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泪十

章节字数:5078  更新时间:18-10-02 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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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心难测,有些人的心如坦途,光明浩荡,一眼望得到尽头;有些人的心如沟壑,藏污纳垢,谁也不知哪一步会突然踩空。

    十五岁的朝露涉世尚浅,对人心的险恶毫无概念,这一脚踩进泥淖,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发现陈小姐失踪时,朝露脑袋里“轰”的一下——她没怎么读过书,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心情,谈不上愤怒,也无所谓失望,一定要找个说法,那就是……天塌了。

    是的,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陈府是她唯一的寄身之所,而在陈小姐失踪后,这最后的避风港也塌了。

    “……发现陈小姐离家出走,陈老爷勃然大怒,他暗地里派人将整个南浔城,连着城外方圆三百里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阿妁怜悯地看着那长发披面的女鬼,轻声往下讲述:“南浔陈家传承百年,是当地数得着的名门世家,陈小姐和情郎私奔的秘闻一旦传开,陈家声名立刻毁于一旦。”

    “为保陈小姐名节,也为保陈家百年清誉,陈老爷死死捂住女儿失踪的消息,对外宣称陈小姐因病去世。不仅如此,为了封住知情人的嘴,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将陈小姐的贴身丫鬟钉入棺材,活活埋入墓穴。”

    “活埋”两个字像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狠狠咬住丁允行的耳朵。他打了个寒噤,不敢置信地看向魏离,却发现这女孩面无表情,眼皮也没眨一下。

    丁允行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早知道了!

    白衣女鬼仰面朝天,这一回,她发出一声真真切切的嘶嚎,胭脂似的血泪划破眼框,将脸孔割得四分五裂,她哭得难以自已,毒刺一样的指尖不住战栗。

    那张脸虽然狰狞吓人,像是刚从日韩恐怖片场里穿越来的,丁允行却觉得反而没头一回看见时那样畏惧,隔着那层支离破碎的血痕,他甚至隐约发现,这女鬼的五官其实稚气未脱,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她还是个孩子”……这几个字刚从脑海里钻出来,就如一辆半路杀出的加长版林肯,狠狠撞中了丁允行的心脏。

    “……没人在乎她只有十五岁,也没人在乎整件事中,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在那个年代,人命比纸还贱,一个小丫鬟,死了就死了,偌大的陈府,上下数百号人,多一个少一个,没人会过问。”

    阿妁走到那女鬼身边,轻轻摁住她抖成筛糠的肩膀:“真正应了她的名字,朝露——朝来暮逝,这一生就这么匆匆而过。”

    魏离闭上眼,那口酝酿半天的气终于从胸腔里吐出来。

    丁允行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窜,浑身血液几乎冻结了,从指尖一路逆袭到心脏,差点当场化成一座石雕。他僵硬地看了眼女友的亡魂,喉头艰难地滑动了下,慢慢往前走了两步。

    魏离倏尔睁眼,皱眉盯住他的背影。

    “冲我来……”丁允行听到自己的牙齿不住打战,好几次险些咬断舌头,却终究挤牙膏一样把那三个字挤了出来,“所有……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你有什么冲我来,我替她偿命!”

    魏鬼差忽然一阵手痒,有那么一瞬间,很有冲动将这不分场合瞎逞能的小子一手刀打昏。

    丁允行可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自己已经在生死边缘溜达了一圈。他咬了咬牙,几番挣扎,终于将最要紧的那句话丢出来:“你……我可以再死一次,你拿我的命还给她,放过小宁吧!”

    魏离:“……”

    明知这么想不厚道且不合时宜,魏鬼差还是开了两三秒的小差,心道看不出这小子居然还是个痴情种子,该说人不可貌相,还是我太狭隘了,没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就听阿妁保持着平淡的语气,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丁总的幻想:“你欠她的,已经还清了,其他人欠的债,你还不了,也没法还。”

    这女人……不,是女鬼差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丁允行自忖嘴皮子也算利索,在她面前却愣是没用武之地。

    一阵夜风顺着半开的窗户卷进屋里,丁允行打了个哆嗦,额头刷刷往外冒着汗珠:“只要你们放过她,让我做什么都行!她要什么?我给她烧纸钱元宝行吗?要什么都行,就是、就是你们能不能别带走小宁?”

    “你们不是鬼差吗?鬼差不是要遵守冥界的法则吗?难道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厉鬼作祟,杀人害命?”

    他话没说完,就被女鬼差冷笑着打断。

    “丁先生,你搞错了因果,”她冷冷地说,“不是厉鬼杀人害命,而是你和你的女朋友先害死了她——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活了三十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吗?”

