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冷月幽幽小周后生死由天 故国遥遥旧君王一江春水

章节字数:9007  更新时间:09-04-16 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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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彤红的天光余晕尚未完全坠入西山,暮色渐沉,残霞寥寥。一轮皎洁清亮的圆月横挂当空,数抹冷寂惨淡的光影悄无声息地越过大宋东京开封府重重叠叠的门楼、城墙、街市,被内城大梁门下东中阳胡同口一株千年古槐密密匝匝的枝叶切割得散碎如粉。

    经年烽火,狼烟四起,太祖赵匡胤天命所授,涉历陈桥兵变,天下纷争,群雄逐鹿,经二十余年艰苦征伐,宋朝大军渐趋称雄,兵锋即指,所向披糜,后蜀、荆南、北汉、南唐等郡国累次陷落,南至云贵边陲,东临渤海古国、西界甘陕极地、北距雁门故关,莫不臣属。太祖开宝九年,高居九五之尊达十七年之久的太祖赵匡胤病危,梁太后与宰相赵普依“金匮之盟”,将大位传于其弟赵炅,虽有“斧声烛影”之疑,却是大势所趋,遂至太平兴国年。

    其时,北地河东路雁门古关大辽国间有搔扰,犬牙争战,而纵观江淮、中原一带,民众莫不安居乐业、尽显栖息休养之恩泽,天下总是呈出少有的和平气象。

    太平兴国三年七月初六,距七夕尚有一日。东京开封城内,时近散市,百姓民众仍忙着采集谷板、花瓜、果食、种生诸物,为乞富乞寿乞子忙碌,熙熙攘攘闹腾了一天的街市至日落时分,方才乍然而歇。

    渐近亥牌时分,一乘两人小轿从皇城偏门内逶迤而出,数人踏着锃亮银白的月色急匆匆地直奔大梁门下的中阳胡同。两个轿夫满脸肃然,一声不吭地低头赶路。轿侧紧紧跟着一个年约二十一二的年轻后生,一脸沉着,眉头紧锁,只顾大步赶路。

    “范校书,前方路途尚远,何要这般急紧?”轿中传出一声低沉的声音,语调不急不缓,却是稳中带威。

    被称作范校书的年轻后生姓范,名谨质。

    “娘娘,明日便是候爷生辰,今出得自是有些时候,怕候爷等得急了。”范谨质隔了轿帘悄声道。

    “候爷命系于天,却福薄如纸。天可怜见,这便是侯爷的命数么?”语音尽是迟缓,却隐隐透出些许难耐的凄惨味道。

    范谨质道:“娘娘不可自责过甚。虽说眼下您和候爷遭此劫难,受些苦楚,想是上天注定了的,自责亦是无用。识时务为俊杰,不妨往远想想,莫不定时势尚有转机。到得那时,候爷重登大位,执掌天下,也未可知。”

    轿中人笑道:“范校书,谢谢你这番好想望。我原是认定了这命数,不过暂过得一时是一时罢了。候爷或有命相,我自愿日里夜里为他祈香跪祷,便是拚却这条贱命,死不足惜。不祈望别的,只望候爷安安康康的,过几天人一样的日子,昂起头在这大宋朝东京开封府大街上堂堂正正走上一遭,也是值得。”

    后面的轿夫一声低泣,范谨质压低声音冲他喝道:“老刘!”那被唤作老刘的轿夫忙掀起衣袖将眼角擦擦,忧郁之至的眼光与范谨质一触,忙避了开去。

    轿子进入幽深的中阳胡同,两旁均是高大壁墙,实为前朝官衙府地。宋初,东京城内北扩,建皇城、内城,原府衙热闹非凡之地,被太祖一纸钧令改作安置闲散官员之所,且多是经各路征伐归降的各郡国王候将相,自是深居浅出,在日间尚少人迹,此时更为气息荒凉。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尘。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轿中人缓缓唱道,虽无笙箫琴瑟,却是流畅婉转,尽含了一丝深沉愁怨的悲苦意味,让人听得欲断肝肠。

