,用手摆了摆几径水草,惊窜出几尾红鲤。我热忱地问:“臻芳妹妹,若是口渴了,请上雪琼楼,早上煮了一壶咖啡,不防遂我们家中歇一歇脚……”未等我说完话,鲍臻芳笑道:“好主意,姐姐说到我心坎里了。”上官嫦拿水嬉弄,笑道:“嫂嫂惯来好心肠,你遇上她委实对了。”大家说着话,前往雪琼楼。

    不待走近楼,一道雕刻麒麟戏凤的影壁映入眼帘。往四面再看,雪琼楼高高的檐脊有龙首鸱吻,红砖绿瓦间,露出两扇纹饰《洛水神》的刻花窗棂。门廊上薜萝蔓叶遮盖。石墩旁,修篁葱绿碧翠。临窗下,一座荼蘼架紧紧相依。不时飘来荷花菱角的幽香,使人迷醉。

    步入客厅,我望着鲍臻芳笑道:“妹妹快坐,酌饮咖啡能提神醒目。你坐着,我拿香壶给你倒咖啡。”鲍臻芳观察房中布局陈饰,啧声叹道:“妙!妙!妙!姐姐家中设计独出心裁,别具匠心,妙不可言。”葆君笑道:“你有所不知,这里里外外,全都是上官先生亲自给她们布置,不是黄杨木的衣柜、大理石案台、就是微凹黄檀木席梦丝软床,和蒙古丝质地毯,样样由他千挑万选而来。”鲍臻芳在房中踱步欣赏,看见客厅一首摆置轩画奇石,一副齐白石《龙虾》图引人注意。而上官嫦拿起一个椭圆形青花瓷烟灰缸,看了半天。我走进客厅说:“别看了,那是昨个儿上官黎带来的,说是朋友相送。”上官嫦又拿起一串碧玺玉珠,戴在腕上。而葆君觉得空气窒闷,旋开了空调。“来,大家喝咖啡。”说着,给她们在茶具杯中依次倒满咖啡。上官嫦噘噘嘴,像满月的婴儿,带着点撒娇的味儿,眼里尽露无可奈何的神情,一面瞥了一眼,一面转了话题,说:“唉,我总感觉山庄有晦气。”鲍臻芳娴雅地端上咖啡杯,品尝一口,好奇地问:“何来此话?”上官嫦道:“哼,去年,西厢房里唐书玮焚火自尽。仅随之,哥哥遭恶人绑架。单此两桩事还不够晦气?”鲍臻芳听了,深觉惊疑,问道:“嗳呀,还有这等之事?”我给她杯中添了些咖啡,叹声道:“甭提那过往之事了,总让人觉得心中发怵,惊悸不已。”上官嫦不经意间,望见衣架上挂着一件衣裳,走近拿了下来:“哟,嫂嫂,这件旗袍可真漂亮,何时买来?”鲍臻芳一看,也走近,两人品头论足。那是一件欧式风格的蜜合色旗袍,三天前,我和葆君刚刚买回来,还没舍得穿。我望着她们,笑道:“你若是喜欢,以后嫂嫂给你买一件。”上官嫦笑道:“我不喜欢旗袍,我的腿没有嫂嫂的匀称。”“是嘛,”我粲笑着,打开了衣柜:“除了那件旗袍,还有这件,是你母亲送给我的。”上官嫦看了看,是件柳如丝香云纱旗袍。葆君将旗袍拿在身上比量。

    鲍臻芳道:“合着这件旗袍葆君姐穿上最有型了。瞧,衬得她肌里细腻,秀骨姗姗。”哈哈,说着大笑几声。挂置好了旗袍,我们再次坐回桌旁。桌上摆着时令鲜果。我拿上一个红石榴递给鲍臻芳:“臻芳,喜欢石榴吗?这是葆君从早市上买来,甜不齁嗓!”鲍臻芳半推半就,还是接住了。上官嫦捡出一串壳黄瓤白荔枝,用指尖剥着吃。上官嫦道:“嫂嫂,哥成天往外跑,也不是事情,你可要严加管劝。”我望着欲言又止。葆君说:“这也不能全怪她,一个男人,总难约束,也会让他不自在。”鲍臻芳问:“如今,姐姐是否准备要个孩子?”上官嫦随同问:“说的也是。姐姐在山庄里,将来只消相夫教子便好,现在可有心思要孩子?”我微有一丝哽咽,回想往昔日子,上官黎白天夜里不归宿,顿时,有种难以释怀的悲凉。

