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沧海拥抱过桑田

章节字数:4484  更新时间:18-10-13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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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他,然而,纵她朝暮千日,寒来暑往,终不能忘,沧海也曾拥抱过桑田。

    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无情地敲打着梧桐芭蕉,湿了绿肥红瘦与晚归的舟楫,烛盘上的烛影来回摇晃,光影的跳动和明灭变化中,一滴滴的烛泪就滚落在烛盘之中,无穷无尽,仿佛一曲唱不完的殇歌。

    透过窗棂,轻曳的烛光摇出一小片温暖的光晕,伏在案上倦极睡去的女子眉目如画,面容姣好,却陷在反复的梦魇里。

    她梦见常州的杏花春雨,高挂在树枝上的风筝,那萧萧朗朗如玉如英的少年侠士,接着一切都炸裂了,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血红,如鬼似魅,铺天盖地。

    “子卿!”伴着一声惊雷,她终于惊醒,怔怔地看着荧荧的火光,任眼泪打湿了脸颊。女子没再睡去,只坐在那里,剪了一整晚的烛花。

    庆历三年,江南,常州府。

    “小玉,快!快点!”鹅黄罗裙的小姑娘如同一朵盛放的迎春花,朝着风展开了风筝,栩栩如生的蝴蝶风筝借着风力越飞越高,惹得放风筝的人眼角眉梢尽是开怀的笑意。小丫鬟悄声提醒着:“小姐,今天是新先生来的日子,再不回去,老爷又要怪罪了。”

    女孩挑了一双柳眉娇嗔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先生一个个古板的要命,哪里比得上放风筝有趣,况且,那些东西我早都学会了呀!”初家的三小姐是远近闻名了的古灵精怪,半年里已经气走了五位教书先生,可偏偏自初凌辞官成了商人以后,常常一连十数天回不得家,已经嫁出去两个女儿更兼发妻早亡了的初老爷舍不得责罚,只言语上规劝或训斥一二。

    小玉不再说话了,跟在自家小姐后面兀自担心。

    风筝飞得太远,一个不留神便挂到了高高的树上,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束手无策,小玉一咬牙要爬上去把风筝够下来,初雪赶紧摆手:“不行啊,很容易伤到的,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好了,要不,你先去找我爹来吧。”

    初雪觉得累了,便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单手撑了下巴,乌溜溜的眼睛转了又转,手里不停歇地把玩着滚轴。

    繁密的枝叶间,轻轻地,悄悄地,落下了几瓣梨花,携着一缕残香擦过了她**的鼻尖。

    彼时,她抬首,他低眉,四目相接,随风而动的枝叶浸透了午后温存的阳光,那寻常的花草似乎也闪烁着流动起来,亦真亦幻,如一场前世今生的梦。

    她看着他清泉一样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痴了。

    栖在花间的少年解了风筝轻轻巧巧跳下树来,在她面前站定:“你的风筝?”

    她回过神,羞红了脸,连连应着:“恩,是我的,谢谢你呀。”明眸皓齿的小姑娘,笑起来就像初初绽放的海棠花一样娇美。

    少年一身深青色的衣裳,身量颀长,眉淡唇清,澄澈明亮的眼里清晰地映着她的笑脸。

    视线交汇的瞬间,一种淡而长的情愫悠悠远远地弥散了开来,隐约如三月春雨,烟一般缥缈,遍寻无痕。

    “你长得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直白的示好被她不假思索地三言两语说出。

    “我叫林子卿。”少年低眉颔首,神态淡淡。

    女孩恍若未觉,只盛了满眼的期冀艾艾问道:“那我叫你子卿哥哥行吗?”

    “嗯。”

    女孩大喜过望,粲然笑开:“太好了,初雪有哥哥啦!”

    林子卿一怔:“你叫什么?”

    她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叫初雪啊,怎么啦?”

    林子卿微微笑道:“没什么,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接着,他又低低唤了声她的名字,初雪,带着些意犹未尽,三分若有所思。

    初雪见了他腰间悬的长剑,好奇地问道:“你是侠客吗?”

    他笑了,他笑的时候,眼角眉梢弯弯的,染着初春阳光的暖意。

    “姑且算是半个吧”

    “那你像话本里那样舞剑给我看好不好?”

    她那样想看,少年却沉吟不语。师门的规矩向来严谨,本是不能随意在别人面前显露招式的,可他又想,她这样年少单纯,当是无碍的吧。

    初雪沉不住气,扯了他一点衣袖摇了摇,央求道:“好不好嘛,子卿哥哥!”

