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诡异的暴死(4)

章节字数:9599  更新时间:19-02-19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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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V

    星期日,又是一个大晴天。

    走进H综合病院大厅,第一感觉是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外面的阳光,让室内显得异常昏暗。略一定神,来苏水的气味有些刺鼻。四周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无论身上穿的是白大褂还是住院病服,或者是其他,脸色大都和室内的空气一样呆滞。

    和我同来的,还有大桥老师、广濑老师和龟田老师,来医院的目的,当然是探望住院的九条主任。此时星泽雪翎也住在这个医院,似乎是在12楼。近一个半月以来,他妈妈带着他四处求医,前后住过的医院已经换了三家。H综合病院是全社会公认的一流医院,几乎各个科室都拥有强大的专家阵容。

    一路上,大家谁也不说话,我偷眼观瞧,龟田老师面无表情,神态很是僵硬。

    九条主任的病房在15楼。走进电梯时,我想到早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绮奈子有点不开心,毕竟我早就答应过,今天一定会陪她逛街。

    “你不是一直很讨厌九条吗,干吗大热天赶着去探病?”“听说他开始恢复了,只是肝功有些异常,并不是会传染的肝炎,大概最多一个月就能出院。”我对绮奈子说,“那个教国语的井泉谦介,当众大骂九条活该,可是一下班就往九条家打电话,装得忠心耿耿,事态发展他最先知道。听说九条得的不是传染病,马上就到医院送礼探望。他那套把戏,难道别人看不出来?现在大家都争着去探病送礼,就我一个不去,九条会怎么想?再说,这次探病是和龟田、广濑他们约好的,买礼物的钱大家平摊,这比一个人单独去值多了。探病总不能空手吧,病人是教务主任,随便买点水果点心之类能行吗?”

    在日本,从国会到黑帮,以及不少职场,都充满明争暗斗。大家表面和气,可是谁都想踩着别人让自己爬上去。正是如此,日本的礼节特别繁琐,因为越是彼此不信任,就越需要自我掩饰,鞠躬下跪成为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难怪大家普遍感到压力很大。

    各类充满色情暴力的“成人题材”,一直是日本文化产业的支柱。很多人都只能靠这种途径获得一点自我释放。我并不反对“成人题材”的热销,毕竟,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从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性压抑,到始自1967年的“丹麦试验”,连同中国乾隆皇帝的文字狱和“以民心风俗为本”的思想钳制,以及英国近代的自由观(从《失乐园》作者弥尔顿的出版自由理念,到约翰•斯图亚特•穆勒的《论自由》,以及之后的以赛亚•伯林等),我都清楚得很。总之,我从不反对各种内容题材的作品,在市场上自由流通。然而我也一直认为,如果当代的民俗文化中,大家普遍把建立在男性霸权基础上的“玩女人”、自杀殉情以及并非双方自愿的暴力凌虐,当成一种美来欣赏,那就有些不对头了。一叶知秋,日本经济繁荣的背后,长期积压的心理问题,和陈腐的观念淤积,在我看来也不少。

    很多日本人都渴望改变现状,却又不敢自己出头,因此对能够“横扫一切”的强者倍加仰慕。织田信长受到很多人的崇拜,就是因为他率性而为,打破不少常规。至于这个以“天下布武”为座右铭的军阀大亨,屠杀了多少民众,则很少有人会反思——那些将霸权者当做偶像的人,最大的劣根性,就是不会站在受害者和弱势人群的立场,将心比心。

    我一边跟着大家往前走,一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心潮澎湃起伏,充满了悲天悯人的万丈豪情。

    “就在这里。”大桥老师的话,把我的神志拉回到眼前。“九条主任,您好些了吗?”广濑老师已经抢先走进病房,向九条主任大鞠躬。

    我赶紧跟在龟田老师和大桥老师的身后走进去。一见到九条主任依旧不失威严的目光,内心的激昂亢奋立时荡然无存,瞬间回复到循规蹈矩的恭敬。

    几句问候的套话讲完,九条主任让大家随便坐下。沉默了好一会,九条主任先开了口,问我们学校最近几天的情况。龟田老师不住地诉苦,说现在的学生连起码的规矩也没有,有人骑摩托上学,自己负责的班有好几个人调皮捣蛋不完成作业,校长根本管不了。

