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仙风鬼气(三)

章节字数:4341  更新时间:21-07-07 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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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

    听下人说和侯的噩梦有所缓和了。而其实顾不渝这几日并没有急于帮燕放晚驱梦,他知道花明灯对王府有着好奇和偏执,因为这是唯一一次花明灯没有完全感知到完整情形,她定会记挂在心上,再呆久些也无妨。

    杏花长垣,花明灯抱着膝坐在长檐下,顾不渝就安静陪着她并肩坐着。

    西风沾香,天上人间,须臾凝成无声。

    “这很奇怪。”花明灯说着,手指摆弄着裙角垂到脚背的流苏:“为什么我这次是一点一点感知到了雀禁,而不是像以往一样全都感知得到呢?”

    顾不渝揉揉她的头顶,她的头发很硬,恰似她一贯的沉默倔强:“为师当年也有这样的情况。可能是因为这府上的瘴气和煞意太重影响而已,你不要太过介怀。”听罢,花明灯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冷不丁来了一句:“师父,您在哪里捡到我?当初捡到我时为什么决定收留我呢?”

    顾不渝长眼忽的尽是风烟。还不等他出言,就见燕放晚不知何时来到两人面前。

    “昨夜本王又梦到雀禁。”他负手而立,远远站着,道:“这次她终于不再浑身是血,也不再恸哭。”可燕放晚似乎仍然极其疲惫,好似他们第一天来时那强作精神的模样:“她只是静静坐在本王身边,没有看我。好像之前每次她累了,就会坐在本王的脚下休息。”

    顾不渝手撑着地站起来,俯身搀起一直认真看着燕放晚的花明灯,然后转头对燕放晚一笑:“昨日我派人在王爷床头置放了安神符,想必是起了作用。”

    可花明灯心里清楚,如若那符真的有用,燕放晚便不会再梦见雀禁了。顾不渝同样心知肚明,他侧眼看了一眼花明灯,见她红豆般小而鲜艳的嘴唇抿紧着,好像藏着很多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这时顾不渝笑着拱手道:“王爷,昨日还剩几张符没有画完,请容在下先行告退。”说完敛袖便走,留下花明灯与燕放晚面面相对。

    一层烟色薄花,两双斜横眼波,三行清泪,四目相接。

    燕放晚垂下眼眸,隔断里面的惊涛骇浪,如同在保护梦中眼里的心上人。

    “不知有没有一个人曾与你朝夕相对。说尽一切旖旎之言,去过一切绮丽之地,做尽一切温柔之事。你几乎快忘了当初自己曾抱着如何阴暗苟且的念头接近她,也忘了曾盘算过要以如何残忍冷酷的方式遗弃她。”

    他眼底的雾气如浸了凉透的泪,愈发汹涌:“我以为最终是我赢,可她走了之后我却只悔着当初为何要这般待她。”

    ——如若百年后,我的碑上刻的是我的名字,你的姓氏。那么这一生,才叫圆满。

    ——对不起,是我忘记了。

    花明灯看着遥远的燕放晚的脸,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这段对话。她顿了几秒,喉头哽了几哽道:“你当年是如何救得雀禁?雀禁又本是什么人?”

    十三岁,林家大大小小四十一口一夜之间暴毙府上。当夜惊蛰,林家唯一的幼女蜷缩在院中酒缸里,记着娘亲说的等没有声音了再出来。可喊杀之声响彻一夜,她也在里面无声地哭了一夜。她不知道那些匪徒从何而来,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活得下来。冲天杀伐之声中,有人揭开了她头顶的盖子,然后有一只手仿佛是想把她从里面拎出来。她拼着最后的力气一下咬住那人的手指,血水混着泪水流遍了她年幼的面颊。

    “真有力气。”那人说着,仿佛未觉得有分毫的疼:“是本王来迟,没能救下你的家人。”

    她在血雨腥风中看到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狭长眼睛,如夜空中唯一的一斜星光。

    “跟本王走吧。你没有家了,本王如今给你一个。”

    花明灯终于记起了燕放晚救起雀禁的那一天惊蛰。林御史因与意图不轨的左丞勾结,皇上暂时动不得左丞,只能先拿林家开刀。派人连夜将林家满门屠杀殆尽,下旨一个活口都不留。三王爷和侯燕放晚本与林家无甚瓜葛,但收到左丞飞鸽传书后念及林家还有孩子无辜,虽是救不下其余人,可终究还是保住了林家最后的命脉,和侯与左丞由此私下有了交集。

