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画廊  40、导火索

章节字数:4006  更新时间:20-04-06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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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导火索

    盛夏来临的时候,我不再陪马丁散步,因为我得到了一份临时的工作,我对马丁说,我不能每天来,但我会来看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开心一点,别让自己再犯病了。

    我以为,那会儿马丁已经看得比较通透,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他说,“我已经不指望你能像我爱你那样爱我,这不现实。”“我不会再妨碍你结识新的女友、和她们拍拖,不会妨碍你结婚、娶妻、生子……”有马丁的承诺,我想,真正脱离他只是个时间问题,而眼下正是逐步疏远他的最好时机——这事只能慢慢来,欲速则不达。事实上,我和马丁那时已经很少发生什么事,偶然有一些亲昵举动,我会及时提醒他,“小心你的心脏噢”,婉转地回避掉。我们看起来更像一对父子,无论在散步还是在餐馆,都是那样。

    我得到的工作其实很临时。一家娱乐公司举办夏季大型演唱会,需要招募一批后台服务生,我和我好几个同学都去了。说是服务,实质上就是杂工,小工。参加演唱会的艺员大多来自香港台湾,还有一些南亚歌星。是不是有中国大陆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应该有,也许不是太著名,所以我没什么印象。这份所谓的工作大概就几天时间,同学都跟学校请了假,我正好以此为借口,结束每天去陪伴马丁。

    我们在后台的服务工作很紧张,被差来遣去,不知道下一步会让你干什么。我记得我去机场接过艺员,替他们提行李箱,跟在屁股后面,一路护送到他们进入酒店。紧张时,一天往返五六次,直到深夜接最后一班飞机;我为演出搬运过布景、灯具,那些东西真沉,大的铁箱子需要很多人一起抬,一不小心就砸了脚。我的一个同学就有被砸倒,粉碎性骨折,到下一年开学还没丢掉拐杖。我还被派去收拾后台艺员化妆室,擦地,跪在地上用刷子拼命刷。临时被叫去为艺员买吃的喝的那是经常的事,艺员要热咖啡,从咖啡店出来,得把纸杯捂在胸前,不让它凉了。那会儿我可真能忍受,这么大个子颠来跑去,被人使唤得跟狗似的,居然一点不觉得自己委屈。因为那时候我就是一个毫无前途的小子,爸爸妈妈也不关心不在乎我。人们虽然不时夸我帅,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可从来没人提醒过我帅是一种价值,或者说是可以转换成有价值的商品。

    那时我倒是反感别人夸我,疼我,做出要呵护我的姿态,就是想要独立,这一切都是被马丁弄的,逆反心理特别严重。要是换到现在,我绝对忍受不了——操他妈的歌星、艺员,牛什么牛?!让我伺候,没门。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人是有尊严的,而且现在的我,多少知道了自身的价值。

    等杂活干得差不多了,演唱会也即将开始了,艺员进入后台,我们就被派到各个化妆室门口去“站岗”,拦截那些无关人员去骚扰艺员,什么经纪公司、媒体记者、狗仔队、热情到变态的粉丝……乱七八糟,什么鸟都有。我的工作责任重大,弄不好还得挨粉丝的揍,被推推搡搡是避免不了的。

    艺员试音、走位的时间从早到晚,一个接一个,一曲接一曲,非常漫长,没个准,于是,我们就老老实实站着,守着。尿急了,找不到临时替补的人,便不敢去洗手间,使劲憋着。吃饭也没个准。也没人想到你也是要吃饭的,肚子饿了胃是要难受的。那会儿,我就像一条狗。看门的狗。

    我之所以要说这些,就是想告诉大家,20岁的我经历了怎样的磨砺。今天,当我衣着光鲜地走进玻璃墙面、几十层高的商务楼,别以为我是多么幸运,是生活的宠儿,我是经历过狗一样的待遇走过来的,如果能这样看问题,那么,对我当时一些放浪行为,多少能给点理解。要知道,一个人不能不宣泄,特别是当他还处在青春期,荷尔蒙分泌特别旺盛的阶段。一个饱受屈辱的人(不管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种屈辱)不能不想尽一切办法去获取一点可怜的享乐,以短暂的疯狂来慰籍自己受伤的心,以证实自己苟活的意义和匍匐爬行的必要。以我们当时的情况,经济上还没独立,做不到物质上的奢靡,只有通过放纵、感官自娱来达到享受生活的目的,这种不需要太多花销、廉价的自娱自乐,是帮助我们迎接和应对青春磨难的兴奋剂。

    今天,当人们从媒体那里得知某人的劣迹、某人陷入什么“门”事件,并为之哗然的时候,我特别不当一回事。这不是一个人的丑闻,而是社会的丑态,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深陷其中,为其所累。我们以自己不成熟的人生观、任性的游戏法则来玩味生活,这种“法则”如若不被社会规范所容忍、所接纳,那就会被归为“社畜”,劣迹斑斑的“坏孩子”。然而我们本来就不是好孩子,也从来没有标榜过自己是好孩子。对一个不想标榜自己是好孩子的人,不必要用好孩子的尺子来衡量他,我们常常这样想,也经常公然宣称自己是个坏孩子,不管你们怎样来理解其中的含义,甚至觉得我们有做秀的成分,是青春叛逆,但那会儿我们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看待人生的。

    有一年春节,我去澳门看未婚妻Sally,看见她和女伴聚会时,很多时间是在谈某明星因一起未被查实的性侵案件被告上法庭的事。当时,这件事正炒的火热,澳门对此事的反应甚至比内地更强烈,因为他们对男主角比内地粉丝更熟悉更喜爱一些。女人们谈这件事的兴头要大大高于男人,这是可以想见的。通常,我在一边不插话,我不需要表达自己对这类事的看法。有一次饭局上,我见女人们用隐晦的语言说着这件事的细节,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样子,突然憋不住说:“如果有实锤,不就是做了件和前美国总统同样的事吗?总统都能原谅,都能好好过普通人的生活,他就不能?他比总统还重要?”