    葆君笑道:“姐姐烹的咖啡越来越有味儿,一回不喝,也会让人心里痒痒。”上官嫦道:“也是,嫂嫂的手艺大家有目共睹,昨个儿晚上,妈还说想尝一尝你亲手制做的奶酪烤芦笋哩。”我凝眉一笑:“那是一道江南名菜,是金嫂在时手把手教会我的。”上官嫦又说:“听哥哥说晚饭在山庄吃,他会狩回野禽野兽的。”我说:“既如此,臻芳妹妹也留下,若没有其它事,就留在山庄,想必他们会有收获。”正说话,葆君接通一个电话,她摇头笑嚬着,一面怞身出门了。

    葆君向黄桷树下漫步走来,看见王瑞贺正同两个青工谈话。王瑞贺已骂彀多时,静坐石礅上,跷腿道:“新来的尕娃子毫无眼力,把袁师傅的话当耳旁风,牵连老工人们也吃力不讨好。”

    两个青工,论年纪,大概十五岁的模样。论外貌,瘦骨嶙峋,头发蓬松,灵眸尽赤,目光微杳,身着纺织厂统一配制的湛白短袖衬衣,脚上是防水革子式皮鞋。葆君瞄了瞄他们,静伫树下石礅旁,背负双手,任由王瑞贺训斥。午饭时间到了,纺织厂员工也陆续收工。一扇镶在青灰石砖中间的漆红大门里,有人走出来,唿喇畅开了大门。黄桷树下,王瑞贺怒不可遏,斥骂道:“瞧瞧你们,头发长得快像女人啦。既然有这么一份好差使,应该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去,马上把头发剪了。”一个青工咨牙俫嘴,斜目一望葆君,失声笑了几声。身旁的同伴歪脸望,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襟。王瑞贺看在眼里,考虑到两人是春节后进厂的新人,在工作中出现的失误和偏差,未敢过份指责和惩罚。但也不能放纵不管,无耐之下,将两人唤来,进行单独谈话,目的是使他们引起注意。两个青工听见王副厂长让他们剪头发,立刻露齿相笑。“王厂长,我们知道错了,我们马上去剪头发。”王瑞贺一摆手,既显出尊严,也有点不耐烦地说:“别啰嗦了,快走!”两个青工一脸傻笑,一溜烟地随众多纺织工人,消失在午时的阳光里了。葆君见王瑞贺跷起一条腿,脸挂寒霜,于是牵住他的手:“走嘛,人都走啦,还愣神哩?”王瑞贺便站起身,笑道:“原打算和你到镇上吃饭,不料两个青工折腾我。”葆君微叹一声,笑道:“你副厂长的架势够大了。但我却觉得他们根本不怕人哩。”王瑞贺亦轻“叹”一声,板脸严肃地道:“不是不怕人,是年纪太小,不懂世故。我十七岁进厂已属年纪小,但这一泼人中,还有十五岁,十六岁的,甭提了。”正说话,姒丹翚和秦嗣嗣拿着饭盒从竹茅楼走来。姒丹翚笑道:“王哥、葆君,你们咋还站在这儿?再不进食堂,饭菜要凉了。”王瑞贺掏出香烟,还未点燃,韫欢急沓沓地走来,笑道:“哟,晒太阳哩?”姒丹翚乜了一眼,见他嘻皮笑脸靠近王瑞贺借火。姒丹翚道:“韫欢,看你近两天心情好,想必有什么好事?”韫欢望着姒丹翚,刚要开口,秦嗣嗣插话,笑道:“恐怕他交了桃花运了。”王瑞贺将烟街进嘴里,斯文致极,儒雅地轻吸两口,抬头仰望天色,阳光份外毒辣耀眼,使人晕眩。空气浸在肌肤上湿漉漉的。葆君说:“大热天,不能总穿着制服吧?”王瑞贺咧嘴笑了笑。韫欢问:“葆君妹妹,你要上哪儿?”葆君就又说:“他带我去镇上,吃完饭去探望喻宥凡。”姒丹翚回过脸,发现已有女工打回饭前往竹茅楼,拽了拽秦嗣嗣:“快,赶快打饭去。”两人未打招呼,汲步走向食堂。韫欢喷了一口烟,慢吞吞地笑道:“还是你们感情好,出双入对。”葆君笑道:“你和史钗不一样出双入对?”王瑞贺伸伸腰,对葆君说:“你等着我,我换上衣裳即来。”说完,大踏步朝竹茅楼走去。而与此同时,众多员工打上饭菜,叽哩咕噜,说说笑笑走来。

