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211 更新时间：21-11-21 10:18
春日的下午，日光，茶楼。
江毅坐在门边的雅座上，摊开一本刚在集市里买来的旧书，边看边优雅地端着茶杯喝茶，又叫茶楼伙计给他拿来了纸笔，不时地埋头写写画画着，一个人影缓缓而至，带着极其有涵养的笑容，对他点头说道：“江三少，真巧，这是什么？”
江毅抬头看看，果然很巧，正是巫家的大少爷巫明贤，当下淡淡地回应了一声。随后，巫明贤却是在茶桌的另一边坐下了，于是，江毅也就随口介绍了一番。
“应该属于阿拉伯地区，这是北边一点的波斯文，看不太懂，不过图形看起来，应该是涉及几种金属的化学反应……化学懂吗？呃，类似炼丹……”
“江三少真是涉猎广泛，呃，金属的化学反应吗？”
“金属的提纯转化之类。”
“江三少研究这些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有趣。一般来说，这上面说的东西，我们这边的铁匠之类的应该大都已经掌握了，只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们的思维方式不同，可供参考。”江毅说到这里，抬起了头，望着巫明贤说道：“巫兄在等人？”
“没事，只是随意闲逛，正好见到江三少在这，有些好奇。”
江毅点了点头，目光没有挪开，巫明贤笑着，两人就这样对望着，过得片刻，江毅眯了眯眼睛，又点了点头，挥手叫茶楼伙计：“添个杯子。”
他又低下了头，开始将那书上的图形往纸上画了一个，皱眉想想，杯子过来以后，也没有看巫明贤，只是伸了伸手：“巫兄请自便吧。”
“谢了。”巫明贤笑着给自己倒茶，江毅还在低头处理那些图形，轻轻叹了口气，仿佛知道巫明贤的此番来意，于是有些恍然地喃喃自语：“哦，布开始掉色了……”
巫明贤的笑容瞬间僵在了那里，手上也晃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拿稳了茶壶，轻轻地放回去，偏着头，目光认真而有些凶狠地盯住了江毅，脸上微微**了几下。有些东西从心底涌上来，那是噩梦终于化为现实的触感，另外还有几分错愕，在他的预想中，这些谈话不该是这个样子，江毅也不该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东西。
可在他的眼前，一切的东西就这样呈现出来了，江毅还在低头写写画画，似乎对他来说，这一切就像是眼前这个春日的点心和茶水一般平常，他只是以与人闲聊的态度说出了这句话：哦，布开始掉色了，难怪你要坐过来。
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果然……是你干的……”
巫明贤要费上好大的力气，才能抑制住这语气不至于咬牙切齿或是颤抖。
江毅轻轻地搁下毛笔，抬起头，俊秀的脸庞上露出一丝恶意的笑容，与他对望了一眼……
“果然是你干的……”巫明贤又缓缓地吐出了这一句话。
老实说，这并非是巫明贤想象中的发展过程，虽然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在猜测江大龙，江毅，猜测这次巫家面临的情况并且已经有了初步的结论，但实际上，至少在今天，他没有想过江毅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猜测毕竟是猜测，猜测过后总也需要一个验证的过程，这两天他心中还在想着如何去试探，如何从对方的行为中看出些端倪来，前一刻他听得江毅说起那些化学什么的，金属什么的，心中还在想这次的布料褪色果然跟他有关，这也是逐渐堆高筹码走向认定的一个猜测过程，却没想到，对方只是那样看了他一眼，便直接推倒了一切，验证了他心中的疑惑。
这原本是不合理的，布了局之后，这个时候就选择了摊牌么？不是在正规的场合，不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只是在这春日的午后，看似休闲的地方，竟然随口就说起了这件事情。各种错愕的感觉在巫明贤的心中涌动着，即便之前就已经有了江毅设局的心理准备，但陡然涌上来的混乱感还是难以言喻。
不过，江毅随后只是望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开始给自己斟茶了。
“你看起来很生气，为什么？”
这句话淡淡的，江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表情未变。巫明贤却几乎在陡然间咬紧了牙关。
为什么很生气？当然是因为……
因为……
他陡然就笑了出来，扭头看看周围，随后靠回了后方的椅背：“你真的做的很高明……我们都被你骗了……”
江毅摇了摇头，对此事有些不甚在意：“江家跟巫家的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不是说过吗，商场就是残酷无情，尔虞我诈，无所谓欺不欺骗……那边的情况有多糟？”
料不到江毅竟然会表情平淡，理所当然地问出这句话来，巫明贤愣了愣，随后一声失笑：“情况如何，你不知道么？”