    “左丞本就想试探我对皇上到底有没有二心,那次之后他便知晓我狼子野心。”

    燕放晚凝视着花明灯的眼睛,那里面是深不可测的泥淖:“从一开始,雀禁就是作为筹码来到我身边的。”

    花明灯道:“我一直不解,您为何能将他人真心玩弄于鼓掌,亦能将自己的真心弃若敝履。”

    他远山眉黛色,一缕残阳从鼻梁倾泻而下,如一汪注进她眼底的泪。

    “你只知我冷酷无情。可遇见她之前我沉迷过往,遇见她之后,我盘算来生。”

    「第四日」

    懒懒薰风,午后暖阳融融如春水化烟。关堇鹊一身素色对襟绸衫斜坐在栏杆上,靠着廊柱,小脚一摇一晃:“你们是没见过皇上乍一看见雀禁时候的目光,真的,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可怕。”说完她利索剥了一颗莲子递给花明灯:“皇上一贯喜欢这样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那种冷冷的,寡言少语,生得如赤蔷薇一样美艳又危险的女孩子。”

    那莲子味苦,花明灯心知这可能比不过关堇鹊心底一半的苦。

    “我就是嫉妒。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王爷这样把一个女子放在心上。”关堇鹊又剥了一颗莲子,可这次既没递给花明灯,也没送进自己嘴里。

    “那天是我说的,我说皇上,您看王爷身边的丫头是妾身的义妹……”

    花明灯不知为何听得心里难过,虽然她只当是听故事。

    “是我说的……那天是我说的。”

    一句话,让雀禁嫁给了她的杀父仇人。五年,一千八百多日日夜夜,全都了结在了穿过整个厅堂、涉过千山万水的那一眼里。一身绯色长裙的雀禁已经没有了小孩子稚嫩的模样,可那一瞬间眼里却忽的蓄满了泪。

    其实关堇鹊对燕放晚的计策一无所知,她只是凭着一介女流的小心思让皇帝注意到雀禁,却不曾想自己间接成了杀害雀禁的凶手。送走雀禁的那个晚上她一直惴惴不安,半夜三更起床徘徊在雀禁的偏厢房外窥视。她以为燕放晚一定会来送雀禁,可她猜错,他没有来。

    为什么没有来呢?他把她从血海深仇里拯救出来,把她放在手心里暖着,为她请了最好的师父和舞娘,每日时时刻刻只注视着她,可为什么不来送别呢?今日之后他就与她不复相见,他如何能舍得呢?

    尚且是没有经历过太多的爱和恨,直至今日关堇鹊才知道,最深的怀恋往往是无声。

    东风吹角,这恍神间关堇鹊终于想起把那莲子放进口中:“说到这儿,忽然想问姑娘您和您师父是如何认得的?只听下人说是江师父捡来的,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花明灯转头小心看着阳光别照到自己,低眉垂眸:“不瞒您说,我师父从未与我仔细讲过。”话音未落,这时顾不渝不知从哪个回廊转角匆匆跑过来,踏碎杏花遍地:“为师知道症结何在了!王妃可知王爷现下何处?”

    燕放晚在这宅子中最喜欢的地方就是雀禁的院邸。

    顾不渝牵着花明灯站在窗外的阴影里,花明灯看着燕放晚的背影忽的鼻酸。她仿佛看到若干年前刚刚来到这里的瘦小女孩子如他们这般谨慎站在檐下,直到燕放晚过来拉她的手,告诉她从今往后这就是她的家。

    “我能在这里呆多久呢?”她偏着头,小心翼翼地问着,如同怕被再次抛弃的幼犬。燕放晚听罢蹲在她面前,笑着捏捏她的脸蛋:“你要一直呆在我身边,直到你想离开我的时候。”

    她从未见过比他笑得更好看的人。

    “王爷,您可还记得您为雀禁立的衣冠冢在何地?”顾不渝说着,更紧地攥住花明灯冰凉的手:“我说过五日之内了王爷心事,今日便是了。”

    燕放晚闻声回头,正对上花明灯浸水的眸。

    「第五日」

    那是一片荒原。斑驳荒山,零星残树,破败白幡迎风轻轻飘动,宛如气若游丝。花明灯正因不小心晒到阳光而觉得手腕剧痛,她边揉着逐渐脱落着死皮的手腕边抬头,却看到顾不渝的脸色忽的凝重下来。

    她的心也霎时沉进浓色暮霭中。

    “我来过这个地方。”花明灯说着,好像很多遥远的记忆都涌现而出。

    ——真的再别无他求?