    丁总活了三十年,头一回被人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整个人懵在了原地,半晌回不过神。

    魏离实在看不下去,把这发挥失常的小子往身后扯了扯,抬头看向同僚:“阿妁,一定要这样吗?好歹是对有情人,非得拆散了不可吗?或者可以向冥王大人陈情,说不定……”

    她话没说完,就被再次打断。

    “阿离,你当了三年鬼差,应该知道因果循环是天地间的至理,任何人都没法违抗,你是这样,冥王也不例外。”可能是交情不错,女鬼差对着魏离的态度温和了不止一个八度,“何况,这个故事还没讲完。”

    她转向丁允行,眼睛里的温度重新降回冰点:“你和陈小姐私奔后,两个人逃到北边,隐姓埋名,过了三年神仙眷侣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后,日军吞并东北三省,三十万东北军不放一枪一炮撤回关内,将大好河山留给外敌践踏。”

    “由于政府的不作为,民间爱国人士组织了抗倭团,暗杀日军要员、刺探军事情报,屡次三番之下激怒了日军高层,宪兵队使出种种手段搜捕围剿,大批抗团人士被捕入狱,城内一片风声鹤唳。”

    女鬼差定定地看着丁允行:“你背着新婚妻子加入抗团,明知这条路九死一生,唯恐有朝一日身份暴露牵累到她,于是故作绝情,对她始乱终弃。你的本意是想逼她放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却没想到这女人认死理,就算被你抛弃,也不改初衷。”

    “你一走多年,音信全无,她就一直守在你们俩的旧居中,三年后,思念成疾,抑郁而终。”

    “抑郁而终”四个字仿佛一个指令码,瞬间重启了丁总濒临死机的大脑,那一刻,冥冥中的那道闸门轰然打开,无数浮光掠影的片段倾巢而出,呼啸着淹没了他。

    恍惚中,他似乎和一个女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女人拽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着什么,他却一把扯开衣袖,毫不留情地将这女人推搡到一边。

    “都是因为你!”他听到自己这样说,“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背井离乡,跟只老鼠似的躲躲藏藏!”

    女人哀哀哭泣:“可我也为你放弃了一切……我是那么地爱你,我爱你啊!”

    丁允行听到自己胸口中发出很轻的一声响,仿佛什么东西碎裂了,呼啸而出的热流一路蔓延到眼角。然而,他看也不看那女人,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砰”一下甩上门。

    甚至不曾回头看一眼。

    他在外漂泊三年,这三年间,他换过无数个身份,无数次从家门口经过,却始终不敢走进去——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一步迈出,这间小小的旧屋就将彻底被腥风血雨所淹没,也或许是因为,他只是太懦弱,没勇气去面对一屋子的物是人非。

    直到某一天,他再一次经过家门口,看到家门反锁,锁上落下一层厚厚的灰尘,他才预感不妙,忙不迭去找左邻右舍打听,却得悉早在三个月前,这家女主人已经因为久病不治,郁郁而终。

    那一刻,他全身力气都像是被抽光,得了软骨病似的瘫倒地上,半晌,忽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

    前世今生以一种只有丁允行自己能解读的顺序交错在一起,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个不停,几乎转出青光眼来。他往里倒腾了两口气,不知怎么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栽去。

    魏离不动声色地扶了他一把,这男人趔趄着站稳了,堪堪飘出头顶心的三魂七魄重新跌回主心骨。

    “……虽然你的初衷是为了保她周全,可因果二字,不看过程,只论结果——你前世负了她,今生注定不能和她白首偕老,”阿妁淡淡地说,“不仅如此,上一世她因你病故,这笔债拖到今生,你的姻缘线从一开始就是断开的,你这辈子注定不会再有姻缘。”

    这一句轻飘飘地落在丁允行耳朵里,产生的共鸣效应却不亚于一记九天惊雷当头劈落,有那么一瞬间,他毫无来由地想起头一回和魏离见面时,这女人曾给他算过一卦,那些诘屈聱牙的卦辞本该早被丢到九霄云外,却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

    水雷屯,主卦是震卦,客卦是坎卦——震为雷,喻动;坎为雨,喻险,下震上坎,意为雷雨交加,险象丛生,环境恶劣。

    你眼带桃花,颚骨现有纹路,命中注定姻缘浅薄,这辈子都不用指望结婚了。

    ……一语成谶。

    丁允行用手捂住脸,忽然觉得十分可笑——他就像洞穴里汲汲营营的蚂蚁,奔波忙碌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筑起巢穴,以为可以安安稳稳过完一生,怎料一场暴风雨过去,半辈子的辛劳化为乌有。

    却原来,他的命数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写在生死簿上,白纸黑字,谁也翻不了页。

    他想放声大笑,一串泪水却顺着手指缝慢慢滑落。

    女鬼差背完了漫长的流水账,眼看四遭沉寂下来,不管是人是鬼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她大约觉得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于是对那一魂一鬼招了招手,一股无形的力量盘旋而起,铁链一样将两个死去的女子禁锢在身边。

    丁允行突然如梦惊醒,他一个箭步抢上前,张开手臂挡在女鬼差身前:“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你抓我走,放了她们!”

