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密探

章节字数:9467  更新时间:10-08-15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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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州城。

     领军卫大将军方泽正在行营大帐中愁眉不展。

     大军缺少饷银,粮草补给不足,更糟糕的是城上七十余门火炮经过前一次激战,损毁大半,受伤的军士缺医少药,死伤惨重。

     凉州刺史刘秉亦六百里加急接连上呈六份奏折,但朝廷只是一味斥责守将不力,却只字不提粮饷之事。凉州城死气沉沉,戌边大军军心涣散,城外契丹大军正虎视眈眈朝着凉州城进发。

     凉州的大街小巷冷冷清清,只有刺史府门前驿马不断。

     “启禀刺史大人,门外有位自长安来的黄臻将军要见大人”。门前守卫跑进府衙禀报。刘秉亦急忙整了整衣冠,快步迎出大门。

     “长平公主驾下护从,忠王府折冲都尉黄臻,见过刺史大人”。来人甲胄佩剑森然,彰显着皇家卫率的威严:“公主殿下钧驾已至凉州城外,请刺史大人安排接驾”。

     刘秉亦不由大吃一惊,他虽身不在长安,却也知道长平公主的大名。这位主子依仗着皇帝的宠爱刁蛮任性,可想不到这位酷爱游弋的公主竟然在此时抵达凉州城。

     “传我口谕,凉州一应官员即刻前往南门恭迎长平公主殿下”。

     凉州城南门前,长平公主随扈的车马浩浩荡荡逶迤而来,三千铁甲军,五百翊卫禁军,数百驾车马,几百口大木箱,排了足有十几里长。

     刘秉亦亲自引领长平公主的行驾驶进刺史府,一行人等顿时将一座府衙塞得满满当当。

     “方泽,你可好得很啊”。长平公主看也不看两下跪接的官员,大声喝斥道:“本宫奉旨问你,这几年你花了朝廷上千万两白银,可仗打到现在竟成了如此情形,你可知罪么”?

     “方泽有负圣恩”。

     刘秉亦不由一怔,长平公主于大庭广众之下斥责戌边大将,更何况守将方泽并无过错。眼下这位公主,年纪虽不过十六,却令长安的僚属、官员们人人避之惟恐不及。

     只听她冷笑道:“有负圣恩?这个托词倒是很不错。你和刘秉亦一唱一和,每每向朝廷索要粮饷。如今契丹大军即将兵临我凉州城下,两位大人可有什么杀敌退兵的举措么”?

     “请公主殿下息怒”。跪在两下的官员听她又将矛头指向刘秉亦,不由都惊急交加,齐声禀道:“刺史大人和方将军为凉州殚精竭虑,请公主殿下明鉴”。

     “难道尔等想造反不成”?长平公主盛怒:“凉州的官吏们可好得很啊。黄臻,你看他们是上下齐心呢,还是沆瀣一气”?她一拍桌案,喝道:“翊卫何在,给本宫把这些多嘴的凉州官吏扔出门外”。众翊卫军士大步上前将两侧跪着的官吏一并叉了出去,只剩下方泽和刘秉义仍然跪在殿中。

     黄臻见长平公主不再说话,便率领众侍卫退出门外。

     “黄臻,你留下,关上殿门”。

     “是”。

     她冷眼睨视二人,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缓步走下,低声叹道:“刘刺史、方将军请起,本宫方才是代陛下问话,还望两位大人见谅,二位大人请坐下说话吧”。

     方泽和刘秉亦面面相觑,黄臻上前扶起二人,左手杖刀立在长平公主身后。

     “本宫大张旗鼓而来却没给大军送来饷银,大将军和刺史大人此刻心中一定在愤愤不平吧”?长平公主冷笑道:“连年征战,国库虚竭二位大人应该有所耳闻”。

     “是的,这些卑职都知道”。刘秉亦应道。

     “凉州之事,其实广平亲王、本宫和朝中僚属都心知肚明。想必你们也知道,陛下近来龙体欠安,有些事不便对陛下明说。目前朝事分由广平亲王、广成亲王会同阁部一同处置,圣旨如此下达,只好让刺史大人和方将军受委屈了”。

     “臣……”

     “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礼,请坐”。长平公主示意他们坐下:“本宫此次日夜兼程赶至凉州,为的就是凉州的粮饷之事。可以告知二位大人的是,本宫不负陛下所托,已将饷银安然送抵凉州”。

     “殿下……”。方泽和刘秉亦诧异地看着她。

     “广平亲王从粤王府中筹措了六百万两白银,由本宫星夜兼程护送至凉州。方将军,本宫只问你一句,凉州城此番可镇守得住么”?