    龟田老师和九条主任聊得很多,我和大桥老师最多偶尔点点头嗯一声。广濑老师听得全神贯注,好几次在他认为适当的时机插一两句嘴表示附和,但九条主任并没怎么理会他。直到此时,我才感到浑身疲倦酸软,这是我最近一个月以来常有的毛病。

    我偷眼观察九条主任,短短几天里,原本年富力强、甚至有些跋扈的他,变得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呈黯淡的紫黑色,手臂的血管分外突出。虽然我一直对他很发怵,但他病成这样,我的心也在隐隐沉沉地作痛,与其说同情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如说我从他的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的苍白。

    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同疾病、虚弱之类统统无缘,然而最近,我总是精神不振,浑身倦懒,这是我过去从没有过的。我到学医的老同学那里做过一次全面体检,结论是一切正常,他还说我的身板很结实,越看越羡慕。之后我只有按照他的嘱咐,尽一切办法放松心情保持乐观开朗。可我身边的怪事麻烦事总是不断,完全不能用常理去想。

    就算是我精神失常出现了幻觉,可是,上午看到九条主任被二村嘴里的怪蛇刺伤了眼睛(且不说这是不是我的幻觉),当天下午他就突然病倒了,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何况九条主任身体一直不错,极少请病假。

    再说,他究竟是什么病?一开始说是肝炎,后来又排除了各种病毒感染,只说肝功异常,但无论怎样透视肝区,也没发现肿瘤的迹象。短短几天,脸色就变得如此难看,显然九条绝非健康。而且听说,他的食欲和睡眠都很差。我越想心越乱,一切听天由命,爱怎样就怎样吧!

    只听九条主任“哇——”的一声,我吓得一定神,不由得愣了一下。一口粘稠的血,从九条主任嘴里吐了出来,弄得雪白的床被上大片鲜红。

    “你怎么了?医生——!”龟田老师一边失声惊叫,一边按住了床头的紧急呼叫电钮。广濑老师坐得离九条主任最近,九条吐的血沾了他一身。此时九条主任背对着我们不住地呻吟,广濑老师转过身,向我们大皱眉头。

    医生很快赶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有点发胖的护士。护士给九条主任打了一针,告诉我们说让他睡一会。龟田老师向我们使个眼色,把医生拉到病房外,小声问他“九条到底是什么病,现在情况怎样”。医生说了一堆很专业的术语,最后也没下结论,但明确表示九条的病情很不乐观,家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只瞒着他本人。医生还说,昨天下午九条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叫她永远别再来,他简直是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还说什么离婚,最后九条太太哭着冲出病房,今天一早没有再过来。

    “尾山老师,你们是来看望九条主任吧?他恢复得怎么样了?”一个很熟悉的大男孩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是你们啊。”与此同时,面对着我的大桥老师也开了口,似乎多少有点感到意外。

    星泽雪翎坐在轮椅上,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使劲推动着车轮,缓缓向这边前进。“好!加油!你很快就能恢复的!”清水映香跟在后面,不断为他打气。

    我们纷纷走过去,和星泽与清水聊了起来。龟田老师板起了脸,警告清水不要耽误学习。清水不住地答应,始终保持着柔和与端庄,那清澈而含蓄的目光,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星泽看上去并没什么变化,俊朗的面庞依旧英气逼人,虽然不住地喘息,表情也有些疲惫,但这让他看上去仿佛更有活力,就像刚在球场或者跑道上剧烈运动完。尽管坐在轮椅上,但除非知情者,否则谁也无法想象,面前的阳光少年,居然是个四肢无力的病人。

