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四:皮特:你的未来有没有我?(第二部分)

章节字数:4597  更新时间:19-09-10 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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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皮特:你的未来有没有我?(第二部分)

    小圣半夜时分抱了他,让皮特格外感动。

    因为恶梦,他出了许多虚汗,小圣默不作声替他擦拭,用带一点点潮湿气味的毛巾。即便如此,皮特已经很满足。他能感受到小圣手上的温情,虽不比往日炽烈、真诚,但这份转变,这份隐忍,足以让人感激涕零。

    他不会忘记,出事的那个晚上,小圣说的话——是你杀死了他!这是他心口永远不可拔除的一根刺,但只要不去触碰这根刺,不让它流血,人生还是有指望的。谁说一个大活人不能带着一根尖利的刺过活一辈子?

    从小木屋搬去公寓的日子,皮特的麻利和小圣的散淡形成对照。好在并没有什么阻碍,小圣一脸随遇而安啥都行的样子,皮特则努力要把这件事做成全新的开始。

    搬运公司来了一辆小型厢车,两个工人。小圣所有的东西归置在一起,统共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外加一个户外背囊,土黄色粗帆布的那种。两个工人见没什么东西可搬运,说其实叫一辆“的士”就搞掂。皮特说,既然是搬家,就要有个搬家的样子,这叫“仪式感”。工人说,我们没事,不出力气能挣到钱,我们还能有什么意见?

    所有的东西都不要了,是皮特的主意。这话乍听起来让人难以接受,小圣看了看小木屋里的状况,一应的破烂不堪,确实也没什么可以带走,便沉默,只顾把日常穿戴塞进背囊。起先他还想带走门前的一盆植物,后来被工人提箱子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踢了,于是过去的日子就这么彻底碎了,碎得捧撷不起来。仿佛是一种仪式。

    再次回到皮特的公寓,小圣发现卧室里那张硕大的床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两张单人床,齐头并排,中间隔着小一米的床头柜,看起来有点像酒店的客房。小圣明白皮特的良苦用心,暗自却有些惋惜,那张大床其实真的是很舒服很好的,而且价格不菲。

    生活总是要作出一些改变。一成不变的生活意味着腐烂。

    我们都还年轻,皮特说,什么样的变化都经受得起。小圣知道,皮特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尽快适应生活的变化。他主动对皮特说,明天,我想给NTU(南洋理工大学)写一份复读申请。皮特明明知道这事有难度,一个进过局子留有案底的休学生,要想复读,光走一个调查程序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还不一定能得到校方的理解,但他支持小圣尽快申请回校。

    至于言严,两个之间再没提起,仿佛是个雷区,谁都不敢轻易触碰。皮特一直在想,小圣现在是不是还认为我杀了言严?抑或说,小圣自始至终都觉得,是我们俩沆瀣一气断送了言严美好的人生?这一点,皮特特别没把握。皮特觉得,这件事这辈子一定会重提,也许是五年以后,也许是十年,也许捱到我们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那会儿……很难预测。会是谁先捅破这层纸,我抑或是他?小圣现在不怎么说话,如果一径这么下去,性格越来越封闭,那么,这件事很可能成为带血的痂,撕开,更痛,更需要有勇气。

    直到有一天——

    那日皮特下班回来,看到桌上有一封信,是NTU校长室写来的。小圣刚好从外面进来,见皮特在读信,便说:“没想到这么快有了回复——”皮特边咂摸信上的措辞,边说:“约你去面谈呢。”小圣说:“不知道是凶是吉……”皮特说:“不管它,给你一次当面解释的机会,总是好的。”小圣动了下嘴角,算是笑过。皮特想,即使是牵动嘴角,也是难得的进步。

    皮特对小圣复读的事并不乐观,对NTU约谈充满担忧。小圣被警方逮捕拘押,校方知道得一清二楚,受审的这段经历,也一定有记录。校方在启动复读审核程序时,会看到“查无实据”这样的结案语。“查无实据”这事很麻烦,看你怎么理解,你可以看作压根没这档子事,纯粹被误会;也可以理解为目前尚未查到相关证据,一旦有实锤,一切都将另当别论。加上法庭上牵扯到小圣的私生活,以及那份不体面的兼工,相关材料里不知会怎样表述?总之,回南洋理工复读的路走得不会很顺利。无论如何,小圣都是一个有劣迹的学生,他的历史——如果说20岁年纪也算一段过往史的话——那么,它已经不那么干净。新加坡为什么要花国力、花纳税人的钱,去培养一个刚起步就摔跤的问题青年?这是问题的关键。新加坡历来把大学教育看作是精英教育,那是培养社会精英国家栋梁的地方,不是救赎灵魂的教堂,更不是感化院、教化所。