     “殿下可是救了凉州的燃眉之急,真是天不绝我凉州”。方泽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正色答道:“末将当死守凉州,决不退守一步”。

     长平公主郑重嘱咐道:“凉州可交给你们了,务必要替陛下牢牢把守住这片门户之地”。

     “臣必肝脑涂地,绝不辜负圣恩”。

     长舒了口气看了眼黄臻,长平公主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

     “方将军,殿下还有好东西交给你呢”。黄臻笑道;“整整五十门红衣火炮,都是西南冶制府新铸的,可比你凉州城上的强上百倍。闽粤防治水寇,消灭海盗都是它的头功,粤王殿下可把它说得神乎其神呢”。

     “啊呀,真是太好了”。方泽和刘秉义都喜形于色。

     “还有,广平亲王亲往扬州为你们调拨了三十万石军粮,十万石已经上路,剩下的一个月内运到”。黄臻一气接道。

     “广平王爷可好”?刘秉亦颤声询问。

     “王爷在扬州遇刺,险些就回不了长安了,所幸吉人自有天相,否极泰来,安然无恙”。

     “刺客抓到了么”?

     “近来陛下龙体欠安,王爷不想过分宣扬此事,所以便交由扬州刺史府处置了”。长平公主悠然笑道:“此番前来凉州如果没有大军护卫,只怕粮饷和火炮也不能平安运抵,方将军这三千铁甲军就暂归于你的麾下”。

     “是,公主殿下”。

     刘秉亦撩衣、屈膝跪拜道:“是微臣曲解殿下了,刘秉亦愧对殿下的一番赤诚之心”。

     “本宫在长安的雅号刘大人应该有所耳闻,但对于李姓宗嗣,本宫向来问心无愧”。伸手扶起刘秉亦,微笑道:“本宫也知道,凉州官吏和你刺史府上下已有三个月没有发放奉银了,我这许多随扈来凉州,岂不要把你这个封疆大吏吃成叫化子啦”?

     方泽和刘秉亦站在一旁不住干笑,黄臻上前一步,从衣袖中拿出两块银牌递给刘秉亦,道:“两位大人敬请宽心,殿下早就准备了饭钱,还请刘大人收下”。说着将银牌塞进刘秉亦掌中,却是宝隆银号的飞银凭信,每块都是二十万两白银。

     “这微臣如何敢收”?

     “放心吧,刘大人,此凭信在你凉州城内的宝隆分号就可兑现,殿下早就给钱庄提过醒了,他们可不敢拒大人于门外,也不敢逃出你的凉州城”。黄臻和长平公主会心一笑。

     “殿下就是在凉州城住上一年也花不了这么多银子吧”?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你就忍心让凉州的官吏们都饿肚子不成”?长平公主叹息道。

     “殿下一路攒下的脂粉钱可都转送给了方大人”。黄臻握住刘秉亦的手道:“还是那句话,务必守住凉州城”。

     “是”。方泽和刘秉亦齐声应道。

     “方将军,此次殿下从河北给你调拨了五十名军医和数千斤草药,也已随殿下的行驾抵达凉州,你要速为他们安排营帐”。

     “是,我这就命人前去安排,多谢公主殿下”。

     “对了,奏报中所说爆发于凉州附近的瘟疫又是怎么一回事”?长平公主问道:“刘大人是老臣了,不会不知道,越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越要保证后方民事稳定。处置不当引发民变,无论于战事还是凉州城都非常不利”。

     “殿下所言极是,卑职深谙其道,只是这场瘟疫爆发的甚是蹊跷,且来势凶猛异常。卑职已命各州县府衙,设置馆驿,收治染病百姓。可是到目前为止,卑职仍未查明染病的原因”。刘秉亦叹道:“附近很多村镇已是十室九空,是卑职无能”。

