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五、皮特&小圣:一念之间,便是永恒(第四部分)

章节字数:5970  更新时间:19-10-11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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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皮特&小圣:一念之间,便是永恒(第四部分)

    (时间:2015年冬天/地点:瑞士巴塞尔/场景:“汤尼”咖啡馆)

    巴塞尔的冬天格外寒冷,每家每户的窗玻璃上都结着冰凌,整座城死气沉沉的,仿佛进入了一个漫长的冬眠期。然而,“汤尼”咖啡馆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在这里感受不到经久而顽固的清寒和冷冽,咖啡炉吱吱响着,把带着浓香的热气散布到屋子每一个角落。热气氤氲,在犄角旮旯和房顶上,与空气里的寒意较了一会儿劲,悄悄地媾和了。于是,屋子里温暖如春。

    临近午夜,雪又下来,这是这一年冬天的第四场雪。路人乙说故事的兴致依然很浓,关于罗马皇帝的传奇还在继续——

    路人乙:……20岁的安提诺乌斯,那年秋天随哈德良去埃及巡游。他留着当时成年男子颇为流行的短发,箍上鲜花花环,身披白色及地长袍,袒露出半拉肩膀和胳膊,雄性的肌肉感已经从他年轻的身体上显现出来,蒙着阳光晒过的好看颜色,肉体的质感尤为强烈。人们看到他举止高贵,身型健美,自带光芒,不禁流露出艳羡的目光。那时候,埃及的平民百姓称他为“被薄云遮蔽的太阳”,特别想看见他褪去华服阳光尽现的模样。那时候,年轻男子裸身示人并不是件稀罕事,但凡自信满满,都会在人前炫耀上帝的恩赐、大自然的馈赠。可是安提诺乌斯的身份不同,他属于皇帝专有,只有随身服侍的人,才有可能趁他沐浴的机会,一睹真容。以后,凡安提诺乌斯的雕像大多为裸像,无疑是倾注了人们对那美好酮体的无尽遐想。

    这次埃及之旅一如既往地幸福。安提诺乌斯始终静静地陪伴着皇帝,像一个懂事的孩子,更像一头驯服的小狼狗。只是在他们独处的时候,才有炙热的羞于言讲的情节发生。宫里的奴仆们说,那些个夜晚,情焰升腾,几乎能烧毁整个宫殿,而安提诺乌斯就是那个恣意的纵火人。皇帝沉迷于红唇烈焰,欲海琼浆,对每一个细节都感怀由衷,没齿难忘……然而,在某个深夜,人们意外发现,安提诺乌斯已经溺死在尼罗河中。一个神一般美丽的青年从此香消玉殒,像星辰一样在天空中闪亮划过,然后黯然消失。他20岁的传奇人生,就这样终结在了埃及这块神秘而古老的土地上。

    路人甲(惊讶):哇哦,被谋杀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咖啡馆老板:安提诺乌斯的死有两种不同的版本,一种确实如你所说,他死于权利斗争。哈德良的群臣担心哈德良过于宠爱安提诺乌斯,甚至有可能成为皇位继承人,于是把他杀了。当然,也可能无关权利,只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人们感到一种无妄的威胁,仿佛妖孽降世,将祸害众生,就像一条美丽的毒蛇盘缠在脚下,令人惶恐不安……为了国泰民安,为了皇帝能恢复理智,于是就把他除了——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世界上这种被容貌所累、被邪说置于死地的故事屡见不鲜。另一种说法,说哈德良当时患了非常严重的疾病,安提诺乌斯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给了神,以换得所爱的那个男人的宝贵生命……

    路人乙:几乎所有人都愿意相信安提诺乌斯作出了崇高的自我牺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成全一个美丽的故事。可悲的是,哈德良所有的温柔、高贵和学养仿佛都随安提诺乌斯而去,他变得偏执而冷酷,像完全变了个人。这更让人相信,安提诺乌斯的自我奉献,让皇帝痛不欲生,以至于破罐子破摔,彻底葬埋了心智。他是真正爱他的人。这样,这个故事就圆了。挑不出毛病。

    在安提诺乌斯的葬礼上,皇帝娘们儿似的哭得涕泪纵横,这让罗马贵族们深觉有辱体面,败坏了帝国的威严。葬礼之后,皇帝一改往日的专情,接连招募了许多男宠,日子过得荒淫而滥情。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内心深处只爱着安提诺乌斯。