    ——还有一愿。愿您,能知道我埋骨之地。

    出嫁那天雀禁在房间里沉默坐了一夜。她知道自己就要嫁给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人,更知道燕放晚不会来,今日就已经是诀别。她默默想着如若皇上知道自己是林家后裔……可即便皇上不知道,自己又如何能与他相敬如宾呢?

    可他还是来了。

    燕放晚站在檐下,隔着深夜惨淡的露水与她对视良久。

    他们只是这样沉默地看着彼此,在对方朦胧而潮湿的眼睛里寻找自己的倒影。

    而燕放晚一直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一开始灭掉你满门家眷的那个人就是我。为了除掉反水的林御史,左丞与我联手假借皇帝的手杀你满门。在我看到你的一瞬间我就萌生了将你养成皇上最喜欢的模样的想法,借你对皇帝的恨和对我的爱,帮我除掉我恨的那个人。

    “其实她是你培植的刺客吧。”花明灯说着,忽然痛苦得喘不过气:“刚一进来您府上时就觉得煞意冲天,想必这里曾发生过杀戮。”话音未落她便看到他深潭般幽深的瞳孔有了丝丝裂纹:“您在利用雀禁,利用她对您的爱来伤害她。”

    燕放晚对上她的眼睛,忽的一滴泪水溢出眼眶:“为何你如此像她。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刻起,你眼里的刃和温柔,一如她每次看向我的目光。”

    仿佛一粒落进水里的朱砂洇开层层血色的薄暮,这时顾不渝道:“我一直没有告诉明灯,其实,我就是在这里捡到她的。”

    那是乍暖还寒的时令,顾不渝替楼员外驱鬼后连夜赶回家中,途径一片荒坟地。其实他并不怕神神鬼鬼之事,但在他听到有人的哭声之后却异常的心惊肉跳,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哭声太凄凉,像落在他耳中的一片枯叶,划出一道尖锐沙哑的弧线。

    顾不渝大着胆子向那哭声走去,手里提灯在夜半寒风中微微颤栗。

    那是一只血肉迷糊、几乎不成人形的女鬼。她蜷缩在一个隆起的、光秃秃的坟包前,抱着残缺不全的双腿瑟瑟发抖,破碎而隐抑的哭声从被血糊满的喉间蜿蜒而出。

    “你为何在此哭泣?”

    顾不渝把灯火拿得远了些。那女鬼闻声仰头,只见一张年轻姣好,却血污纵横的脸。浊泪混着血水流遍整张脸,这是一张凝着血海深仇的容颜。

    “我只记得我毒杀皇帝失败被赐以五马分尸之刑。我不记得自己是谁,我该到哪儿去,我只知道这里是我的坟墓,我被葬在这里。”

    生前被人弃若敝履,死后也只能独自在自己坟前哭泣。

    顾不渝垂头静静看着女鬼。良久,叹了口气。

    “我借你一副身体,给你一个名字。但是你要忘记你所有的爱和恨,重新活一次。”

    什么是忘记所有的爱恨呢?是我忘记你笑着告诉我你叫燕放晚?是我忘记你幽深而含笑的眼眸?还是我忘记你在四月飞花中一步步向我走来,揉着我的长发亲我的额头?

    什么是重新活一次呢?是我抛弃我的名字和你给的家?是我将有关你的记忆都留在前世?还是我从此以后再也记不起你的音容笑貌,也记不起你赐我这尸骨无存的结局?

    “无须多言,以后你便跟着我吧,只需记得你这借用的身体不能碰到阳光,因为你说到底也仍然是死人。”

    “三月等花开,花开便是春;提灯照坟冢,灯亮便是来生。从今往后,你叫花明灯。”

    “回忆是最伤人的东西。无论是欢喜或是哀愁,眷恋或是决绝,我都无法改变。”

    从此燕放晚再也没梦见过那个女孩子,也再没见到过那对驱鬼人。京城偌大,两个人如两滴融入海洋的水,匿不可见。

    他魂牵梦萦了后半生,又魂牵梦萦到死后。

    他好似一夜之间忘记了自己登上皇位的夙愿。直到临终前他想起那天,在自己坟前的明灯想起了这一切,她如被顾不渝发现时的姿态一样抱膝而坐。良久,她抬起眼睛,用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王爷,您看。我是用我这一生,换您在我墓前的这一滴泪。”

    ——我再活了一次,却仍然爱你。

    ——我记得我等你的时候风停了。可你等我的时候,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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