     “刘大人不必过于自责,这一路上本宫亲见瘟疫惨状,并已命随行军医制作丸药,你速命衙下僚属来刺史府中安排好丸药的配发。另外,瘟疫爆发百姓生活势必困苦,你可从军粮中拨出一些,分发给百姓以渡眼前难关,想不用多久必能控制疫病传播”。她缓缓说道:“你的奏报中还有一些事我不甚明白,日后要向刘大人讯问”。

     “是,殿下”。

     “大将军,灵武之事王忠的奏报甚为含糊,这也是本宫此行一定要弄清楚的事,还望大将军对本宫不要有所隐瞒”。

     “末将自当知无不言”。方泽躬身应道。

     “天色已晚,你们先去安顿凉州诸事,速命银漕、粮漕等衙下僚属查点饷银入库”。长平公主笑道:“这些日子可累坏本宫了,现下本宫之事暂已了结,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凉州各府的官吏明日不必觐见,军中之事和刺史府的事本宫也不必详察,就无须再向本宫奏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谨遵殿下钧令”。方泽和刘秉亦躬身退出。

     “黄臻,你也去休息吧”。长平公主不禁露出一丝倦容道:“明日待一切安顿,你就去灵武附近看看”。

     “是,殿下。殿下在刺史府中休养几日,有卫队防守,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请殿下安心等候卑职的消息”。

     “明日你命翊卫、执事大张旗鼓回京,做出本宫已离开凉州的样子,本宫要钓出隐藏在凉州城的大鱼”。她微微一笑道:“你和卫队留下,凉州的好戏才刚刚开锣,你们就留下看戏吧”。

     “卑职乐意直至”。

     “无论本宫在凉州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保持镇定,切记边关的宁定才是我们此行的重中之重”。

     “卑职明白”。

     戈壁荒漠。

     枯树狞立。

     “李姑娘,我们好像走错路了”。李汉又看了眼地图。

     “放心吧,错不了,你看前面就是风蚀城了”。

     李汉在地图上找了一大圈,诧异道:“你是说我们早就进入了突厥境内”?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也不动动脑子,现下灵武已为契丹人所踞,我们若是由南向北进入灵武岂不早就被人当作奸细捉拿了”?李青白了他一眼笑道:“风蚀城乃是个通衢之城,突厥、契丹、汉人、吐蕃什么人都有,我们转道灵武岂不更容易些”?

     李汉被她的一番话噎得半晌无语。

     正如她所预料,几乎未经盘查他们顺利进入风蚀城中。领着李汉在热闹的大街上转了一圈,买了堆奇奇怪怪的物什,二人这才钻进了一家制衣铺。

     “有突厥人的锦袍么?给我们挑两身合适的”。李青用突厥话问道。

     “我们这里各色衣物都有,原来姑娘是突厥人啊”。店主笑着应承。

     “不错,我们正要前往灵武城,原本穿着大唐的衣饰方便行走,可前些天契丹人攻占了灵武,这样打扮岂不要被当作奸细了”。李青笑意盈盈,李汉瞧着她清甜纯美的可人模样,不由为之怦然心动。

     “二位客人稍坐”。店主说着转到店后的小作坊去了,片刻,拿来两套异族锦袍,李汉穿上锦袍,李青将方才买的小物什装饰在锦袍上,又打开他的发髻编成两条辫子。店家见她手脚麻利,愈发深信不疑。

     从店中走出时,两人俨然变成了一对突厥商人。

     天将晌午时分,来到灵武城前,城门前除了频繁进出的契丹军士,便再无其他人出入。

     果然,契丹军士盘查甚严。

     李青从腰带间拿出一块银牌,正面一只飞鹰振翅凸起,反面弯弯曲曲刻着一些奇怪的图形。她将银牌递给军士,用突厥话说道:

