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妒(上)

章节字数:4925  更新时间:18-08-17 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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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兄的死讯传到泰和寺的时候,老方丈正在和杜云讲经。老方丈从蒲团上站起来,踱步到大敞的寺门。寺门厚重庄严的红被泼上夕阳的金,好像以一种更加古老神圣的姿态陷入沉思。方丈站在寺门前,对着万丈残辉,感叹一句:“是天妒啊。”

    “一山风雨晚来及。纠缠于是风动还是心动的问题,无益于事,动中守静方为明智。陵王殿下,你可准备好了?”方丈的背后,一半是万顷松涛上的斑斓云霓,一半是金红交融下的古默寺门。

    方丈没有再称他的法号。一句殿下,杜云便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太子患急病而亡,皇室无奈之下只得召回因体弱自小便寄养在泰合寺的陵王杜云。

    杜云坐在金顶红帐的软轿里。他掀开帘子,望着外面的景致。这上下山的路,他自小到大走过无数次,却还是头一回,以这样的角度去看这山路的一草一木。

    父皇子嗣寡薄,除却皇兄和他,其余便都夭折。皇兄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兄弟,可谓关怀备至。一有空,便上泰和山来看他。

    今日他从车轿上看到的景致,是否与皇兄看到的一样呢?方丈说,事物人情瞬息万变,故而须臾也是万劫。他一直不懂,无论寺门还是佛钟,花草还是鸣虫,今日的和昨日的并无什么分别。昨夜未读完的佛经,今早再看,亦没有什么变化,如何能说瞬息万变呢?

    可是,当皇兄的死讯砸到他身上时,他开始后怕,莫非,真的一切都在不着痕迹却又瞬息不止地改变着?

    皇兄来看他的时候,总是一身金蟒红袍。头上束有金冠,金冠垂下两条红绦在耳侧。金红二色,总被世人认作名利情欲之色。金,取钱之污;红,取欲之秽。可是皇兄的金红二色,却总有一种奇异的高崇,就像夕照下的寺门,孤高矜傲注定于世不容。

    车马奔驰一日,总算在又一个夕照时,入了宫门。杜云为一众宫女太监拥着,见了父皇母后。对于与他血肉的两位至亲,他早没有什么映像。乍一会面,只觉两人都在富丽堂皇的虚像中哀颓地走向衰老。

    他们端坐上位,说些弯弯绕绕又完美无瑕的漂亮话。漂亮,是指语句对仗整齐,甚至平仄都严谨遵守。皇家的所有人,好像都在劳神费力地演一场规矩的戏码,写一篇规矩的文章。好像专门为了方便史官记载似的,一丝不苟。

    皇兄除外。皇兄不像皇家的人,更贴切地说,皇兄像神。听起来,这或许像一种对已故之人无意义的吹捧,但这是事实,而且不止杜云,想来世人都认为,他的皇兄像神。

    天才与神明的界限向来模糊,世人经常将尘世的天才,说成落难的神明。三岁颂诗过目不忘的本领,自不消多提。无论书画诗文,还是行军内政,皇兄都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实力,远超众人之外。自古以来,天才与全才皆为少见,更是无一人将这两个名号集于一身。可是皇兄做到了,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杜云没有行宫,父皇便颇有深意地安排他住进了皇兄的宫殿。杜云不无别扭地穿着繁缛的官袍,装模做样地走在宫墙之下。皇宫和寺院其实很像,到不只是那些红墙金殿,还有里面的人。宫里的很多人,正如寺里的和尚一样,都在拼命压制着与生俱来的欲望。名利情欲,老生常谈的东西。

    从正殿到皇兄寝宫的路,经过一架白石拱桥。桥很长,跨过了未央湖的凌波百顷。他特意在桥中央停住了。以前皇兄曾与他说起,隆冬时分,雪积于桥顶,共天一色,与西湖断桥残雪,别无二致。

    皇兄没去过西湖,杜云也没去过。但是皇兄说话时,总带着一种柔和的坚定,也像是与生俱来的自信。杜云当时信了,深信不疑。可如今站在桥上,哪怕没有落雪,他也能想象出,这里是无论如何也比不得西湖的断桥残雪的。为何?他一时也说不清。但他就是笃定,正如当日提及此桥的皇兄。

    杜云踏进皇兄宫殿时,发现里面的白丧物什还未拆尽。他有些恍然,像是突然才想起这么一件事来。殿内的宫女,一个个强撑着笑意向他请安,眼睛却是红肿的。他不愿看她们的眼睛,因为她们的眼神悲哀之余,带着恳求。好像在恳求自己成为下一个皇兄。这怎么可能呢?

    他让她们退下,自己一个人将这寝宫逛了一遍。整个寝宫,透露出一种妥帖的华贵。一切都按照礼制。杜云突然很失望,又觉得在情理之中。皇兄总是很擅长于应对礼制。

    直到他看到一间锁了的库房。门锁发亮,是时时开启的样子。他唤人过来,问里面是何物。

    丫鬟低着头说,是殿下看过的书。杜云有些疑惑,书为何不放在书房?