    王瑞贺换好衣裳以后,走出竹茅楼来到黄桷树下。葆君问:“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你磨蹭啥呢?”王瑞贺深深吸了一口烟,回道:“竹茅楼太热,我在地上洒了些水。哦,韫欢呢?”葆君随着边走边说:“他下午轮休,这阵回家了。”待走出了香墅岭,葆君挽住王瑞贺的臂膀,娇嗔地问:“最近你也不来找我,我在梦蕉园寂寞无聊你知道吗?”王瑞贺望着葆君细密的睫毛,顾盼有神,像阳光滤过树叶丛,美丽极了。“上官先生的污水改建工程马上开工,可恨包工头们中间出了内讧,奉派我三天两头催工。”葆君随着走着,松开手捏捏指头,道:“昨个儿给省城的大客户接了一单货,夫人之意,若是我绣活繁重,忙应不过来,就找个搭档……”

    且说姒丹翚同秦嗣嗣在食堂里打上饭菜,其中有酱瓜、腌窝蕖,素汤米饭,蒸卷馒头,各类鲜烧热菜,辣辣爨爨热腾腾,直使人胃欲大开。她们打好饭菜正要回竹茅楼,恰好发现有工友坐在食堂议论有关沙棘花的私情,于是悄悄坐下来。有人说:“你们听说了吗,沙棘花和个泥瓦匠整天私混,那天她母亲来探望,也躲着不见哩。”姒丹翚一听,惊诧极了。虽说沙棘花是同一个泥瓦匠交往,但最近几天,一直与自己住在竹茅楼里,压根没见过她母亲,何来探望?姒丹翚刚想上前与那涎嘴的工友理论,被秦嗣嗣按坐下来。“嘘!”秦嗣嗣做了一个动作,“你别急,听听她们还说什么。”姒丹翚气得眼皮乱颤,心里像棒槌敲击鼓面,一阵快一阵慢,只得压了怒火。那工友唏唏酥酥地喝着米粥,一瞥四下,继续道:“沙棘花隔三差五给王副厂长用搓板洗衣裳,总给他大献殷情,为此葆君也没少翻白眼,吃酸醋。”姒丹翚一听,终于忍无可忍,“刷”地直起身,手指那位言语刻薄、充满挑恤意味的工友,泼口回击道:“请你不要玷污别人的尊严和人格。沙棘花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请你们放自重一点。”谁想,那位工友鄙视地一笑,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姒丹翚一看工友噤声不语,带上饭盒,同秦嗣嗣气嘟嘟地回了竹茅楼。竹茅楼里,沙棘花还没有回来。姒丹翚便与秦嗣嗣坐在门槛上吃饭。秦嗣嗣问:“沙棘花走哪了?”姒丹翚恨声擂气地回道:“那个不争气的,早上轮休哩,说是准备明天的端午节,买糯米和蜜枣果儿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且说香墅岭外,高山叠峦,古木参天,环抱湖泊。上官黎自当帅领房胤池和金寅钏出了香墅岭,直奔后山而去。他们携带自制的弹丸猎具,顶着灼灼烈日,抄近路从湖畔的石拱桥底溜进灌木丛。一望之下,旦见高达数丈的阔叶树和红彤彤的枫叶树疏落有致植满莫愁湖畔。狐窜鹿鸣,禽飞兽啸。野花枯藤,深涧流溪。飞云流雾,岚光馏金。修篁拔节冉碧,老柏绿意森森。山风猎猎作响,香花轻溢飘荡。一晃两个时辰,上官黎感到喉头干涩难耐,笑道:“寅钏,带来的水还有吗?”金寅钏耸肩笑道:“哥们,这一路来,水都让你喝光了,怎么还要喝?”上官黎抬手在臂膀上挠痒痒,房胤池一看,上官黎臂膀上红肿叮青,笑问:“被毒蝇蚊蚋咬了吧?瞧——”说着,从裤兜掏出一个玲珑小瓶。“呵,这是什么东西?”上官黎问。金寅钏道:“是清凉油,专门对付那些毒蝇蚊蚋的,快,擦在身上。”金寅钏笑嘻嘻地露出一副欠揍的样子,示意上官黎屏声静心地朝四周听。原来,耳畔传来一阵潺潺的流溪之声。金寅钏说:“听,就在那边。”几人迫不及待地向声音的方向跑。但没跑出几步,上官黎被地上的朝日蔓一缠,打个蝤踵,险些摔倒。