    林子卿终于应允。

    初老爷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初雪手里捧着五彩斑斓的蝴蝶大风筝,一脸倾慕地看着面容清俊的少年舞剑,浑身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幸福。

    小玉想上前叫初雪,一个女孩子家,终归要有一点矜持。

    初凌却拦住她,深深地望着林子卿看向小女儿时眼底温存的笑意。

    很多年前,他大概也是有过那样的眼神吧,固执的以为,热切地盼望,他们可以一起走下去,可惜造化弄人。

    林子卿余光瞥到远远站着的二人,挽了个简单又好看的剑花收了势,偏头朝着初雪问道:“那是你的家人吧?”

    初雪转了身,见到父亲和小玉,忙奔过去扑到初凌怀里,“爹!你来迟了,子卿哥哥已经帮我把风筝拿下来了!”说着,得意地挥了挥手里的风筝,眼睛亮晶晶地弯了起来了。

    “子卿哥哥?”

    说话间,林子卿已到他面前,施礼道:“林子卿见过伯父。”末了又补上一句:“家师是衡山墨泉。”墨泉,黑白水土,明暗清浊,这样一个人,从来都不按常理出牌。

    “原来是子卿贤侄,你师父近来可好?”

    “有劳伯父挂念,师父身体尚还硬朗。”

    “我倒没想过,这个老伙计竟会让他徒弟来当小女的先生。”初凌一脸慈爱地看着他,像是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再看时却又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长辈对待晚辈一样。

    初雪一愣:“爹,你说要他来教我读书?”

    初凌宠溺地点了下她的额头:“你这丫头,刚才还一口一个子卿哥哥叫得亲热,怎么这会儿想到日后与他朝夕相对,反倒不愿意了?”

    初雪脸涨得通红,跺着脚嗔了声:“爹!”

    林子卿与小玉俱是忍俊不禁地看着戏。

    许多年后,这一段最初的懵懂悸动是初雪最怀念的光景,可那时候却只能合上眼,叹一句回不去了。

    年方九岁的小姑娘,不满十六岁的少年郎,他是她的先生,也是她的子卿哥哥。人退尽,日初升的时候,他还与她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夜阑人静,他将尚还单薄的肩膀借给她依偎,陪她坐在草地里看星星。

    后来她问他:“子卿哥哥,以后,我嫁给你好不好?”他笑得眼睛弯弯,却不肯回答,只敷衍着“初雪,你还小呢。”

    时间慢慢地流,她已是豆蔻年华,他也快要及冠。渐渐她待他柔婉似水,他却待她一如当日,初雪委屈过,偷偷地哭过,从不知道林子卿也曾坐在她的床边,静静望着她的睡颜,眼中满满盛着温柔的爱意。

    那日傍晚,他带她到西湖的白堤,山林间飘飞的细雨将停未停,微微地露出些许的晴光。湖面上淡淡笼着层水雾,明月缓缓升起时,千点万点的银辉洒在水面上,皎洁清澈不染纤尘。

    林子卿说,我再给你舞一次剑吧。

    那是行云流水的一套剑法,不是当初哄她开心的花把式。

    她走过去,不顾他还未入鞘的长剑,抱住了他。

    那夜之后,她不再唤他子卿哥哥。

    她唤他,子卿。

    他总是会回到衡山拜见他的师父,她从来都不愿他走,因为每次他离开,归来时总显得冷淡。可重阳离别前,他应允她,这次回来,会给她一个答复,一个迟来的答案。

    然而,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仿佛老了二十岁,他还是那么俊秀清隽,眼里却一点光华也无。那样清澈的眼幽深一片,令人猜不透半点。

    他瘦了,憔悴得彷如大病初愈。

    初雪没有问他,就像他们从不曾相识。只是偶然看到他空对一池残荷,背影单薄萧瑟,微微颤抖,她会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初雪只知她自己怕黑怕鬼,睡觉时总要点一盏灯才好,却不知于林子卿而言,夜愈深愈重,恨意愈浓。

    元宵佳节,华灯初上,曾经约好放灯的誓言终究成了泡影。

    林子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拖再拖下不了手,是舍不得这么好的姑娘,还是舍不得这么多年的情意。

    是夜,他取了一盏花灯,任它随水流走,权当放走所有的不忍和怜惜。

    那个晚上,初府火光冲天,血红一片。幸免于难的,只有外出寻林子卿的初雪和小玉。

    她回到家中。顺着一点一滴的血迹,走向那柄还滴着血的长剑,走向青色衣裳被鲜血染湿的少年面前。从来都那么干净的一个人,此时却陷在血污里了。

    林子卿见到她时,竟笑着落下泪来。她看着一片断壁残垣,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答案。

    她颤抖着问他:“为什么?”