     “我突厥商队还不知道灵武已被契丹大军攻占,为保证商队安全,我们要进入关内协助商队躲避战火”。

     军士又将银牌交给另一个军官模样的契丹人,那军官走过来,连说带比划了一通拒绝了他们。

     李青瞪起一双大眼睛,操起与那军官一样的契丹语,喝斥道:“商队乃是奉突厥可汗使命去大唐贸易,很多货物都是可汗的货物。你们北院大王刚刚在西京与我们的可汗盟誓互不进攻,既然灵武已归你契丹,契丹就要保证我突厥可汗商队的安全”。说着她一拖李汉的袍袖,二人牵马扭头就走。

     那军官见状立即赶了上来,拉住他们连连致歉说道:“请贵使息怒,请贵使息怒”。

     两人这才老大不愿意地进了城去:“李姑娘的契丹话和突厥话说得可真不错,吓唬人的本事更令末将刮目相看”。李汉低声笑道。

     “那当然了,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吧”。李青自得意满地晃动手中的马鞭。

     萧条、凄凉的灵武。

     屋舍、街道空空如也。

     一队队契丹士兵仍在全城搜索,布置防卫。

     李汉的目光忽然停顿,空旷的街道上并肩走过两个身穿黑袍之人,他们胸前挂着一个黝黑的铁铸十字,手中捧着一本小册子。

     李青却宛若未见,见前方又来了一队契丹官兵,一跃下马,立在路旁用契丹语问道:“大将军好,敢问大将军,我突厥商队在灵武是否无恙”?

     那契丹将军见是一个极美的突厥女子,一口一个大将军地相称,心中甚是舒坦,勒住马回道:“突厥商队都在城南的回回街驻留,待验明身份,萧将军就会签发通关文牒放行,不过萧将军目前不在灵武,你们还要耐心多停留些日子”。

     “多谢大将军”。李青躬身致谢,目送他们远去。

     “回回街,回回街”。李汉领着她向南而行,所幸灵武城不大,这条街原本就是各国商队在灵武城内的休整之所,全城宵禁,商队不能离开,便只好驻留于此,将萨宝府挤得满满当当。

     “府率大人,还有客房么”?李青见萨宝府率仍身着汉服,便直接问道:“突厥商队在灵武郡都还好吧”?

     突厥商人大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因此府率也不以为异,答道:“哪里还有客房,姑娘请看,连院子里都住满了”。李青放眼望去,院子里果然还支着两顶帐篷,其余各处堆满了货物。

     萨宝府中的突厥商人见来人也是突厥人,纷纷出来打听何时方能通商,因李青和府率说的是汉话,众人便都说起了汉话。李汉又将一路所见和风蚀城的情形说了一遍,你来我往,二人因此知悉了灵武城内当前的情况。

     “城里还有可供歇宿的客栈么”?李青向府率问道。

     “能逃的都逃走了,剩下的不过是些老弱妇孺,有钱的白天偷偷出去买点吃的,夜里连灯都不敢点上一盏,谁还敢给你们开门”。府率苦笑道。

     “那些没钱的穷苦人可如何是好”?李汉不禁哀叹。

     “这倒不妨事,前几日景教的教士们在全城各处开设了十几处善堂,只要信教,衣食都会供给,二位不如去那里看看吧”。

     二人谢过府率,牵马转回大街。行不多远,果然看见有幢高大的房子,屋门洞开,朝南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个巨大的铸铁十字,前面的香案上点着一对粗大的白蜡烛。李青刚走进屋子,就见一个黑袍人从左侧悬挂的白色帷幕后走出来,她心中一动,用突厥话说道:

     “我二人自风蚀城来灵武,因无处可供歇宿,特来寻求帮助”。

     那人迷茫地看着她,李汉随即说道:“我们自风蚀城而来,因在灵武找不到歇脚的地方,特地来此寻求帮助”。

     “可怜的孩子们,你们一定又累又饿了吧”。那人示意他们在神像前行礼,二人便在铁十字前恭恭敬敬地三叩首。

     “万能的主会帮助你们的”。那人微笑着带领他们走进右侧的白色帷幕,只见里面摆着一张极大的长条形木桌,两端各摆着一只圈手大椅,两面相对放着长凳,足足可坐二十多人。

     “吴婶,给他们做点吃的,把外面的马牵到后面的马槽”。那人微笑着吩咐。

     “是,神甫大人”。一个身穿青灰色布衣的中年女子恭敬回应。

     “多谢神甫大人”。李青和李汉也学着那女子的称呼向他道谢。

     “你们既来到这里就是万能之主的孩子了,是万能的主让我们有饭吃,有衣穿”。十指交叉握拳低声祷告道:“跟我一起说,感谢万能的主赐予我们衣食”。二人便如他一般齐声祷告。