    丫鬟却了然一般,继续说,殿下过目不忘,凡书看过一遍,便能倒背如流。

    杜云颔首,对于皇兄,看过一遍的书,自然不用再看,也能重温。

    “陵王殿下可是想打开看看?”丫鬟问。

    “不用,”杜云有些不舒服地拨了拨发冠旁的红绦,“我曾听闻,皇兄为你们写过诗词?”

    丫鬟突然抽泣一声,然后猛地跪倒地上,带着哭腔说:“陵王殿下恕罪,是奴婢失礼,只是提及此事,奴婢实在悲痛难忍。”

    杜云将她扶起,瞥见她满是眼泪的脸。

    “我不怪罪,你说便是。”杜云突然感到很累。

    “殿下文采举世无双,又身份尊贵,却肯为我们这些下等奴仆写诗词,实在是菩萨般的心肠。我们自个儿心中的苦乐,殿下仿佛一清二楚似的。写出的词,我们唱着唱着,就要落泪。”丫鬟低着头,也不敢用袖子擦眼泪,任凭它们一颗颗掉在地上,湿了一小块泥土。

    晚间用膳时,都是些精致的素菜。用过后,杜云便早早卧在榻上。

    他枕着脑袋,想回忆一些关于皇兄的事。一个年纪较小的丫鬟急匆匆跑来添香。

    “陵王殿下想用什么香?”小丫鬟怯生生问,声音都在抖。

    “以前皇兄用的什么香?”杜云随口问,他对香料不甚精通。

    “这······”小丫鬟支支吾吾的,一直没说出什么所以然。

    杜云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困意袭来,他不愿多想,便抛了句,同皇兄用一样的。

    小丫鬟如蒙大赦,动作利索地添了香,便退下了。

    香的味道很浓郁,从塌边硕大的紫金香炉里渗出来。杜云觉得很不舒服,像是被蒙住了口鼻,呼吸间全是那种味道。

    可奇怪的是,他很快就入睡了,猝不及防的,就陷进梦里。

    皇兄正与他对坐下棋,世人传闻,全才的皇兄,唯一的不足是,不善棋局。

    “十局,你赢六局。云儿果真是可塑之才。”皇兄将指间的一枚白棋,丢入棋篓。笑着望过来。他的执白棋的手边,放着碗茶水。茶水里映出皇兄的侧脸,水里漂浮的一片茶叶,恰好挡住了他上扬的唇角。

    杜云认真的望着那茶水里皇兄的倒影,发现那双眉眼里是一片辨不清喜怒的冷清。不自觉抬头看他时,却又发现他其实一直在笑。这时他才发现,原来皇兄的嘴角生得有些弓形,仿佛天生带着笑似的。不仔细瞧的话,便错觉他是一直温和地笑着。

    “出家人不在乎输赢。你何必作假输给我?”杜云不动声色地下了十局,最终平静的讲出这句话。他敏锐地察觉到,皇兄在棋力方面,一直大有保留。或许他于此道,也是举世无双。

    “哦?”皇兄嘴角的笑意愈深,“出家人不在乎输赢,难道就在乎真假么?”

    杜云哑口无言,原来佛理上,皇兄也是透彻许多。

    “我的确作假输给你,我也作假输给很多人,可是,就连号称当世棋圣的张老夫子,也未发现过。”皇兄一口饮尽了那碗茶,站起来,同时也拉杜云起身。

    他一边给杜云整理衣领的褶皱,一边说:“棋圣都没有发现我的把戏,可我的云儿却发现了。难道不是可塑之才么?”

    杜云低头看皇兄的手。民间有个传说,说是皇兄的手乃女娲采天山玉石雕成,故而能写文章,能领强兵。

    确实白润如玉,杜云想。可是手心处却有密密麻麻的陈旧伤疤,倒像是枯黄竹叶落在手心一般。

    “这是什么时候的伤?”杜云大胆地抓住他的手,问。皇兄尊贵如此,何人敢伤他?

    “幼时常常难以入眠,脑海里总是有别的东西吵扰着。我便用匕首,在手心划一条口子,血流出一点来,我方才得些清净。”皇兄说此话时,低头望着那些伤疤,颇有些无奈地摇头。

    杜云却听得胆战心惊。一张嘴张了半天,不知怎么该说什么。

    “不入耳的小事而已。母后也曾问起,我怕她担心,就说是练武时自己弄伤的。”

    杜云总算有点回神,问:“什么东西搅扰你?”

    “很多,看过的文章,听过的话,见过的人事物景,历过的悲欢欣愁都在搅扰。看来记性好,也不是件十足的好事。”

    “现在还是这样么?”