    傍在山崖下,果然找见了一弯溪水,汩汩流淌。房胤池猛喝了几口澄澈的溪水后,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上官黎咽着直冒烟的喉咙,刚想俯身喝水,居然惊呆了。上官黎对两人“嘘”了一声,往岸边望,发现有大群山雉黑鸭,嬉嬉逗逗,争争啾啾,耍戏啄水。望见这一幕,三人份外欢喜。他们匍匐在青石蔽障物后,做好准备,上官黎和金寅钏怂恿房胤池拿出家伙,瞄向山雉。

    “镞”的一声,不偏不倚,房胤池用随身携带的弹丸,连击两次,竟打中两只躲闪不及的山雉。其余山雉受了惊吓,扑愣起飞,洒下一地翎羽锦毛。三人一看小有收获,挽起裤管,淌水至溪河另一畔,抓获两只受伤的山雉。上官黎高兴极了,赞口不绝,道:“胤池,你真给哥们脸,真牛!”房胤池将拾起的山雉装进大兜包里,三人见天色将晚,各自抽着烟,沿小道往山外走。

    且说范黟辰躲在一株灌木树后,纳凉小解。蓦然,一个穿着浅灰色繻裙的老妇挥手说:“黟辰,把你父亲接回来。”范黟辰应了声,大步朝湖畔走。范黟辰走近莫愁湖畔,远远看见一个老叟用篙撑荡竹筏,笑问:“黟辰,你怎么来了?湖畔风大。”范黟辰扶栏示意,回道:“爸,今天有收获吗?”老叟乐呵呵地笑着,捋了捋胡须,道:“有的,有的,你等我靠岸。”谁知,还未等靠近岸,范黟辰便看见上官黎三人乘竹筏慢慢飘荡。

    上官黎支撑竹筏,还未等靠在岸上,一阵疾风骤然吹过,巨大的浪头将三人掀翻进了湖里。“嗳呀,不好,有人落水了。”老叟顿时一惊,调转竹筏,划向三人。

    一阵功夫过后,老叟将三人拉上竹筏,急忙朝岸边靠来。范黟辰露出一丝疑惑,一丝嘲笑,一丝惊悚,望向老叟,直到狼狈地上了岸。上官黎同他的兄弟们衣裤已湿透,大汗淋漓。范黟辰望着上官黎,旦见:眉目开朗有如远山空阔,暖意融融如春水横溢,唇角微扬牵出一丝尴尬笑意。胸前挂着镶有一颗狼眼大小的黑曜石。上官黎望着老叟和范黟辰,一脸羞涩,还未开口答谢,就见房胤池和金寅钏捻手矬腰,摇头咬指,战战兢兢,赥赥地笑在一边。老叟问:“年轻人,怎如此冒失,先不说竹筏破旧,单你们三个人足以压翻竹筏。”上官黎冻得瑟瑟发抖,咬紧嘴唇,难为情地笑道:“我们只顾赶路回家,不想那竹筏不经使唤。”房胤池拨了拨湿透的头发,问老叟:“你们可是山林中人?”范黟辰回道;“是的。”上官黎喷嚏不断,老叟好言道:“年轻人,快来,到我家烘干衣裳,喝口热茶,喘口气再回家吧。”望望房胤池和金寅钏,上官黎同意了。