“不是很清楚，最近一段时间家里乱七八糟的，何况，这件事情我也有两个多月不去过问了。”
“你……”巫明贤偏了偏头，瞪大眼睛，“没有过问了？”
这件事情从几个月前出现端倪，甚至可以说，江家自去年开始准备，发展到现在，涉及了不知道多少人与事物，不知道多少人还在为此奔忙慌乱着，仅仅这几个月涉及到的银钱恐怕就有几十至上百万两。在这样的时候，当他找到了某个关键的人，对方竟然在这里轻描淡写地说我两个多月就没有过问了，而且，对方还是江家的新少东家，还是设计这个诡局的家伙，作为这个诡局的操盘手，居然不去过问自己的成果，这简直……简直匪夷所思！
他将目光望着江毅，其中荒谬难言。江毅看了他一阵，随后笑了笑，伸手合起旁边的书册：“只是算一算也差不多了而已，听说我父亲也开始在外面放谣言了，大概也就是这时候了。”
“果然，江大龙也参与其中了，谣言也是他放的……”
“嗯，不错。”看起来简直像是说一件助人为乐的好事，江毅诚恳地点了点头，但听来声音清晰：“现在还不是具体的消息，会考虑放到，你们跟钟大帅的约，第一批的交货日期也快到了吧，那个时候就差不多了。”
荒谬的气氛像是弥漫了整间茶楼，巫明贤一方面能听懂这些话，另一方面却觉得自己俨然在一个完全不现实的环境里，江毅语气平和，态度诚恳，似乎有着无事不可对人言的态度，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完完全全的置身事外，以一旁观者的角度在陈述着一切。眼下江大龙开始放谣言，之后会开始放具体的消息，竟然就这样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说话，谈判与对峙，简直荒谬得一塌糊涂。
但有一点却是最讽刺的，即便他再怎么清晰地知道这些步骤，他也根本阻止不了对方去说出这些东西来。
巫明贤就这样荒谬地看着江毅，一时间没能组织起言辞来，江毅也一边喝茶一边往茶楼外看看，等待他的回神。好半晌，巫明贤才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齿点了点头：“这么说，你们觉得摊牌的时间已经到了，是吧？”
江毅抿着嘴唇想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嗯，不算……也算吧，但总的来说，我反正也不是什么少东家了，这也不是我的事，还是要你们跟江大龙去谈妥才行。”
“那……你这算是什么？”
“因缘际会……一时兴起……大概什么都行。”江毅笑了笑，“反正你们也已经意识到了，你今天过来了，我又有空，你心中想谈这个，所以告诉你也无所谓，其实早一点的话，我觉得对江家也会比较好。”他举杯喝了一口茶。
巫明贤稳下情绪，靠近了桌子：“那么，江行云，你觉得什么是最好的？”
“江大龙想要些什么，你们就给他吧。”江毅摇摇头，说：“这样省掉很多麻烦。”
“你怎么知道令尊想要什么？”
“诚意，所有你们能拿得出来的，江家能吃下去的……”
“所有？”
“嗯，所有。”
双方对望了片刻，巫明贤笑得冷然而讽刺，江毅表情淡然，诚恳得如同三岁孩童。过的片刻，巫明贤才深吸一口气：“好吧，江三少不妨举例一番，这个所有，代表些什么？”
“所有就是指所有，最近一段时间江家已经做好了布局的那些地方，呃……庐州，寿州，光州，和州，宣州……”江毅仿佛掰着手指在数，“这些地方，生意上能让出来的份额，有些方便一点的地产，呃，几种布的配方，我听我父亲提过几种，有一种似乎是针脚很密的是什么来着……是你们巫家的独门方法，毕竟有些份额和生意是要配合一下才能顺利地交接的，然后……”
话未说完，巫明贤忍无可忍，手掌啪地一下拍在了桌子上：“江行云！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你今天在这里，当着我的面，要我半个巫家！”
“应该不到半个。”江毅看了他一眼，“最近一段时间江家也有动荡，巫家底蕴雄厚，单凭咱们江家这边是吃不下半个巫家的，只是尽量吃而已，三分之一的巫家都不用，也就趋近饱和了。另外重要的还不是这点，我最生气的是，你们伤害了我的妹妹，你们耗费了我妹妹芷晴的心血，你们从她那里拿走了她最重要的东西，你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的，所以，这也是补偿我妹妹。而且，你应该明白，到时候一定要态度诚恳，因为你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做梦！”巫明贤咬牙切齿地说：“你倒觉得真的是吃定咱们巫家了，就因为这件小事，我们巫家这么多年……”
“人之常情，一开始大家都会这样想，”江毅淡淡地打断了他，“做梦，痴人说梦，人心不足蛇吞象，哪有人会直接让出这些来。所以我说差不多也能把话说明白了。其实两个多月，这边该做的也都做得差不多了，褪色的布……”
“我会设法让钟大帅延期，钟大帅跟咱们是世交，他会卖咱们一个面子，倒是看看你们江家能撑多久。”
“是呵，延期……”江毅轻轻地笑，笑得异常的邪魅，宛若一朵夜空中盛放的罂粟花，妖艳而危险。
“所以，你们放谣言啊，说我巫家的布褪色，尽管说啊，就算一段时间有影响，要确定这些也得等到我巫家交货的时候才能定论，你们能怎么办？”巫明贤似乎有恃无恐。