    最近,在学校里,清水映香无论和老师还是同学,都说话不多,但这次和我们居然聊了近半个小时。一看到她,我登时提起精神。大桥老师抢着问星泽最近身体如何,星泽很无奈地耸耸肩,说将近一个月以来一直是老样子。清水赶忙安慰他“别那么悲观”。

    清水对我们说:星泽最近一个星期恢复得很明显,以前两条胳膊一点力气也没有,现在能推着轮椅一点点地挪动了。腿部的力量也在加紧锻炼,很快就有望能自己站起来了,如果有人扶着,甚至能下地走几步。唯一的麻烦是,星泽依然对痛觉异常敏感,而且非常容易流血受伤,医生已经对他取消了所有的针剂,但在力量恢复的锻炼中,几乎每天都会因为擦破一点皮,疼得死去活来。

    “医生,龟田老师,你们都进来,我有话说。”九条的声音从病房里传出。“进去看看吧。”龟田老师环视了我们一眼,发出一声长叹。我们走进去围在九条主任四周,清水映香推着轮椅上的星泽雪翎跟在我身后。广濑老师把满是血污的高档西服搭在床头上,撅着嘴大大剌剌地坐在一边,满脸的厌恶和无奈。

    九条主任斜倚在病床上,死死地盯着我们,那双同脸色一样蜡黄的眼睛,让我的内心也很沉重。生命和健康,都只是上天暂时借给我们的,随时都可能被收回,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终有一天要面对死亡。龟田老师和一位头发花白的医生,不住地安慰九条,要他好好养病、别太多心。我知道这些全是废话,但听来倍感苍凉。

    九条主任枯黄色的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忽然,他缓缓伸出手,吃力地从被窝里拿出一个棕色的加盖密封的玻璃药瓶,里面装着大半瓶透明的液体,足有一升以上。他双手捧着大药瓶,朝向我们举过眉心,脸上骤然现出阴森森的狞笑。那棕色药瓶上贴有标签,标签上赫然写着:C3H5N3O9。

    “硝酸甘油!”广濑老师和九条的主治医生同时惊叫出来。

    我的心“咯噔”的一下子,头脑顿时异常清醒。“别,别胡来,九条先生……”医生的话结结巴巴,显然已手足无措。

    “哈哈!硝酸甘油,说得一点没错!我如果死了,你们也要陪着我一起!”

    九条主任把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整张脸都扭曲了,笑声仿佛是从牙齿的缝隙中挤出来的:“藤原医生,你老实告诉我,我最多……还能再活几天?我会死,这是真的,不是像游戏机里的人一样,死了刷新一下还有下一局!死意味着什么?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感觉,就像没出生的时候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永远没有再活一次的机会了,永远……”

    “这……您的病……”藤原医生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地小声嘟哝着。

    九条主任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似乎费劲了浑身的气力,但是,那瓶硝酸甘油,依然高高地举着。这一刻,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九条主任的眼角淌下,依稀可见眼泪中夹带的血丝。

    “这是真的,我确确实实存在着,存在着。不过很快,我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现在,是我的最后时刻,谁也无法改变。20年前,我读大学时,别人都稀里糊涂玩玩闹闹谈恋爱混日子,只有我比谁都用功。10年前,我一心想进入学校的管理层,意气风发,没有人不羡慕我……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娶了理事长的侄女,她不过短大毕业,长得像头狒狒,她背着我成天到涩谷和六本木干了些什么,难道我不知道?可是我敢和她闹翻吗?!我一忍再忍,十多年来,什么爱情什么狗屁浪漫,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看了电视里那些谈情说爱的肥皂剧,我唯一的感受就是恶心!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一辈子努力,到头来,有什么属于我?连我这个人,都要彻底消失了,顶多再过几十年,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存在过。哈哈,哈哈哈!荒谬,彻底的荒谬!”