    随着哈德良在感情漩涡里起起伏伏,罗马帝国渐入颓途。可痴情的皇帝,哪怕是在他最后的八年,还一直在哀悼他的爱人,不遗余力地为他打造雕像,建造神庙。他命令罗马最有才华的匠人,依照安提诺乌斯的模样,造了一座酒神雕像——那是在一次尽欢的酒宴上,安提诺乌斯装扮成酒神的模样侍君,给哈德良留下了永远不可忘怀的记忆。不久,这座充满美感和神性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完成了,蔚为壮观,震撼人心。事隔千年,这座酒神雕像仍收藏在梵蒂冈博物馆,成为一个时代的见证和骄傲,他其实就是皇帝心中那个永远不灭的安提诺乌斯。

    咖啡馆老板(叹息地):爱不离情,情不离爱,爱若离了情,情必是无爱,世界上的事何不都是如此,说来也再简单不过。

    路人乙:随着举国纵情声色,罗马男人的英雄气焰和搏杀勇气灰飞烟灭……哈德良却并不痛惜这种消磨殆尽的雄性国力,越发疯狂地造像。那个时候,罗马所有的城市,都相继耸立起哈德良和安提诺乌斯比肩而立的雕像。然而,在人们的眼里,抑或说在历史老人的眼里,拔地而起的不过是相互守候、永不相交的两根圆柱,留下最美好的瞬间当作永恒。

    皇帝的造神行为,终于遭到了抵制。有着基督徒严格自律精神的犹太人,视安提诺乌斯为邪神,他们奋起捣毁了他的雕像和神庙,把美少年石刻的头颅和躯干踩在脚下,这就彻底激怒了哈德良,他派出最强壮的兵士血洗了犹太人居住的城镇,对所有成年男性施行杀戮,妇女和儿童则沦为奴隶。从此,屈辱的犹太人再也回不到他们的圣城——耶路撒冷,而这是上帝许给他们的家园——流着牛奶和蜜的“ThePromisedLand(应许之地)”。从那一刻起,犹太民族开始了漫长的流浪。这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民族最长久的漂泊史……这场征伐三年之久、以六十万犹太人生命和一个民族永远无家可归为代价的“第二次犹太战争”,就是因安提诺乌斯而起。

    路人甲:看来关于同性恋的争端,从来不是地下战争。

    路人乙:没错,它始终伴随着腥风血雨的搏杀。直到公元370年前后,罗马皇帝奥多西一世宣布基督教为国教,推倒了罗马众神,男宠身份的安提诺乌斯才被彻底赶下了神坛,随之湮没在时间的黄沙中。

    咖啡馆老板:不过,这么多年来,以基督教为主的西方国家,同性恋群体仍然方兴未艾,他们把安提诺乌斯视为精神偶像。直到今天,社会高度发达,宗教已经不再是人们唯一的信仰,依然有人把他视作一个图腾,一个保护神。

    路人乙没有接他的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语境里——

    路人乙:晚年的哈德良,看到自己制造的神话像五彩的肥皂泡,倏忽破灭,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烛光,在风中飘摇。他回顾统治罗马20年的帝王生涯,只剩下对爱情的追忆。年轻时让“所有人和平、理智地生活”的梦想已经走远,他的寝宫,无论是卧榻旁,还是回廊拐角,到处都置放着安提诺乌斯的雕像,它们一尘不染,鲜活灵动,美得令灵魂颤抖……它们,一次次引诱着心已碎、情未灭的皇帝午夜梦回……

    雨是静的,

    皇帝陷入卧榻。

    他的悲伤是对众神的愤怒,

    他们夺走他们赋予的生命,

    毁坏他们创造的美。

    他啜泣着,

    感到每一个未来的岁月

    都在未来之外凝视着他。

    他的爱已充斥了宇宙。

    一千只尚未出生的眼睛为他的痛苦而哭。

    安提诺乌斯死了,

    永远地死了,

    永远地死了而爱情……悲悔着。

    这是皇帝临死前为安提诺乌斯写下的小诗……一段传奇,其实开始和结尾,也只不过是简单的爱情故事——帝王与平民的爱情,少年和大叔的爱情,和世界上千千万万个爱情故事并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狗粮,一样的悲催,一样地经不住时间的考验……我困了,外面的雪还下吗?我要回去睡觉了。呃困得不行。

    路人甲:我是来听另一个故事的——皮特和小圣的故事——却被你们扯到那么远。在威士马广场,那警官到底等没等到那男孩?