    “为家仇。”

    “那些仆人呢?”

    “火自内宅起。”

    “是什么样的仇,让你恨我爹娘至此?让你欺骗我至此?”

    林子卿苦笑连声:“你想知道?”

    当年,扬州府艳名远扬的花魁遇燕爱上落魄的书生,帮助他进京赶考,那以后书生却杳无音信,直到那一张纸笺的到来,那样简单的几个字,却耗尽了她毕生的心力,冲垮了她苦苦支撑的渴望。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唯独无亿,遇燕终于理解了文君的痛苦,却是以自己的感情为代价。

    她逃出了明月楼,带着满身的伤痕,破碎的身体,死掉了的心上了衡山,他当然不知道,那几个字正是衡山顶上那个号称墨泉的男子仿照书生的笔迹写就。

    她嫁给了这个追求她许久的人,在最忧伤的日子里,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意识到,她和那个书生所有的幸福都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了。

    她成了别人的妻,可她不快乐。当他们的孩子出生,为表示自己对她爱若珍宝,墨泉为他取名林子卿,随的是她的姓。

    她再也没有下过山。也就再也不会知道,当推掉一切缠身琐事只为回来寻她的书生一头扎进明月楼,却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的痛苦。

    他终于金榜题名,皇帝赐婚时他还信誓旦旦有一个姑娘在等他回去,却遍寻不得。为了母亲的遗愿,他还是成家了。可是每每梦魇,唤着“遇燕”醒来,枕边之人却并非梦中所牵,思念铺天盖地袭来,让他无处可逃。

    那个书生便是初凌。

    墨泉与林遇燕是林子卿的双亲。

    林子卿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重阳节那日,病中的母亲撒手人寰,手心紧握一方手帕,那是她年少时为自己心上的书生绣的。父亲说她忧思成疾,再次提醒他,遇燕恨了初凌一辈子,却最终也没能爱上他。

    他们两人早早相识,却只是泛泛之交,初凌与他之间的联系不过零星的几封书信,初凌临到死了也不知道,要害他的人竟是墨泉。

    林子卿涩声道:“你爹,他让我娘痛苦一生,当初他若信守诺言,又何至有今日之祸。”

    初雪只是摇头:“我爹他不是这样的人。”

    林子卿冷笑:“我娘亲的帕子上可还绣着那个负心汉的名字呢。”

    “所以你放了火,杀了我的爹娘?听信一面之词化身厉鬼?”她忍不住后退:“原来,我已经不认识你了。”

    “你从一开始就看错我了。”

    初雪的声音里头一次沁了凉意:“也许吧,是我太过天真愚蠢……你怎么不逃呢?我回来了,你大可杀了我,回去向你的好父亲复命呀!”

    “我在等你把我送到官府。”

    初雪点点头,含着泪扯出一丝微笑来:“我只问你一句,这许多年来,你对我,究竟有没有一点真心?”

    林子卿握紧了剑柄,仿佛照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口中的话却利得像刀子:“没有,这许多年来,我对你,并无一点真心。”爱过如何,真心又如何,终究是无用了。

    官兵来抓人的时候,她沉默着看他被带走,在小玉怀里一睡不起。

    三日后,她睁开眼,身边是匆匆赶回来的两个姐姐,她终于失声痛哭。

    小玉看着她瘦削的脸颊,良久,终于轻声道:“行刑当日,一个黑衣人劫走了他,官府现在还没有找到人……”

    “小玉,别说了。”

    府上的仆从已经遣散了,只留下小玉和两个年纪很大无所归依的老人,偌大的院子顿时空了起来。

    以后的日子,初雪仍旧时常想起,九岁那年闯入自己生命的少年,可也只是那个淡眉清唇,有着干净笑容的林子卿,而不是眼神平静无波如一潭死水的杀父仇人。

    等到春风也过尽了,梨花也落尽了,初雪在院里摆下桌案,浅浅呷了一口茶,幽幽淡淡道:“小玉,替我叫人为林子卿立一座坟吧。”

    从此后,春花秋月夏荷冬雪,无人同赏,幸与不幸痛与不痛,无人同负。生死隔断,不复相见。

    小玉一惊:“小姐,林公子他还活着呢。”

    她白着一张脸轻笑:“我悼的是从前的那个林子卿,至于你说的人,我不认识他。”值得被她记在心上的,合该是那个如玉如英的人,干净的,清澈的,善良的,会为一个小女孩摘下挂在树上的风筝的那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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