江毅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嗯，说出来的肯定会说出来的，其实我们不希望到十天以后，因为消息一散开，其他的布商就多少都有了准备，到时候我们再拿下来就得费点力气了，自己过去拿，总不如你们拿过来……哦，对了，我们家的江豪总管已经去了南京那边，这个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知道……”
“你们……”
“听说他以前和他的父亲在那边来来往往的跑过，认识几个大布商，关系也多，这次带了不少钱上去，为了这次可以扳倒你们，我父亲他们是下了血本的……主要是为了让南京方面治你们的罪……”
在巫明贤那扭曲的表情中，江毅笑着摇了摇头，说：“其实我知道你们那边的想法，布褪色而已，南京那边也不会像以前的大清朝廷治你们抄家灭族的罪……江家有关系，巫家也有关系，而且都不是很大的关系，双方都在运作，也就是看上面的心情，不过总归来说也是个筹码，几万几十万两的银元砸下去，肯定是有用的。如果巫家认罚，结果也许会好一点，呃……如果你们那边有诚意，其实我父亲也会让江豪管家帮忙说说情，罚的也不会很轻，可能也不会封掉你们的布行吧……”
“江毅……”巫明贤咬牙切齿地笑笑，“你也知道南京方面不会封掉布行……”
“但是，要打仗了啊，巫兄。”江毅拿着茶壶，伸手替巫明贤将身前的茶杯倒满，“很可能第二次军阀大战又要开始了，历年以来，打仗最需要是什么？钱啊，大家都从打仗里看到了商机，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一点？国家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缺钱的，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一旦动兵，需要多少钱来填这个无底洞？多少都不够的，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但肯定打仗之前就会决定所有的事，有没有人知道现在到底决定了没有？”
他望着巫明贤：“没有决定的话，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过，啧啧……会不会明天决定？或者这个月底，下个月呢？你知道大家为争权夺利，占领有利的地盘，仗随时都可能打起来……尽管拖下去也没关系……事情一旦决定，南方和北方政府方面，总统啊，参议员啊，总理大臣们都要为钱发愁……你们巫家的话，底蕴这么厚，到底能拿出多少钱呢？我不是很清楚这些，反正很多吧，几百万，上千万，会不会说得太多了……正好遇上了啊……”
巫明贤的脸色都已经白了，江毅叹了口气，柔声安慰：“别多想了，事情一旦闹大，你们巫家可能面临的灾难比抄家灭族还可怕吧，逃不了的……”
这语声平缓，响起在茶楼上方，巫明贤坐在那儿，一时间话也说不出来，他原本也在商场锻炼了这么些年，不是那等平庸无能之辈，一般人在危言耸听，也不可能将他吓住。然而，这次却不同，之前已经有了黄布褪色，意识到江毅环环相扣的惊人布局，到此时陡然说出来的东西也是循序渐进，江毅的态度自然，就这样随手将一个抄家灭族的概念扔到了他的面前。
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在这样的话语中第一时间就缓过神来，事关己身，比抄家更为可怕的灾祸，他不是不害怕的，也知道南方和北方政府里头的那些人哪个不是贪得无厌的吸血鬼？之前巫明贤不是没有想过黄布褪色的严重性，但顶多也是想到挨些罚而已，总有些可以缓冲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会觉得江毅开口三分之一的巫家实在过分荒谬的原因。可也是江毅的这几句话，直接将他们之前未曾想过的一个因素点了出来。
要打仗了啊……
江豪管家去南京，就是为了将你们巫家打垮……
这些东西结合起来……
江毅静静地喝茶，等待着他将这段信息消化下去，然后才继续如闲聊般开口：“江家能做到的，宛城还有很多人都能做到，之前你们拿到黄布的时候，这边就已经将计划定好了，第一次交货，你们要求延后，褪色的消息就一定会放出去。”
他此时一面说着几乎全都由自己定下的计划，另一方面，似乎又像是事不关己一般的对眼前的巫明贤，整个巫家表示着遗憾：到时候，我们是一定要让你死全家的了。
他继续说着：“这样的效果不好，大家都知道了以后，整个情况就不再是江家可以控制得了的了，我们就算不去京城闹大，也还会有其他原因发挥一些影响力，把巫家拿下来的……当然，江家也肯定会继续做，接下来，你们家会被治罪，所有的作坊，仓库会被封掉，会被查抄，市场会混乱，我们会去把份额抢过来，能不能拿到最好的一部分，要费多大的力气，这个……江家这边肯定也是有些麻烦的。”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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