    路人乙(深深打了个呵欠):不听了,明天再听吧,我困得不行了……什么都不能吃得太撑,留一点给下顿……

    路人甲无奈,耸了耸肩,跟着路人乙从“汤尼”咖啡馆撤退。刚出门,转而又急切回身,对一直送他们到门口的咖啡馆老板——

    路人甲:到底等没等到啊?

    路人乙(催促):你到底走不走?!

    路人乙:你先走吧,我马上来追你!

    咖啡馆兀自一笑。出于无奈,只能站在冷热交汇的门口,把那个令人期待的结局对路人甲说完。

    …………

    眼瞅着城市的灯光逐渐减少,先是办公楼宇,渐渐,便是商家。

    餐馆多半是熬到后半夜。

    餐馆最先熄灭的通常是店堂的灯,跟着就是露天座……皮特知道,很快餐馆的霓虹招牌将暗去,那就意味着餐馆要打烊。新加坡的商家从不主动打发客人,全凭自觉。

    灯光继续减少。像女人卸下浓妆,露出素颜。到这时候,繁华的夜市基本也就结束了,城市将进入梦乡,而不大一会儿新的一天也就来了——之间顶多相隔两三个小时。

    新加坡的夜梦很短。

    新加坡不是个适合做梦的地方。

    一切,都按部就班,分秒不差。时间的脚步谁也拽不住。站在时间节点上,皮特脑子很空。他没在想他会不会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希望越发渺茫,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却越来越清晰:你凭什么还认为他会出现?干吗还要坚持到最后一秒?不死心意味着心不死,而心不死的那个,恰恰是最终死得最惨的“那一个”。

    死得最惨又如何?皮特豁达地想,当你希冀一份感情,愿意用双手去承接她,愿意用整颗心来温暖她的时候,不是已经做了粉身碎骨死无全尸的准备吗?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华族人,自打祖先起就是这个脾性。跟着,经过几百几千年的历练,就成了“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这体现了华族后代的拧劲、韧性,也可以解释为“无怨无悔”。

    活过了,爱过了,坚持过了,坚持到最后一刻,最后一秒,还有什么可怨恨可懊悔的呢?

    一个人,一辈子,不就是要给自己一个完满的交待、全乎的结局吗?

    皮特甚至不在想,没有了另一个人的相随相伴,自己去了瑞士又将如何?公职辞了,公寓卖了,护照拿了,走是一定要走的。

    两个人一起走自然是好,一个人走也是走。

    并不是一个人走就意味着“滚蛋”。

    想两个人一起走,特别想,可是人家不鸟你,不把你的期待当自己的期待。美好愿望落空了。愿望落空也不意味着之前的努力就都是错的——不能因为这个跟自己较劲,较一辈子劲不得超生。

    前三十年,自己没有愿望,一片空白。三十那年,突然有了“愿望”,你已经赚了,人生已经开过花了。花无百日红,不可太贪心。

    在和小圣的这件事上,皮特从来没考虑过对与错,也没想过谁付出得更多一些。即便到头来一场空,即便得到的远抵不上失去的,都不会去追究对与……错。

    不能因为“丧”而作死人生,这是人生后三十年的信条。

    想到这些,皮特突然有了一种松活的心情。这些日子来,似乎还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连新加坡的空气都变得凉丝丝,有轻挑的流动感,不似之前那样浓稠烘热到呼吸不畅。

    他站起身,随意地掸了下裤腿,打算离开威士马广场,趁最后一盏霓虹尚未熄灭前……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蓦地感觉到,自己接受了一个微弱的信号。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仿佛是小心脏无端地悸动了一下,仿佛脑神经略略有那么一弹;也仿佛是嗅到了某种别样的气味,很熟悉,很醒脑;或许,是地层深处一次量级很小的地震,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而所有滞留广场的人都毫无察觉……可是新加坡从不地震。这里不是日本,无时无刻不受到地壳运动的威胁。在还没有分辨出这是什么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将身体转向广场的一侧。这时候,他意识到,所有的一切是一种心灵感应,从上帝那儿来,直接嵌入灵魂深处,启动了那里的神经开关——因为,这会儿他切切实实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广场的某个方位向他走来。

    不是幻觉,他坚信不是幻觉。

    皮特没有激动,没有出现肾上腺素激增的现象。他心静如水,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心静如水。在这临近午夜的时分,他是那样平静而坦然地迎候着小圣的出现,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中。