    皮特做饭时灼痛了手,没敢声张,怕小圣注意到他的情绪。

    这些日子的晚餐一直比较简单,也比较清淡,唯一的目的就是让小圣吃好。想起刚和小圣相识时,他吃什么都香的样子,皮特内心的隐痛不言而喻。晚餐快吃完的时候,小圣对皮特说:“明天,我要去一下言严的墓地——”皮特心头一震,但努力控制着情绪,淡然地说:“好。”随之又说,“要不要我陪你啊?”小圣说:“不用了。”虽遭到了小圣的婉拒,皮特还是拿起手机,跟警局通了个电话。完了,对小圣说:“我请了假了,明天我们一起。”不容商量的口吻。小圣站起身,默默收拾起桌上的餐盘。

    …………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露珠早早地收敛,植物和花卉却依然有着湿润润的新鲜。新加坡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很少能踩到清晨的露珠,除非你是个夜不归宿的人,赶在露水收敛的前一刻回家。所以说,新加坡是个勤劳的地方,多半和阳光从不拖拉延宕有关。

    皮特着黑西服,通体板正,捧一束蔷薇,默默走在小圣身后。小圣没有穿黑,他那身黑卫衣,已经与当下季节不合,其他又挑不出什么深色系的衣服。一件白恤,一条卡其色九分裤,露着脚踝,倒也没觉得离沉静肃穆的氛围有多远。

    皮特看着走在前面的素衣男孩,骨嶙嶙的肩膀,更多了几分少年感。此时,他倏忽想起希腊神话中的纳喀索斯——那个枕着湖边嫩草,无限迷恋自己水中倒影的少年。神的儿子。

    他们很快找到了言严的墓碑,简洁地躺在绿草地中。因为是新墓,显得纤尘不染格外干净,黑晶玉石板光亮得如同镜子,能照出人脸。上面刻了四个金色的字:爱子小严。余下便是立墓的年月日,连个落款都没有。看来,身处生意场的言氏家族,有许多忌讳和防范,这一点皮特能理解。

    天很蓝,草很绿,四周别样的安静……生活在继续,但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已经不再参与,他就那样离群索居,独自躺在生绿生绿的嫩草间,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样子。他抛却了往日明艳的笑容,抛却了荣华,抛却了骄矜,抛却了少年的轻狂和专横。他不再像欺世的小魔鬼那样,飞扬跋扈,玩转世界,他是那样心甘情愿地将与生俱来的美丽深埋于泥土,与永生永世的静默为伍。他仿佛来过这个人世,又像流星那样匆匆划过,虽耀眼却仓猝,虽灿烈却瞬息燃爆化为灰烬,当生命的明媚稍纵即逝,最终留给世间的只是一方冰冷的、缄默的黑晶石。

    小圣没有眼泪。悲哀太深重太长久了,就石化,化为心脏一般大的石头,嵌在心口,替代了心的位置。那时候,你很难说,心是硬了,冷了,还是彻底麻木了,抑或是一种自觉的抵御,不再允许悲戚情绪侵蚀、啃噬自己的五脏六腑。人自身的免疫抗体总是在死而复生中不知不觉地生成,变为永久的坚强。

    小圣在墓前伫立良久,仿佛并没有想太多,该想的都想过了,该回忆的都经不住再回忆。面对躺在地底下永远沉默的那个男孩,他记不住他的好,也记不住他的坏,只记得他和自己一般年纪,记得他天使一般的美好容颜,如今,他从自己的世界里彻底离开,再也不会引发自己对他的怜爱抑或恼怒,再也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骚扰和威胁,他仿佛受了上帝的派遣,从上帝那儿来,由于没把事儿办好,现在受了上帝的责罚,而这一切都源于一场无谓的纷争。

    他觉得自己至死都不会明白,为什么要起纷争?尤其是为什么要因为自己而起纷争,而且是那么大那么不依不饶不可解的纷争,以至于要以一个人的生命为代价,以毁灭为终局?他想问皮特哥哥,让他来为自己作出解答,然而终是开不了这个口。

    皮特见小圣在墓碑前长时间默立,很是没辙。他知道小圣的心结,也理解他对言严的感情,今天到墓地来,皮特有充分的准备,也想好对策,怎样去安抚小圣的情绪。他流泪、倾诉、发泄都在情理之中,都好办,让皮特没想到的是,小圣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看不透的事情恰恰是最可怕、最可担心的了。