    “不会了,自你出生后,便再没有过。所以,是云儿救了我。”

    为何又没有了呢?杜云本来想问的,可是想来皇兄也不知道。很多事情本身就是一个谜,至于它们的原由,不过是另一个谜罢了。如皇兄这般全才的降生,便是谜。

    杜云还想问些别的,比如为何要隐瞒棋力,故意输与他人。

    “我该走了。”皇兄的一句话,让杜云无由得发慌。

    仿佛想抓住什么一般,喊了句皇兄,他便醒了。

    杜云躺在皇兄躺过的榻上,还有些发懵。窗边的竹帘将初夏的阳光,割成一条条长线,横伏在杜云身上。他想起来了,现在的他已经是陵王了,而不是之前那个整日敲木鱼念经的释明。释明,是他的法号。方丈说,是阐明事理的意思。

    随后,丫鬟伺候他梳洗。是昨日在他面前哭泣的丫鬟。

    “你叫什么?”杜云透过眼前的铜镜,看见丫鬟的鲜红的唇。

    “奴婢名唤采弦。”

    杜云感觉到她轻轻梳拢着自己的头发,然后束发戴冠,最后理了理垂在他耳边的两根红丝绦。

    “好了。”采弦轻巧说了句,杜云看到她的唇角在镜子里好看地扬起。突然就想起了昨晚的梦。

    难道只是梦么?杜云自己问了一句。便吓出一身冷汗。梦里的事情好似半真半假,皇兄让棋的事情,他记得分明,可是关于皇兄手上的疤痕,他竟不记得。

    究竟是自己忘了,还是那只是一场真假掺半的梦呢?

    “出家人不在乎输赢,难道就在乎真假?”杜云脑海里突然跳出这句话。当时的他,乃至昨夜梦里的他,竟都未能察觉,皇兄此番话里似乎藏着莫大的秘密。

    皇兄如此英才,需要做什么真假的把戏呢?他本身已是最耀眼的存在,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杜昭。

    昭日无极。

    同父皇母后请过安后,便是太傅授课。父皇有意让他尽早熟悉朝中事务,接过皇兄肩上的担子——他的国家与百姓。

    太傅年迈,身形佝偻,须发苍苍,手却镇稳有力。他递给杜云一叠纸,纸上墨迹犹如龙蛇,肆意昂扬,不可一世。这些字好似活的一般,一笔一划里仿佛是江流携浪,横冲直撞,再在收笔处狂啸入海。难怪方丈说,好的字,都是活的,见其型,必能溯其因。他直觉这是皇兄的字迹,毕竟当世只有他才有资格,写出这睥睨众生的狂妄。

    人人皆道皇兄谦逊有礼,可见了此字的杜云却认为,皇兄或许正是狂妄到不屑于狂妄,才以一种怜悯的姿态施舍谦逊。

    “皇兄的字?”杜云几乎肯定地发问。

    “祁王殿下的策论,便是老夫也比不得的。殿下你身份尊贵,前途无量,自然当学举世最好的文章。”太傅久经官场,说出来的话自是礼数周到。

    接着太傅挑了些典例多的文章讲了一遍,余下的便要杜云自己体会。

    是夜,杜云伏在桌案前读皇兄的文章。仍是那个小丫鬟来添香。

    “不用添香了,以后都不用了。”杜云吩咐,那种香实在令他不适。

    “真的不用添?”小丫鬟吃惊地问。

    杜云失笑,难道这宫里的人都要添香过活不成?

    “你下去吧。”他又埋下头去读文章,突然又将正要踏出门的小丫鬟喊住。

    “我要书库的钥匙。”杜云开口,眼里望着文章里的那些用典之处,只想叹气。皇兄博闻强识,用典精彩自然。他却是吃了亏,自小到大读的不过是些佛经。哪里懂得那些深奥古老的典故,查书是必要的了。

    小丫鬟又结巴半天,才说钥匙在采弦那里。她赶忙奔着去唤采弦。当两人气喘吁吁赶到书房时,杜云恰好看到一句:“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将自雕琢。”

    采弦开了书库后,又小心翼翼点好每一盏灯。书库很大,故而烛火点得再多,也难将这里照得分明。

    杜云不急,随意逛起来,一面还挑些可能用到的书。突然间,他在两叠整齐的书之间,发现了一方书轴。杜云抽出打开,才发现那是一幅画。画上有一男子,金冠红蟒袍,执扇而立,风姿飒然。

    杜云一惊,这画的应该是皇兄。可惜只画了衣冠身形,一张脸便空在那里,在昏暗光线下有些瘆人。

    杜云盯着那张空脸久很,似乎想借此回忆起皇兄的脸,却发现有些困难。烛光将他的身影颤颤巍巍投在画上。杜云好像明白什么,伸长手臂,从较远处打量这画。这样一看,画上的人不再像是皇兄。虽然衣冠相似,却终究不是。不是皇兄又能是谁?杜云也说不准。可这画上的人,却给他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实在令人困惑。采弦的一句殿下,让杜云回神。

    他收起那幅画,放回原位,抱起先前所找的那叠书,走出书库,向光亮的书房走去。

    日复一日的时光总显得贱如草芥。三月后,杜云已经能站在朝堂上,同一些肱骨大臣交流政见了。

    杜云知道,所有人,天下百姓也好,朝廷百官也好,父皇母后也好,他们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心里安慰自己,虽然没了举世无双的祁王杜昭,好歹有个不好不坏的陵王杜云。

    杜云自己也松了口气,总算稳妥地接过了皇兄肩上的担子。可繁忙之余,他只觉以往那些在寺里敲钟念经的日子,已经恍如隔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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