    他们来到了范黟辰家。老叟听说上官黎从香墅岭来,好奇之余,从挂在墙壁上的布袋里取出一个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递给他们手里。三人咀嚼片刻,但觉滋味清香鲜美,入口甘甜。老叟见上官黎面色不虞,不停地抓痒,问:“年轻人,恐怕你是被毒蚊蝇给叮痒了。来,我给你一些自制的艾草香黄水,能治愈此顽疾。”上官黎一听,布满微红血丝的眼球内闪过一丝喜悦的神色。房胤池和金寅钏同样有被叮痒的情况,他们在老叟的帮助下,身上涂满药水,痒痛的情况消失了。

    夜色悄然降临,天边晚霞呈现一片淡薄烟丝般的浅黯,几乎已看不见落日的影子,唯有一轮新月缓缓浮悬在树梢上。上官黎带着患难与共的兄弟,急赶慢赶地返回了香墅岭。还未走近毓秀楼,一株棕榈树下忽然闪出一个女孩。那女孩眉开眼笑,高鼻深颧,秀发飘垂耳际,着一身粉红长摆褶裙,裙裾中两只鸳鸯穿梭在摆荡的芦苇丛里。而她手上,正提着两条用水草编扎起来的鲜活长吻鮠,笑唏唏地望着。

    那女孩未等靠近,娇喝地喊了一声:“黎哥哥。”上官黎不禁一惊,原来,愣神之际,慢怠了半分,使那女孩张口唤了。唤他的女孩是余鸯。她从湖畔采莲返回,因为捕到了几条肥硕长吻鮠,心中大喜,急忙来香墅岭,将鱼送入毓秀楼。上官黎眼望余鸯走近身旁,手上还拎着两条鱼,已知来意。刚要张口回话,房胤池道:“妹子,鱼是莫愁湖里的吗?真是膘肥体长个大哩。”余鸯抬眼望了望,“嗤”声一笑说:“那是肯定,谁不知道芙蓉镇属莫愁湖的鱼最好。”正说话呢,上官嫦和鲍臻芳双双走出来。余鸯笑道:“上官妹妹好。”上官嫦目光一扫,看见余鸯又拎鱼来了,笑道:“原来是余鸯,怎么来送鱼的?”余鸯道:“今个儿运气好,捕到好几条大鱼,我就赶紧给你们送来,兴许赶上晚饭,清炖尝鲜。”上官嫦应着搡开门,让她走入毓秀楼。余鸯一走进来,上官黎带着两兄弟,也紧随地走了进来。几人经过客厅,不料,萧老太太把弄一串佛珠,拄着凤殇藜木杖,正准备出门。“老太太,您是要去哪儿?”余鸯将鱼递给上官嫦,抬手扶稳了萧老太太。萧老太太老态横生,眼睑耷拉,双眸眯缝,挤出一丝笑:“是余鸯来了。这丫头,准又是来送鱼的。”用手掌拍拍余鸯的脸孔。余鸯“嗯”了一声,萧老太太继续道:“走,丫头,随我往后园瞧一瞧。”余鸯高兴地应着,两人往楼外走。上官嫦将鱼送入后厨,递给玉凤,登、登几步欢快跑出来,拉上鲍臻芳随在她们身后,往园子里闲逛。倏忽,萧老太太长“叹”一声,道:“原先在北京生活也自在,身边常有个丫头,长得像你,水灵灵的俊俏。那丫头眉如翠羽,脸衬杏花瓣。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妖媚姿。贴体入微,侍奉得体。”余鸯一听,脸颊飞出一片酡红,笑道:“老太太,您在抬举余鸯么?我余鸯是个贫贱丫头,怎比得上富贵人家的。”话未说完,上官嫦扯了扯余鸯的衣襟。余鸯一怔,收住了话茬。几人慢步藕香榭中,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紫藤,长得葱碧荫实,绿意飘然。鲍臻芳说:“老太太,您瞧紫藤树长得有多好?咱不如到树荫下坐会儿?”萧老太太未置可否,不知不觉间走至紫藤树下。树下的云石雕花圆桌上摆着一副茶具,小火炉上的水开了,呼呼冒着热气。萧老太太笑道:“你们瞧,这是淑茵给我安排好的。”几人说笑间坐了下来,鲍臻芳缓缓给众人沏开了茶。上官嫦看了眼茶罐,上面标注说明:云南澜沧普洱茶,遂张口笑道:“奶奶,此茶乃上好之茶,您怎么让嫂嫂把茶具置办在此处?”萧老太太颤抖地端了一杯茶,喝了半口。上官嫦见萧老太太闭口不言,目光落在了余鸯的脸面上。这一瞧不要紧,着实让她心中卷起一朵浪花。暗暗心想:余鸯,余鸯!瞧那樱桃小嘴,瞧那黛眉杏眼,瞧那鹅蛋般的脸庞。望了半晌,余鸯也觉出味儿,一笑,问:“上官妹妹如何这样瞧我?让我很不自在了。”上官嫦嘿嘿笑了笑,毫不避讳地道:“我左瞅右瞅,总觉得余鸯姐像一个人。”余鸯一听,脸皮儿红的像草莓,喉中一哽。“像谁?”她问。上官嫦端祥着,见余鸯耳垂上有两只荧绿色的翠绿扣,脖颈上挂着一串绿松石、玛瑙、云母石串成的项链,项链下面挂着一个镶了天珠的圆珠,笑道:“姐姐是否知道一人?”余鸯茫然一愣,问:“你说谁?”上官嫦说:“咱们芙蓉镇的养蚕织布女。”鲍臻芳笑道:“你说的是璩鸯吗?”上官嫦满脸漾笑,一看余鸯,正囧着一张脸不吱声,脖颈上一串项链竟纹丝不动。