    他把手里的鲜花平放在墓上,此时依然在期待小圣开口,哪怕是重复那句剜心割肉的话——是你杀了他——痛归痛,只有戳在痛处,才能以此为话由,把道理挑明了,把该解的心结给解了。然而,小圣偏是不说。不说,不等于心里不再这么想。“是你杀了他”,是锁住两个人的精神镣铐,是埋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的定时炸弹。

    皮特放下花的一刻,不觉泪腺涌动。毕竟是条年轻的生命,毕竟关系到一条性命的万劫不复、一个家庭的分崩离析。最重要的是,毕竟这个男孩是从自己手里生生地被死神夺走,眼睁睁看着他跌入深渊而无力回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皮特直起腰的时候,情绪稍稍缓和了些。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不是今天的生活主题,他要承担的义务还很多,他要更多地为活着的人着想。

    皮特揽住小圣的肩膀,缓缓离开墓地……我相信一切能够听见,

    甚至预见离散……

    生如夏花之绚烂,

    死如秋叶之静美,还在乎拥有什么……

    脚下踩到的落叶,沙沙声清晰可闻。

    皮特期待小圣重复那句剜心割肉的话,“是你杀了他!”

    然而,小圣什么也没说。

    (时间:2015年冬天/地点:瑞士巴塞尔/场景:“汤尼”咖啡馆)

    路人乙(对咖啡馆老板):有件事蛮有意思的,刚才你说,警官在看到男孩背影时,突然想到一个人——希腊神话中的纳喀索斯……

    路人乙不顾路人甲对“纳喀索斯”的故事是否了解,径直对他说起了“纳喀索斯”。路人乙自认为路人甲木讷的反应,多半是不知道什么是“纳喀索斯”。

    路人乙:古希腊传说中有一位美少年,他是河神和水泽女神的儿子,名叫“纳喀索斯”。

    刚出生那会儿,纳喀索斯的爹妈抱着他去求神示——知道什么是“神示”吗?就跟咱们算命一回事,让神来预测这孩子一生的命运。神看了看这个五官极为精美的男孩,神叨叨地说了句,“一辈子都不要让他认识自己”。纳喀索斯的爹妈不知道神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纳喀索斯长到十六岁,小伙子丰神俊逸的样子完全出来了,被无数神女喜爱、追逐。但是他从没见过自己长什么样。他的爹妈遵照神的旨意,从没让他见过自己的影子。

    一天,他去林中打猎,来到一条湖边。湖水是那样清澈,仿佛从未遭受过污染,湖面上连一片飘落的枯叶都没有。他俯下身子,想喝几口清凉的水,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顺便说一句,过于干净的湖面其实是值得怀疑的,他不该接近那个湖——世界上凡事都是这个理,你要觉得这事异于常情,必须得留个心眼,不可轻举妄动。

    纳喀索斯从湖里掬水喝,水里的影子,美丽得令人咋舌——太阳神一般的卷发,象牙似的颈项,一双明亮的眼睛犹如晶莹剔透的蓝宝石,匀称而强健的体魄能与诸神媲美。他无比喜悦,频频望着湖中倒影,不知不觉爱上了自己。

    一天又一天,可爱的纳喀索斯流连在湖边。他不吃不喝,也不觉得累。偶尔,用樱桃红唇去轻触水面,水里的影子刹那间化为一片涟漪。他望着碎去的影子,痛苦万分。渐渐,纳喀索斯脸上的红润消退了,青春活力也随之枯竭……终于有一天,他轰然倒在了湖边,头枕着岸边的雏菊和嫩草,永远闭上了那双被人们无数次赞美也让自己深深爱恋的美丽的眼睛……

    路人甲(眨着懵懂的眼睛):你想告诉我什么?

    路人乙:一个久远的故事——就这些。你要是没明白,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外面什么时候雪停了?

    路人甲:靠!

    路人乙推门出去,忽而又回身——

    路人乙:在希腊,知道水仙花怎么说吗?纳、喀、索~斯。

    他发音标准地说了句希腊语,随之将食指竖在双唇间,一脸秘不可宣的狡黠。

    当路人甲从飘雪的街上收回眼光时,看到咖啡馆老板对他耸了耸肩,爱莫能助的表情。

    咖啡馆老板:他倒下的那个湖岸,后来奇怪地长出了一片水仙花——纳喀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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