    九条主任一边说一边流着泪,泪水中的血丝越来越明显。但是,他始终死死地盯着我们,焦黄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龟田老师,藤原医生!你们年纪都比我大,和我同归于尽,你们不吃亏。尾山、广濑、清水和星泽,你们都比我年轻,有的人还没成年,直到刚才,你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梦想吧?你们来看我,无非要我出院以后,多给你们好处。梦想,梦想!既然是梦,就迟早会醒,醒来才发现一切成空。辉煌也好,潦倒也罢,最多几十年,从生到死最多不过两三万个昼夜。我现在的心情,十分钟以前,你们谁也不可能理解。在我的最后一刻,我会把手里的瓶子摔在地上,之后的结果,我想你们都清楚。哈哈哈,哈哈哈哈!”

    九条说话的时候,广濑老师偷偷地向病房门张望。然而,要迅速夺门而出是不可能的,门已经关上了,只有向里拉才能打开,可是星泽雪翎的轮椅恰巧顶着屋门,清水映香呆呆地站在旁边,一动也不敢动。即使清水映香此刻以最快的速度把轮椅推走,也来不及了。广濑老师刚刚向身后一歪脑袋,九条主任目光立刻直逼住他的双眼,仿佛喷射出焦黄的火焰。“别,我没……九、九条主任……”广濑老师登时面如死灰,牙关不住地打颤。

    我的心早就缩成一团,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头上脸上滚落,浑身已经湿透了,可是头脑却特别清醒。硝酸甘油受到剧烈振荡会爆炸,如果九条主任把这瓶硝酸甘油摔在地上,后果不堪设想。

    九条主任此举,显然是想“临死拉几个垫背的”,面对重病和死亡,他已经变得丧心病狂。而且,他极有可能经过了周密预谋,手中的硝酸甘油,危险性应确实无疑,绝不可能是心脏病人舌下含服的那种。九条主任一生精干,此时虽已丧心病狂,但绝对不是傻瓜。

    硝酸甘油是怎么搞来的?眨眼之间,我想到了好几种可能。硝酸甘油并不难制造。九条主任手中的硝酸甘油究竟是真还是假,虽然有些不确定,但如果真是硝酸甘油,哪怕只有1%的可能,也是100%的凶险。

    九条主任喘着粗气,絮絮不休,时而哑声长笑,状若啼枭,凌厉癫狂;时而泪如雨下,周身颤抖,凄楚难当。可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们,面部表情转瞬即变,风雨无常。

    “为什么?为什么要死的人是我?!理事长那个老东西,还有你,龟田慈美子!二十五年前,我每次考试都提心吊胆,假如我不是尖子生,天知道你对我会是什么态度!同学都说你最喜欢我,呸!你喜欢的不过是我的分数!当年那个成绩倒数第一的村田,我大嘴巴扇他,他都不敢怎么样,可他现在呢?他老婆比我的漂亮一百倍!还有那些染发纹身半夜不回家考试一塌糊涂的熊孩子,他们这辈子,都活得有滋有味,可我呢?!一个名校毕业的精英,从小压抑到现在!现在我就要死了,上个月我才刚刚过完42岁生日!老子憋了几十年,现在我要爆发个痛快!我死了,你们也一起完蛋!……”

    “龟田,尾山,你们这些混蛋!”身旁不远,响起了广濑老师的破口大骂,“畜生,我早就看你们不顺眼,反正现在谁也活不了,老子先打死你们!”

    我心头一紧,暗想“糟了,怎么连广濑老师也疯了”,忽然一转念,顿时心中充满希望。

    广濑老师一个箭步冲上来,向我挥拳便打,就在我转过头一愣神的工夫,我看到他对我略一眨眼。广濑老师的拳头迎面而来,要躲闪或是招架已经来不及了。我本能地一闭眼,暗想:现在装疯,争取浑水摸鱼,确实是最后的办法,可是也不能往我脸上打啊,假戏真做,就该有个限度吧?