    阿妁摇了摇头,看向他的眼神没有丝毫触动:“个人有个人的因果,你本该已死,之所以还能活着,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福报。要是再执迷不悟,恐怕……”

    事实证明,见天打断别人说话是会遭报应的,这一回,风水轮流转,轮也轮到女鬼差自己试一试被人半路截胡的滋味了。

    “恐怕什么?”魏离忽然轻声问,阿妁扭过头,就见这女孩抬起手掌,掌心透出一道幽蓝色的光,说来也怪,那光并不凛冽,然而魏离微微转动了下手腕,那光折射在女鬼差脸上,她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

    下一秒,那光破开空气,笔直地点住女鬼差眉心。

    相隔不到三步,两位冥界高阶鬼差互相对视,看不见的楚河汉界横亘在彼此间,谁也不肯后退。就听阿妁轻声问:“小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魏离不闪不避:“知道。”

    阿妁皱了皱眉:“你知道逆天抗命是什么后果吗?”

    魏离一字一句地说:“有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

    阿妁眉头登时拧紧一圈,手指微微一动,指缝中的银针闪过一道光,又被她自己收回袖中。

    “此事因不在你,果也不会报在你身上,”她轻声说,“阿离,他们俩原本有三世情缘,如今两世已过,欠下的债都已还清。剩下最后一世,本可以得到一个圆满,可你若非要强行插手,他们只怕连最后的圆满都保不住。”

    魏离顿时愣住了。

    “因果轮回,皆有定数,无法逆转,也不能强求。”阿妁抬起手,将那道直逼自己眉心的虚光推到一边,“阿离,记住你的身份,如果连你自己的眼睛都看不穿世间虚妄,你又要怎么指引迷途的亡灵?”

    月出月没,东升西落,笼罩住夜空的锅底被揭开一角,旭日的霞光探了个脑袋进来,唤醒了熟睡中的城市。

    丁允行伸了个懒腰,一边揉着惺松的睡眼,一边懒洋洋地爬起身……爬到一半突然瞪大眼,忙不迭地缩回被子里。

    他房间里居然有个活物!

    魏离倚在窗前,双手抱胸,半边脸上映着破晓霞光,显得那张总是血色不足的脸略微红润了些。

    听到动静,她扭过头:“你醒了?”

    丁允行瞠目结舌,一只手指住她,哆嗦了半天,好不容易哆嗦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你你……想趁我睡着了做什么!”

    魏离:“……”

    魏鬼差无情无欲,三年来送走无数亡灵也没见她眨一下眼皮,好不容易起了一丝同情心,守在这儿酝酿了一整晚的安慰,还没来得及往外蹦,就被丁总这一嗓子嚎没了。

    她搓着牙后根,脑袋上蹦出一条欢快的小青筋,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里是我家。”

    丁允行:“……啊?”

    他左右环视一遭,发现果然不是自己地盘,但也并非完全陌生——熟悉是正常的,丁总当初黄泉一日游,醒来后就是在这间卧室。

    他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脑勺,绕着脑门顶飞个不停的神智逐渐回笼,同时苏醒的还有懵圈的记忆。

    前一晚,丁允行拦在女鬼差身前,说什么也不让她把两个亡魂带走。魏离不是不想劝他,可这小子的脑袋被驴踹了,整个人疯子一样乱喊乱叫,说什么也不听,无奈之下,魏鬼差只能一手刀打昏了他,和同僚打了个招呼,旋即跟扛麻袋一样将人扛上肩头,就这么大剌剌地走了。

    当然,昏过去的丁总不会知道自己是以一个怎样销魂的姿势被带走的,可仅凭魏离那猝不及防的一巴掌,就够他跳脚蹦高,记恨一辈子了。

    如梦初醒的丁总猛地一拍床沿:“我想起来了,你……你刚是不是把我打昏了!”

    魏离:“是啊。”

    丁允行:“……”

    这女人承认得这么痛快,他反而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了。

    魏离拉过椅子坐下,这女孩大约是语言能力和武力值成反比,深思熟虑了一晚上,临到现场发挥,依然磕磕绊绊地撂了挑子。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地有一说一:“昨晚那种情况,我可以强行拦住阿妁,但要真这么干了,冥府必定派出十万阴兵围追堵截,到时候你俩只有一个结局。”

    丁允行面无表情:“……被逮回去投胎做流浪猫狗?”

    魏离:“……其实流浪猫狗的名额也很抢手,毕竟现在大城市的人都爱喂猫喂狗,换成蚊子还比较有可能。”

    丁允行:“……”

    魏离沉思了一下,又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不,如果是叛出轮回这种逆天大罪,一般连重新投胎的机会也没有,最可能的还是被押上诛魂台,受七七四十九日雷刑,然后魂飞魄散。”

    丁允行捂住脸,有那么一瞬间,恨不能时光倒流回一个月前,把那个面试魏离的自己一巴掌打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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