    范谨质强忍了眼中泪水,抬头望望深邃辽阔的天色,见当空明月此时亮堂诱人,清湛阴重,冰冷异常,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轿子在一座挂有两盏大灯笼的倒厦府第前停下。一盏上书“违命候”,一盏书有一个大大的“李”字样,在月色笼罩中,两盏灯笼兀自静寂不动,昏暗的光影将整个门庭及胡同映照得愈发死气沉沉。

    轿子稳稳落地,范谨质将轿帘轻轻掀了道:“娘娘,到了。”

    一阵衣裳轻掀翠玉叮当声响,从轿中走下一位年约二十七八,体态轻盈,风姿绰约的妇人。妇人头挽一束圆盘抓鬏,身着一袭绛紫四开襟绸裙,神色笃定,气态庄重。虽似刚刚哭过,脸上泪渍未完全干竭,却尽显雍容大度态势。

    此妇人,正是南唐后主、今为大宋东京违命候、拜左千牛卫将军李煜宠后,人称“小周后”的周琼玉。太平兴国元年,大宋皇帝太宗赵光义谴大将曹彬攻至南唐,李煜兵败被俘,解至东京,君臣名份既定,虽知以官职,辟以府弟,却有职无权,与囚禁无异,受李煜一身宠爱的小周后亦随李煜一同北迁东京。

    小周后抬头看着府第倒厦下悬挂印有“违命候”字样的牌匾,蓦地一阵酸楚,咬了咬紧闭的双唇,缓缓踱出轿杠外。

    “娘娘!”范谨质道。小周后道:“范校书,何事?”范谨质疾步跑前将小周后拖地的后裙摆掀离地面,道:“娘娘,衣裳脏了。”

    “脏了么?”小周后看也不看,忽地扬手在毫无防备的范谨质脸上就是一掌,道,“脏了么!”

    范谨质突觉失言,俯地跪了:“娘娘,范谨质说错了话…我是怕娘娘衣裳脏了,明日进宫,倘皇上见怪,累及候爷啊!言毕,俯地哽咽失声!

    一行清泪顺小周后脸颊无声无息地缓缓滑落。她一阵冷笑,仰天长吁,喃喃道:“衣裳脏了,这身子脏了,这人心都脏了,这世道都脏了!”

    说罢,头也不回,向府第门阶走去。

    “……林媚,这段莫要起得高了,言为心声,歌为意音。既有此番调配,必以空调起步,淡雅着色,随之渐升渐强,方能表我情境心境,不可露出丝毫牵强的假色坏了整篇格律。新媚,瑶琴起,再试一次!”

    中堂前厅内,灯烛辉煌。座中一位年约四十出头的汉子笑着指了前排抚琴的一名女子道。说毕,两掌相附,微一点头,座下台前一时笙箫琴声齐起。当堂站立的林媚轻启朱唇,随乐声起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汉子大笑着鼓掌:“好,这次头起得尺度准了些,甚合我意,接着唱!”

    但听林媚又唱道:“风满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笙歌未曾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正唱得动情处,汉子一眼见范谨质与小周后两人进来,便挥手将乐声打断,从座中疾疾起身,笑道:“美人,为何今日回得这般迟?快快进来,这两日我已将《虞美人》谱了曲,由林媚唱了,正在排练,你们来听听。范校书,你也不要走,今天许多美人作陪,又有这佳曲赏听,实是人间幸事,莫要错过了。”

    林媚、新媚等一干歌女见小周后进来,就地团团叩拜:“娘娘。”

    小周后面无表情,当地跪下,颤声道:“候爷…”

    汉子一把将她扶起:“哪里需得这些俗世礼节!我等已非俗人,何能以俗礼相见!”见范谨质也要下跪,便道,“谨质,封了你校书郎,嫌官小了么,怎地一脸悲凄凄,我死了么?若回当年,我定要给你一个大大的官职,收尽天下美曲佳文,弄一出大大的排场,千人万人齐吟齐唱,那是何般光景!哈哈哈,违命候!这名字起得好,天下词汇繁杂,大宋人才济济,竟捡得这等词语,实是切肤之至!好个违命候,我自不嫌官小,你范谨质倒嫌校书郎小了么!”