    然而等了足有好几秒,我的脸依旧安然无恙,相反,周围的气氛似乎比刚才大为缓和。

    我睁眼一看,顿时精神大振,长出了一口气,甚至想要大哭一场。原来,就在刚才混乱的一刻,广濑老师已经冲到九条近前,将硝酸甘油抢到手中。而且,为保险起见,广濑老师并没有一把将硝酸甘油夺走,而是双手将九条手中的药瓶紧紧握住。此时,九条主任要把硝酸甘油摔在地上,已是万万不可能,任何一个健康人,力气都比他大很多。

    “你给我!”广濑老师一声怒吼,稳稳地将那瓶硝酸甘油从九条手中夺过,小心地递给身后的藤原医生。

    “把它拿走,赶快报警!”龟田老师向医生提醒,说完便转向九条,一口老痰直啐在九条主任的嘴唇上。“是……”医生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清水映香将星泽的轮椅缓缓地从门口推开。我扭过头,无意中看了星泽一眼,他两边嘴角上扬,似乎是在笑。按理说,刚刚安然脱险,喜笑颜开很正常。可是,不知为什么,星泽淡淡的微笑,看上去竟是那样的诡异。这个笑容,我肯定见过,而且好像是个很恐怖的场合,但是具体的时间地点,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这时,广濑老师早已踏上了九条主任的病床,一把抓住他的胸襟,“啪啪啪啪”几声钝响,九条主任的双颊被抽打得黄中透紫,粘稠的血沫从嘴角两边淌下。“你这畜生!老子早就对你受够了!八个牙露!”广濑老师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打得好!九条你这人渣!打死他!”大桥老师带着气喘吁吁的哭音手舞足蹈。

    “可恶!”我也顿时怒火冲天。然而,我看到九条蜡黄的脸上满是血污,枯瘦孱弱的身躯瑟瑟发抖,宛如寒风中的残叶,连忙暗暗告诫自己别鲁莽。

    九条已经处于弥留状态,随时都会死,这时候对他动粗,搞不好后果很严重。毕竟,从硝酸甘油被广濑老师夺走的那一刻,九条就已丧失了危害他人的可能,现在殴打他绝非正当防卫,而是不折不扣的暴行。

    我忽然感到,受害者与加害者,时常会相互转化,彼此怨怨相报,最后往往是殊途同归,谁也没有好下场——双方宛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同等的可悲。

    “怪了,这门活见鬼了!”背后的藤原医生发出气急败坏的叫声。

    我回过头,只见他抓着门上的把手使劲推拉,清水映香也在旁边帮忙,却怎么也打不开门。

    轮椅上的星泽雪翎直勾勾地盯着窗户出神,我下意识向窗户那边扫了一眼,顿时险些惊叫出来。窗外的右下角赫然悬浮着二村雄一郎的面庞,他的嘴半张着,依稀可见里面有条土黄色的蛇在蠕动,不时探出头来,向嘴唇外面吐出信子。

    “你,你这是……啊——!九条主任,您放、放开我……您饶了我吧!”耳畔传来凄厉的惨叫,竟是广濑老师发出的。

    我定神一看,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广濑老师刚才一直对九条主任又打又骂,此刻半跪在病床上,左手保持着握紧拳头的姿势,紧紧贴在九条的眼角,然而却在竭力往回拉,可惜无济于事。

    换句话说,九条主任的眼角,仿佛具有极强的吸引力,把广濑的拳头牢牢地粘住了。

    广濑老师的左手,逐渐变成焦黄色,同时在不断地萎缩、干枯。

    一时间,所有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大家眼睁睁地看着,焦黄色从广濑老师的左手向上蔓延,整条胳膊都在急剧枯萎。“这……怎么可能……”身旁的大桥老师,早就哭了出来,不住地甩手跺脚,声音充满了绝望。

    “啊——噢啊——!饶了我——啊——!”广濑老师不住地尖叫,嗓子都喊哑了,满脸都是眼泪和汗水,夹带着鼻涕,顺着嘴唇和下巴不住的下淌。好几次,他憋足了浑身的劲,奋力将左手从九条主任的眼角“拔”下来,每次都累得脸色紫红,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以充满恐惧和无助的惨叫声收场。此时他的左手连同大半条胳膊,色泽已经变得像干柴一样,但又异常柔软,仿佛没了骨头。“快,求求你们!找把快刀,把我的胳膊剁下来!救救我!”