     片刻,吴婶端了两碗热气腾腾面片放在他们面前。

     神甫微笑道:“吃完饭,吴婶会带你们去休息,亥时初刻,你们还在这里等候,到那时你们就会真正成为主的孩子了”。

     “多谢神甫大人”。二人齐声称谢。吴婶立在一旁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吃完了饭,一言不发引着他们穿过后门来到一座小院。小院东西两侧一溜都是土坯屋子,且都不上锁。吴婶随意打开两间相邻屋子的门,屋内很是窄小,唯有一张简陋的土炕,土炕上有一条单薄的毛毯。

     “多谢吴婶”。二人又对吴婶称谢,吴婶微微一笑走出小院。

     “快去休息吧,别忘了亥时初刻还有事要做呢”。

     “是”。李汉走进了隔壁的小屋,只觉睏意来袭,便靠在土炕上沉沉睡去。

     李青和衣往炕上一躺,拉起毛毯盖住自己的腿。这一觉她睡得舒服极了,直到吴婶在戌时末前来敲门才被叫醒,李汉也是如此。他们就在院中的水井边打水洗脸,然后随吴婶来到前厅。前厅里已聚集了四五十人,看衣着打扮,都是灵武城的百姓,其间也有几个有钱的富庶之人,这些人都十分虔诚地肃立在铁十字前。

     “主的孩子们,现在我们就要去教堂祷告了,洗礼后你们将真正成为主的儿女了”。两位神甫同时说道。

     李青拉着李汉落在队伍的后面,两人一面走,一面四下张望。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每一队人都由两位神甫引领,径直向城西而去。奇怪的是全城宵禁,大街上却偏偏连一个契丹军士都看不到。她示意李汉先行,脚下磕绊一个踉跄跌倒在街角,半天爬不起身来。前面的神甫察觉列队已乱,其间一人回身走来问道:

     “你怎么了”?语音未落,忽觉得咽喉间一颤,他瞪大眼睛至死都不相信,世间竟有如此迅疾的利剑。

     “怎么啦”?另一个神甫低声问道。

     “没什么,有人摔了一跤,磕伤了膝盖”。李青低声回答。

     一行人走过几条街道,人越聚越多,转过街口,竟来到灵武的府衙前。二十几位神甫引着肃静的人群进入公堂,公堂中空无一物,只见一位神甫上前将手中的铁十字插入墙壁,一道石门缓缓打开。李青虽知自灭胡教以来,景教的教堂都建于地下,但灵武的教堂居然建于府衙下着实让她吃了一惊。众人随神甫进入石门一路下行来到一个巨大的地厅中,四下环顾,只觉三四百人立于其中也不显得拥挤。

     “主教大人驾到”。神甫率众人齐齐跪下迎接,她抬眼望去,一位身穿红色袍服,头上戴着红色镶金高帽的年青人缓步走来,手中握着根形状奇异的权杖,凝重说道:

     “今日,你们将正式接受洗礼,成为主的孩子,从今往后,不论是你们,还是你们的家人、孩子都和你们一样,是主的孩子了。你们要时刻感谢万能的主赐予你们衣食,要像对待父亲一样尊敬他,主的意志主宰一切万物”。一位神甫捧着圣水走到人群中,主教缓步而下,此时只见一个人飞快爬出人群,抓住主教的衣摆撕咬起来。主教伸出自己的左手,那人便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口,一时间四下众人都忍不住发出了惊诧声。

     “大家不要奇怪,这是对本教和主教大人的敬重,日后你们自然会明白的”。神甫在一旁解释道。

     主教将权杖沾上圣水洒在那人的头顶及身体各处:“彭焕,你此次听从主的教诲,率军士投诚献关,避免了灵武城毁人亡惨剧的发生,救千万百姓于水火,可以说是灵武百姓的大恩人,万能的主会记住你的”。