    小圣穿一件白衬衣,袖口挽至胳膊肘以上。衬衣的肩缝不在合适的位置上,有点嫌小,也不是白到亮眼的色泽,但那种清纯和干净一点不打折扣。底下照例是浅裆的卡其色九分裤,显得胯窄臀丰,腿又细又长,少年感十足。再往下,露着瘦瘦的脚踝,穿一双纯白的运动鞋。全身上下再没有多余的颜色。

    皮特觉得小圣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神情有些淡漠,淡漠到看不清心里的褶皱。

    当小圣在他面前站定的时候,皮特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没有相拥,没有亲吻,他只是用两只手牵住小圣的两只手,就这样双手相携,面对面站着,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看着你的眼睛,毫不躲闪……

    两个历经磨难的男生,在午夜的威士马广场,相对而立,无语,良久。

    餐馆的霓虹招牌倏忽灭了,广场又暗了些许,只有身后那幅香艳的电影广告还亮着。那是皮特和小圣在这家影院门口留下世纪之吻时的广告。那么长时间,居然一直没有更换……

    恍惚间,让人觉得时针卡顿在几个月前的那一刻,从没有向前走过一步。

    …………

    两个星期后。瑞士。苏黎世国际机场。

    从航站楼走出来的两个亚洲男子,显得有些迷茫。

    年龄稍大的那个,脸部轮廓清晰,留短頾,穿一件短皮衣,拖一只银色随身箱。身边的男孩衣着简单,看上去比短頾男略高一些,一双乌黑的眼睛里的茫然之色更为显然。

    男孩颜值很高,即使在苏黎世这种白人云集的地方,也显得肤色白皙,很吸睛。欧洲人总是认为,亚洲人显嫩。尤其男孩,和同龄欧洲孩子比,显得要小。眼前这男孩,你要跟他们说未成年,他们也是相信的。事实上,他已经过二十二了。

    两个男人来到连接航站楼的火车站,在长椅上坐下,似乎并不急着赶路。间或,男孩几次去站台指示牌前打量,继而又坐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两个人之间横放着一只皮质的旅行包。

    后来,两个男人上了开往巴塞尔的火车。

    火车大约要行驶55分钟,那里是他们旅行的终点。

    …………

    巴塞尔。莱茵河右岸。

    那里沿街排列着看上去还像是半个世纪前的花店、画室、瓷器坊、牙医诊所,再往前则是奶酪铺、酒吧、咖啡馆………巴塞尔被莱茵河隔成左右两边,左岸繁华,瑞士重要的银行总部都设在那儿;右岸比较文艺,相对也比较古老。左岸被当地人称为“大巴塞尔”,右岸则为“小巴塞尔”。

    “小巴塞尔”的这条街上新住下两个亚男,很快被注意到,人们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对两个人的关系也看不透。既不像兄弟,更不像父子,邻里间好奇,但并不打算去打听。

    俩亚男住的楼有些老。木窗,沿街,他们住在第二层,推窗可以看见莱茵河一角。

    …………

    两个男人在街上租下一间铺面,打算开一家咖啡馆。一个月后,咖啡馆经过简单修缮,多少有些门楣光鲜的样子,但还是整条街的传统风格,并不时尚出挑。

    眼瞅着一切都落定了,那天,俩亚洲男人站在街上,看着即将开张的咖啡馆,商议该给咖啡馆起个名。年轻的那个不假思索地说:“‘汤尼’。TONY’SCAFE。我早替你想好了。”

    短頾男一愣。他原先是打算叫“JASONCAFE”的。不过,他没有表示什么,很好说话的样子。TONY’SCAFE就TONY’SCAFE吧。

    街上的人不知道店招上这些个字是什么时候刷上去的,多半是在人们熟睡后的更深时分。其实,刷一个店招,白天就可以完成,没必要在夜深人静时。这一点颇让人费解。更让人感兴趣的是,除了英文,店招上还刷两个绘画感十足的华文——汤尼,比英文字大许多。这是除拐角那家华人餐馆外,第二家在店招上使用华文的。也许只是想表明,华人除了会做餐馆,会做油炸饺子咕咾肉外,也能经营其他。

    至此,他们的故事完了。

    一个人的一生不是始终有故事的。

    这家咖啡馆为什么要叫“TONY”而不是“JASON”,则属于另一个故事。

    (友情提示:故事没完,请注意下一次更新《番外篇》,不要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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