    一句话提醒了我。是啊,现在只好如此了!我四下张望,短时间内上哪里找刀?看到那边的凳子,我想这也可以,直接攻击九条就够了。一念至此,我不由得看了九条一眼,他的眼睛直逼着我,那枯黄冒火的目光,仿佛能把我吞噬。

    我蓦然发觉,我的双脚好像被牢牢粘死在地上,根本迈不开。再看九条主任,脸色似乎更加蜡黄,却闪现出冷森森的光泽,浑身上下越发炯炯有神,刚才奄奄一息的病态一扫而光。

    “哈哈哈!没想到吧,我九条孝夫从鬼门关回来了,你们的一切行动,我早就料到了!你们害怕了是吧?哈哈,越害怕越好!”

    九条放声大笑,自从认识他以来,我从没有见到他如此得意过。

    此刻的广濑老师,左臂已经萎缩成皱巴巴的一小团,九条主任一把将他的上衣撕开,只见他的左半边身体,都被依然在不断蔓延的焦黄色所渗透,从左肩胛到前胸,半边身子都变成干柴一样的颜色,原本有些虚胖臃肿的身体,此刻就像瘪掉的气球一样急剧萎缩。“你们心里的恐惧,是我生命力的源泉。我已经超越了人类,我是神!这是真的!哈哈哈哈!”

    “救……九条,你……魔鬼!”广濑老师略微抬起头,艰难地挤出最后的声音,软绵绵的身躯倒在九条胸前,自此一动不动。

    九条冷哼了一声,一把将广濑老师几乎只剩下一张薄皮的左手,从自己的眼角扯下,随手抓住他的另一只胳膊,随随便便地一掰,那条手臂应声折断,一股血箭射在九条脸上。他略微愣了一下,马上便浑不在意,抓起广濑的半条胳膊,对着淌血的地方拼命吮吸。不一会,那半条胳膊,也变得干瘪枯黄。九条主任手一甩,把它丢在地上。此时再看窗外,二村雄一郎那张冷笑的面孔,浮现得更加清晰。

    九条从病床上跳下,动作非常敏捷。他在病房中背着手踱了几圈,看看在场的每一个人。当他来到我跟前时,我几乎要昏过去。九条不住地吐出舌头,将脸上的血迹舔掉,他的舌头是那么细长,就像蛇吐出的信子一样。尤其是他的眼睛,闪烁着土黄色的寒光。阴蛇!这个似曾相识的古怪词汇,从我的脑海深处跃出。

    “九条,你已经不是人了,你这发了疯的恶魔!”对着九条大骂的,竟是轮椅上的星泽雪翎。九条哈哈大笑,忽然身形一闪,出现在星泽的轮椅前。

    “啊!”旁边的清水惊叫了一声,向后倒退了一步。她本能地随手抓住星泽的轮椅,却没有抓住,在她险些栽倒在地的时候,她的指甲在星泽的手腕上剐了一下。

    “对、对不起,我……”清水顿时有些惊慌无错,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向星泽道歉。“对不起,哼!说得真轻巧!”星泽的声音异常冰冷。我不禁上下打量他的脸,依旧是很帅气的容颜,可是,那双仿佛放着寒光的眼睛,加上只有从故意上扬的嘴角才能明显看出的冷笑,让我的心为之一颤。

    窗外,二村的面孔似乎依然在不时地闪现。这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猛然间在我的眼前仿佛重合在一起。甚至,连九条主任的脸,也和他们有种异曲同工的神似。