    我平时不太说话,一下子说这么多,满桌子的女人面面相觑,说:“Tony你知道什么呀。”我嘀咕一句:“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出轨嘛。再说,不是还没有实锤嘛,警察从酒店找到的证据还不知道是不是栽赃呢。”Sally本来在中间不算热衷分子,言论不多,但听我这么一说,立刻用话堵住我:“Tony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在我们中间说话不能太随便。”我说,我说得不对吗?Sally说:“你们男人就不该这么看问题,否则就更有放纵自己的理由。”其它女人也纷纷规劝我,说不管怎么样,男女交往是件严肃的事,Tony你是个好孩子,别受这些事的影响,不是说总统做过的事,你们都可以做,自己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眼前就是个极好的教训,一夜错失,毁掉了一生的大好前途,真是不值。她们异口同声地对着我说,不可以脑子发昏的Tony,听到吗?于是,我便不作声,低下头做出一副把食物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不作声,并不表明我没有自己的看法。

    现代人,当他们把性从生殖范畴剥离出来后,已经没有严肃可言,因为现代人已经痛恨死了性单纯为生殖而存在。

    好了,我再把话题扯回来吧——

    当我可以脱离马丁的钳制,到演唱会打工时,我的心情无疑是快乐的,那时候我想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觉得吃些苦全不在话下,因为在和马丁的对抗中,我的情感受到了无情的勒索,内心的苦委实要比做小工、受盘剥严重得多。逆反使我宁愿做别人的狗,也不愿受马丁的宠。

    我看守的那间化妆室,是台湾艺人WD专用的。每个艺人都有专用化妆室,所以需要许多条“狗”。WD是我们新加坡华人喜欢的男星,一年中总有几部由他主演的华语剧集在新加坡播映,新加坡师奶级人物都是WD的粉丝,她们能历数WD的生活习性甚至癖好,有些是很冷门的,比如穿什么牌子的衣裤,戴什么牌子的太阳镜,甚至是忌口什么、对什么过敏等等,对他的熟稔程度不亚于WD自己的家人。当我得知派我为WD把门时,不免有些兴奋。我计划,等演唱会结束,一定要找机会让WD为我留个签名,可能的话合一张影,日后可以去贿赂那些骨灰级的粉丝。

    WD第一次从我面前走过时,我压根没看到他的脸,他那顶奇怪的帽子压得低低的,在助理和保安的簇拥下匆匆进入化妆室,随即就关死了门,不再出来。化妆室里一片死寂,WD的助理出入化妆室都开很小的门,几乎是从门缝里挤出来,让我感到可笑。WD助理偶尔开门时,我曾经试图窥探里面的情况,但灯是关闭的,里面很黑,我疑心WD是在睡觉。艺人都需要养精蓄锐。

    那天从上午十点起,我就守在门前,到下午三点我还没吃上饭,我说的“守”是真正的守,是长时间站立,不能坐不能靠。其间,我N次盘问、阻挡了试图进入化妆室的陌生人,口干舌燥,还找人替了几回,去厕所撒尿,其中有一次,我趁机跑着去自动贩卖机那儿买了瓶水,解渴附带充饥。

    后来,WD终于走出化妆室往舞台去,再次从我面前走过,可没到十分钟他又回来;不一会又被叫去,又回来……每次间隔时间都很短,我不知道舞台上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艺人也是被呼来唤去的,只不过一来一去总有人簇拥,不像我。

    WD来来回回从我面前经过,我终于看到了常人状态的明星,而且近距离地看清了他。我发现他并没有电视里那么有神采,个子也比想象中矮,肤色属于比较暗的那种,典型的亚热带肤色,一脸倦意,一脸烟气。后来,我才知道,所有的明星都没有电视上那么光鲜,他们靓丽是靠化妆、打光的,这是个常识问题,这让我对自己有了更多的信心。WD起先并没有注意到我,后来,进出次数多了,看到老有那么个人在显要的位置站着,而且老是那一个,就不免注意起我来。

    “其实我早就有注意到”,后来WD对我说。“我看到你时立刻就想到,这孩子说不定是很好的”炸子鸡”。”

    我不明白“炸子鸡”是什么?当着WD的面,我装作是懂的,事后,我向人打听演艺圈里说的“炸子鸡”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终于有一个人对我解释道,子鸡就是小鸡仔,白生生的鸡仔过油后就红了,WD是说你要是过了“油”一准能“红”起来,就跟说“是块明星料”一个意思。也有的踌躇了半天,说:“什么鸡啊鸭的,跟鸡鸭沾边没好话,没准在奚落你呢。”可我愿意相信前一种解释,觉得那是比较准确的,WD第一次见我,没必要把我和鸡啊鸭的联系起来,埋汰我,也损毁自己的人格。

    WD走完台,试完音,到晚上演唱会正式开始还有很长时间。那段时间里,WD重新躲到自己的专用化妆室里。我正在啃一块三明治,他的助理从化妆室出来,对我说:“站了不少时间了,到里面坐吧——”我假意笑着,摇摇头,表明自己并不累。

    WD的助理说:“是WD让你进去的。在里头一样把门。你就别推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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