     “感谢万能的主,感谢主教大人”。彭焕不住在一旁磕头。

     直到此刻,李青才想起,灵武郡长史好像就叫彭焕,众人都肃然跪在地厅中等待主教的洗礼。

     “主教大人”。一名神甫快步走近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主教转身走入打开的石门中,一群神甫紧随而去。就在石门掩起的一瞬间,李青看到了一个身穿铠甲的契丹人身影。她环顾四周掩身挪到地厅左侧,伸手在墙壁上摸了一圈,手指在半身高的地方触到一颗石头,不由眼睛一亮,按下机括,墙壁上打开一道暗门。

     铁门开阖极是迅速,李青快步穿过秘道,走不多远又在墙上摸索,打开另一道暗门,转了三两圈,隐约听到有说话声传来,便掩身过去。岔道的尽头又是个神殿,虽然小了许多,布置却非常精致,中间挂着的铜铸十字架上布满了美丽的纹饰,桌案上点着白色蜡烛,两侧挂着白色幔布,说话声愈发清晰起来:“明日主教大人就要前往凉州,总算好让我们也松口气了”。

     “猪脑子,你也不想想,萧将军把灵武的兵马差不多都带走了,只留下一万军士守城,其中五千官兵还是彭焕的手下。镇守灵武可就要靠咱们了,出一点叉子,主教非把咱们的头拧下来不可”。

     她刚想移动身子,就见主教和契丹将军等人一并走向神殿。她肃然而立,待他们走过,便跟随于后。

     “李元赫这个契丹叛徒,一定要杀了他方解我心头之恨”。听那契丹将军的语气,就知他与李元赫有着刻骨深仇。

     “只要三日后,萧将军的大军与南院大王的大军在凉州城下形成合围之势,不要说区区一个李元赫,还有什么事是我们办不到的”?

     “今夜最后一批粮草离开后,你们的人就紧闭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李青跟随他们从神殿的石门返回地厅,大厅中众人仍肃然而跪。红衣主教洒圣水为教众洗礼完毕,教众再三叩谢,恭送主教大人离开,然后仍由各自的神甫带领走出教堂。

     回到小屋,李青将秘道中所闻之事一一告知。李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哀叹:“凉州岂不是危在旦夕了”。

     “你混在今夜押解粮草出城的人马中,将此事禀告李将军,再赶往凉州报信”。李青脱下黑袍递给他:“马匹就在院后,你立刻动身,切莫迁延”。

     “是”。

     李青推门而出,悠然冷笑道:“不知神甫大人夤夜造访有何贵干”?

     黑暗中,神甫大吃一惊,便在此时一个人影闪过,冰冷的剑尖刺透了他的咽喉。李青从容换上黑袍,用宽大的黑帽罩住脸颊。

     遥夜沉如水。

     月阑风静生。

     她纵身跃上屋顶,借着夜色潜入大屋,只听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小何去找那两个突厥人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大姐放心吧,那两个人如此轻易就被大姐撂倒,看样子都不像是硬点子”。

     “可我总觉得他们有些古怪,还是去瞧瞧,别出什么乱子”。

     “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我的确很古怪”。语声便在开门时响起:“你好啊,吴婶”。烛光映着李青冷冽的面容。从屋里出来的正是吴婶和几名属下。“那位无所不能的神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现身拯救你们”?李青冷笑着拔出短剑,那些人震惊之下急撤兵刃,只见一抹金色剑气掠过,四下鲜血飞落。

     她是一个喜欢黑夜的人,因为她喜欢黑夜的寂静。

     她喜欢风一般的感觉,因为她原本就是一股捉不住的风。

     奇怪的是,李青并没有去教堂,反而直奔回回街的萨宝府。敲了敲门环,过了片刻府率才出来开门。

     “神甫大人”。府率讶异看着他径直而入走进屋子,关上房门刚一转身却见一柄金色短剑抵着自己的咽喉,神甫伸出左手一捏他右手的曲池,手臂一阵剧痛,尖刀便再也把握不住,直刺入泥地中。

     “好一把锋利的尖刀啊”。李青褪下黑帽:“只可惜你不是府率,我很好奇想知道你究竟是谁”?