    此时再看星泽,只见他托着受伤的手腕,眉头紧锁,表情非常痛苦,可他的嘴角依然微微上扬,看得很明显,他在笑,冷森森地笑!手腕上的伤,实在不算严重,不过是破了点皮,可是血却不断渗出。虽然血流得并不多,然而乍一看又仿佛是皮开肉绽,颇有些可怖。

    害怕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心不再剧烈地缩紧,神志由极度恐惧的麻木变得越发活跃,在看到星泽手腕流血的一刻,简直可说是无比亢奋,同时浑身充满力量。

    我下意识一抬脚,发觉格外轻盈。我猛一激灵,跨步闪身,一把抱起清水映香,几乎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猛一拉门,只听喀嘣一声,门轴被扯断,门板向我砸下来。我来不及多想,闪身跃到病房外面。

    “救命啊,杀人啦!九条变成鬼发疯了!”我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跑,一边高声呼救。周围好像并没有人出来响应。

    忽然,我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面色蜡黄狰狞的九条。

    我惊得说不出话,定睛一看,屋门被扯掉的病房,就在我面前。明明是笔直的走廊,我一直往前跑,居然又回到了原地。怎、怎么会这样?

    “没想到吧?我还有力气抓住你!这几年,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哈哈哈!”向来冷峻严肃的教务主任,此时吐出长长的舌头,焦黄的涎水从舌头流到下巴,滴滴答答淌在地上。

    “啊——!”清水映香一声尖叫,从我怀里挣脱,大概想要继续逃跑,可是她没有站稳,两边膝盖重重地摔在地上,霎时间一片血肉模糊。

    “血,血!我要血!”九条发疯般的扑上去,用手狠狠地在清水映香的膝盖上抹了一把,那只手掌上全是血。九条伸长了舌头,几下就把手上的血舔干净。

    看到清水充满无助的表情,我暗自一咬牙,猛地向九条扑上去,一脚踢向他的小腹。出乎我的意料,九条不但不避闪,反而张开双臂向我迎上来。

    我顿时一愣,一条腿早已奋力踢出去,身体很自然地随着惯性前倾,说时迟那时快,“嘭”的一声,我的脚重重地踢在了九条的腹部,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九条发出尖锐的惨叫。

    然而,就在接下来的那一瞬间,我的上身连同两条胳膊,被九条的双臂死死抱住。“哈哈,我抓住你了!尾山正树啊,我还要和你道一句谢谢呢!血,我要血!”

    九条张开嘴,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

    那一刻,我是否觉得疼,现在印象已经模糊了。我只记得,我当时放声尖叫,用尽全身的力量挣扎,然而九条的胳膊把我箍得越来越紧。我感到一股暖流,从我的脖子倾泻而出,流到九条嘴里。

    想到九条那副狰狞而扭曲的面孔,特别是嘴里淌着焦黄色口水的板牙,我已经出离了恐怖,陷入万念俱灰的绝望。求生的冲动,逐渐被来自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的无力感所吞没,头脑中仅剩下最后一点意识,竟是祈求冥冥中的死亡之神能大发慈悲,快点将我带走。

    不知什么时候,九条的手臂松开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略微回过神,仗着胆子摸了一下脖子,手上并没有血。

    “你、你们……害我!”耳畔传来九条微弱的声音,分明夹带着无限的绝望。只见他滚倒在地上,浑身剧烈抽搐。我揉揉眼睛,一时完全无法相信听到和看到的一切。

    九条瞪着我的脸,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焦黄,然而却丧失了光泽,就像快要腐烂的咸鱼。

    “想不到,你也是……”九条蜷伏在地上,短短的一句话几乎一字一顿。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脑袋一搭拉,再也没有动静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脑海中一片空白。清水映香不在我身旁。我跌跌撞撞地走进病房,大概是要看看龟田老师和大桥老师等人此刻怎样。这时,二村雄一郎的脸,突然在我眼前浮现……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不由得一头栽倒,恍恍惚惚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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