    雪琼楼内,我换穿上蜜合色旗袍,摇动袅娜腰姿,刚刚伫立楼外影壁旁,身边已围拢上三五个姐妹。姒丹翚挡在我身前,伶俐道:“姐姐穿的这般光鲜,想必有好事情么?”秦嗣嗣一样簇拥着,兴奋地问:“淑茵姐是在迎候端午节哩,倘若不然,可就奇怪了。”两人说的我有些不自在,我手绾鬓发,用舌尖润着涂在唇上的一层淡红唇膏,笑道:“不要羞笑我了。端午节也罢,这几日庄园进进出出的人多,怕有疏漏外人的地方,也就这样着装了。”姒丹翚媚笑几声,恭维道:“姐姐好身材,此等衣着搭配,岂不让男人口嘴流涎。”我听后故意气恼发嗲,叹气说:“哼!敢情妹妹只会让男人欢心,却不懂得自已欣赏。姐贵为当家儿媳,只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日日念经诵佛而不敢怠慢。佛言: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我话音落尘,秦嗣嗣又同身旁姐妹齐声问:“姐姐,此时上哪里去?用过晚饭么?”话音一落,反倒提醒了我。我想起要伺候老太太品茶,香壶茶具已摆置紫藤树下了,轻轻摆手,道:“姐妹们,长话短说,我去伺候老太太了。”听说我去伺候老太太,她们遂一同附和:“姐姐莫急,不防我们随你一同去。”

    一群姐妹随我逶迤而走,穿过抄手游廊,走出兰蕙园,绕入藕香榭,一眼看见紫藤树下坐着萧老太太、上官嫦、鲍臻芳及余鸯。鲍臻芳望见我们说说笑笑走来,笑道:“姐姐快来。”我盈盈娇步走上前,见了礼,与众人落坐。上官嫦斟了一杯茶:“来,嫂嫂喝茶。”我四顾一望,发现缺少几副茶具,于是,唤了余鸯,前往后厨添置些来。众姐妹围坐在萧老太太身边,谈论家常里短,谈论萧老太太硬朗健康的身子板,一时乐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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