    范谨质一阵揪心,将头深深俯了当地,纵是竭力强忍,泪水已是滚滚滑落。

    汉子正是前南唐皇帝李煜,初名嘉,字重光,自号莲峰居士,为南唐中主李景第六子,彭城人。大宋建隆二年在金陵即位。其时,南唐已奉宋朔,苟安于江南一隅。开宝七年,太祖屡次遣人诏其北上,被辞不去。同年十月,宋军南下攻金陵,第二年十一月城破,万般无奈,李煜不得已肉袒出降,被俘东京。眨眼,三年有余。

    小周后道:“候爷,妾给您唱一段《相见欢》,如何?”李煜道:“琼玉唱么?好得很。来,林媚你们可听着,琼玉原比你们唱得好了许多!”

    一时,乐声再次响起。小周后轻轻将臂上披肩解了,任由滑落地下,回身站定,伴乐声唱起: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开腔原是清盈,谁想唱得几句,声调渐呈滑势。到最后,竟是泣声如诉,悲苦之极!

    一曲终了,小周后突地双膝跪于当地,扬手照自己脸上连击数掌,慌得众人纷纷起身。

    李煜一把将她仍自挥舞的手掌紧紧攥了,道:“琼玉,你这是为何?”小周后满脸泪水,颤手指了心窝,仰头叫道:“候爷,痛痛快快给我一刀,杀了我吧!”李煜缓缓单膝点地,跪了小周后对面,轻抚着她泪痕斑斑的面宠,泪眼迷朦道:“琼玉,你受苦了。我李煜枉为男儿,却无一丝能力照拂我的爱妾,李煜向你陪礼了。”

    说着,对小周后深深叩下头去。

    小周后仰头高喊:“天啊,你的眼瞎了么!为何要让我等经此劫难、遭此屈辱,生不如死。这般日子,何时才是尽头,老天爷,你就开开眼看看啊!”

    小周后本为李煜爱妃,兵败随李煜一行北上东京,却不料被太宗赵光义强行召入宫中,姿意凌辱,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李煜被俘,封“违命候”,羞辱之意自显;又对李煜爱妃周琼玉倍加凌辱。周琼玉本早有寻死之意,无奈想及一死恐累及李煜,便苦苦忍耐。

    望着心爱的人憔悴不堪的面容,李煜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原怕让她痛心,便将羞辱痛楚压了心底,终日陷入填词作曲的悲壮意境中,聊以伪装。

    小周后一番痛泣,李煜再也无法忍受,蓦地号啕大哭,声震屋宇:“爱妃,苦了你!想我一代君王,当日何等荣耀,今败落至此,命也数也。只可怜你等随我未享得半分富贵荣华,却招致如此欺凌。当日,早早散了便是,何苦要跟着我受此不世之羞、不经之辱。天啊,我还算个男人么!天下有这种上护不得李氏之尊,中护不得臣民,下护不得尔等的君王。我李煜愧对列祖列宗,愧对臣民百姓,更愧对琼玉爱妃。你死,何若我死!哈哈,想这煌煌大宋天朝,竟做得这般悖天道、悖事理、悖人心之事,岂是人君所为!赵炅,你杀了我罢!”

    “我的候爷!”小周后扑入李煜怀中,手掌死死托起李煜泪水纵横的脸颊,极力挤出一丝笑容:“候爷,是琼玉的不是!万不可如此说,我们还不都活得好好的么?你看看,我们不都在你身边么?琼玉值得候爷这般体贴,这是琼玉天大的造化。你可知晓,当日也好,此时也罢,琼玉这身这心永远都是候爷的!”