     府率也总算看清了她的脸,不由长舒了口气:“原来是你,姑娘怎么知道我不是萨宝府率”?

     “因为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原来的府率在哪里”?

     “破城之时就跑了”。那人轻叹了口气:“既然姑娘已经识破在下,那就杀了我吧”。他昂起脖颈冷眼以对。

     “你究竟是谁”?李青微微用力推动剑锋。

     “败军之将无颜再说什么,你就动手吧”。

     李青缓缓收回短剑:“既然你是灵武守将,那我就告诉你,李元赫将军还活着,数日前他在石门邑附近斩杀了数千契丹官兵”。

     “李将军还活着”?那人颤声问道:“他果真自贺兰山虎跳峡谷杀出了重围”?

     “正是”。李青正色应道:“灵武失陷,凉州危急。你应该知道灵武的契丹大军已向凉州行进,平南大将军萧方将在三天后到达凉州,与南院大王耶律齐的大军一起对凉州形成合围之势”。

     “这些我都知道,可凭我魏林一人之力,我……我能做什么呀”?

     “你错了,彭焕开城献降,在这灵武城中可还有五千骁骑卫”。她微微一笑,魏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瞧着她。“目前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李元赫将军来到灵武,你见机行事即可”。

     “魏林宁死决不苟且投降契丹”。

     黎明将至。

     山风袭人。

     “什么,李青姑娘还留在灵武的景教中”?李元赫蹙起浓眉,看着远方已经泛白的天空。

     “正是,李姑娘说她要留在灵武以为内应”。李汉应道:“末将看,以她的身手应能自保无虞。而且,她对景教的情况了如指掌,着实令末将诧异”。

     李元赫若以所思地遥望天际,发狠道:“李元赫誓灭景教,夺回灵武”。

     “元赫,粮草到手了”。蒙涛满脸兴奋地率领军士押解粮草归营:“没留一个活口,尸体都用砂砾掩埋了,清理得很干净”。

     “做得好”。李元赫展开地图:“契丹人都转向了凉州,蒙涛,你率领一万人马随即休整,后天夜间在云顶山设营切断甘灵驿道”。

     “蒙涛明白”。他看着眼李元赫,正色道:“元赫,仅凭两千余人攻打灵武是不是太冒险了”?

     “只要你给我守住甘灵驿道,防止萧方部得讯回撤救援灵武,就是李元赫的救命恩人。现在最让人担心的倒是李青姑娘”。他想了想,命人拿来纸笔,写了封书信递给李汉道:“你即刻起程前往凉州,凭此虎符去见凉州领军卫大将军方泽,将此信交与他”。说着将一块铜制兵符递给他:“凉州存亡之际,你要诸事小心”。

     “是,大将军”。

     灵武城。

     常家米店。

     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长街的宁静。

     李青摘下蒙着黑纱的斗笠,径直而入,陷落后的灵武城充满了清冷的肃杀之意,愈是处于生与死的边缘,她却愈发镇定。愈是危机重重,愈能彰显其人的处事之道。

     镇静、冷酷、绝杀是他们共同的求生之道。

     她和李元赫更是其中的楚翘。

     温暖的水。

     散发着新鲜松木清香的木桶。

     衣架上挂着一袭白如云、轻如烟的蚕丝内衣,一件泛动着柔和光芒的黄金软甲,一条镶嵌着青铜兽首扣的革制腰带。

     李青在水中仿佛已经睡着了,这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可她也知道,要来的终究会来。就如世间的芸芸众生,没有人能够逃脱死亡的结局。穿起衣裳,挽起发髻,束紧腰带,然后将一枚形若梅花的金指环戴在左手中指上。

     “启禀主人,平西巷已被人清剿,为首的是景教中的大人物,但却从未有人见过他,这些人目前还在平西巷中”。

     “很好,现在你们要做的就是在灵武销声匿迹,切不可轻举妄动”。李青吩咐道。

     “属下明白”。

     穿起神甫的黑袍,仅仅一个转身,便将所有秘密都隐藏在她飘然而去的身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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