    “爱妃!”李煜猛地将小周后一把搂入怀中,“我实实对不住你,只为苟延残喘,我李煜竟将爱妃推入火坑,遭此屈辱,莫不是我李煜前世遭得什么孽!”

    范谨质陡然警觉地回身将门掩了,走至两人身前:“候爷,娘娘,莫要再哭,传了出去,岂知又要惹出什么于我等不利的事端!”李煜道:“索性不过这一条命罢了,取了便是。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岂是我李煜过的!”

    小周后急急掩了他口,哭道:“候爷,你死了,难道我周琼玉能独活么?你睁眼看看,还有这么多死死生生一起过来的,你不惜自己,难道不给他们条活路么?我的候爷啊!”

    李煜缓缓站起身,愣愣地环身扫了一眼跪伏在地的人众:“难得你们忠心,今我李煜落得这步田地,竟还愿意追随左右。只可惜我给不了你们一丝半毫护佑,手头总还有些余财,明日一早,你们可各奔东西!”

    范谨质道:“候爷,莫非要赶我等走么?当日,若不是候爷于乱军中将我救出,哪里还有我的性命?这条命本是候爷给的,富贵荣华享得,灾难劳苦怕吃不得么?”

    “候爷!”林媚突地膝行上前,“我等自幼进宫,一直侍候娘娘及候爷,原本已将身家荣辱系于候爷一身,便是候爷贫困无着,我等亦愿追随候爷。”

    “候爷,莫要尽驱了我等!”

    “我等愿意跟随候爷!”

    七八位宫女齐刷刷跪了一地。

    范谨质道:“候爷,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当日,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所败,兵败被俘,十年卧薪尝胆,终报灭国之恨。忍了这辱,等得时遇,侍机而发,这是现下至要。”

    小周后道:“候爷,范校书这话在理。原是我想得左了,万望候爷切莫灰心,要隐忍待机。今日这点苦算得什么,比了越王勾践不知要强了多少倍。欲成大事,必得屈伸有度,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李煜苦苦一笑:“故国既失,何谈复归?我晓得你等心思,今日有酒今朝醉,趁此月明,享些快活自由也是幸事。”

    小周后道:“范校书,林媚,你们快起来。险些忘了大事,明日便是七夕,正是候爷生辰,我们该好好庆祝一番才好。”

    李煜接过林媚递过的手巾,将脸擦了:“拿酒来,我们且畅饮一番。”

    小周后道:“候爷,这些年,妾身侍候爷左右,终日尽赏候爷填诗作词,耳濡目染,自认得些字句规程。今日,我等聚了一处,趁此清月亮堂之际,容妾填一曲如何?”

    李煜笑道:“爱妃且有佳句,还不快快写来!”

    小周后走至案前,李煜上手研墨。沉思良久,小周后接过笔,即在纸上写下:

    浪淘沙令

    妾自随君去,歌幻云烟。河塘梦落浅浅月。一朝秋冷如风逝,怎顾当年。

    归来度前事,此心谁鉴?纵是灼情难相灭。夜来惊魂故人去,生死由天。

    写毕,小周后抬起头,已是泪光盈盈。

    “候爷,可好?”

    李煜大为感动,虽是句式结构、韵律有些差次,却是透出一腔悲壮柔情。

    李煜定定地看着小周后道:“爱妃说的好,生死由天!林媚,快快将爱妃此词收了去,谱了曲调,明日生辰,我要亲自唱与爱妃听!”

    林媚忙上前将纸收了。

    范谨质道:“候爷,娘娘,时候不早了,早早歇了吧。”一使眼色,众宫女便纷纷起身,退出门外。

    范谨质掩上门,下了阶台,见屋内两个人影紧紧相拥在一起。

    范谨质眼窝一热,一股泪水蓦地夺眶而出。扭身望那天色时,见一轮清月恰在当空,整个苍穹,星宿点点闪烁,寂冷无声。

    七月初七,俗称七夕,传说为牛郎织女双星相会之日。此说始于汉时,《淮南。毕万术》有“鸟鹊填河而渡织女”,后汉应劭《风俗通》亦有“织女七夕当渡,使鹊为桥”之说。这日,百姓人家均要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祈请于河鼓织女,言此二星神当会。守夜间成怀私愿,或云见天汉中有奕奕正白气如池河之波,辉辉有光曜五色,以此为征应,见者便拜气愿,三年乃得。

    渐近午时,一辆四马赤质革车从大梁门一带驶出,车绯衣、络带、旗戟、绸杠上分绣瑞马,两边各随车马步行十二名军校,阵势甚是威武。街上行人一望便知是二品以上御史大夫所乘车驾,便纷纷闪开。

    车辂驶得并不快,慢慢吞吞的直向中阳胡同而来,引得围观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阵窃窍私语:

    “看看人家这官当得,却是威风!”

    “怎的去了中阳胡同?那地方不是贬官、降俘之地么,当朝高官去此地,却是少见!”

    “你晓得个屁,此地虽是贬官、降俘居所,当日莫不都是位极人臣的显赫人物。虽说落架凤凰不如鸡,须知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听说北部边陲辽兵屡犯疆界,现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谁晓得贬官、降俘之地出不得名臣武将!”

    “老张此言有理,看样子总是有人要起山了。”

    “起山不起山关你鸟事,还不快快卖你的豆腐,轮得着你么!”

    车辂进入中阳胡同,距“违命候”府一箭之地,车内传出有人吆喝:“停!”

    车驭手紧勒马缰,车架稳稳停在路中。车帘一掀,从里面走出一位头顶涂金银花额、上簪导犀、玳瑁九旒冕,一身亮丽青罗外衣,上绣山、龙、雉、火、虎五章,玉装剑、佩,革带晕绵绶,两个玉环相缀期间,下身着绯罗袜、绯罗鞋。此人年约四十余岁,留一丛寸许胡子,眉头紧锁,站在车辂前端看着午间太阳下绣有“违命候”、略略有些无精打采的旗,道:“你们且在这里等我,不得车辂上街,不得靠近府第!”

    领头军官一身戎装,道:“刘大人放心,我等定遵钧命。”

    一名军士从车后取了架凳放置辕前,扶了官员下车。

    “违命候”府第大门紧闭,空旷的倒厦门厅内,直射的太阳光线将门台阶下与里间隔了一明一暗两个世界。来站在门厅下,稍视片刻,缓缓上了台阶,隐隐听得里面传出笙箫琴瑟之音,间有轻柔歌声。

    军官上前叩门,不大一会,范谨质出来,愣愣地望着两人,却是不识。

    “敢问两位……”

    军官道:“请报知你家李大人,就说中书省左谏议大夫刘成江刘大人前来府上。”范谨质抬头一看刘成江官服,便知位在当朝二品,忙道:“我这就去禀告。”

    刘成江手一挥道:“不要去了,听着里边甚是热闹,想来你家大人必有新作出手,勿要毁了兴致。我和你家李大人是老相识了,自应免了朝场礼套。有如此美妙歌声,再加上李大人一番生花妙笔,确是词林佳话、人间享受。”

    说着,不理会范谨质大步跨入门内。

    此时,李煜正微闭双眼,手拊在圈椅背上随着音乐轻轻击打,专心致志地听小周后与林媚等人吟唱。

    “好!佳词妙曲,清亮歌喉,更兼美人吟唱,李大人,果真是逍遥日子、神仙享受。我老刘真真羡慕!”门厅下刘成江禁不住鼓起掌来。

    李煜一惊,见是刘成江,忙起身奔下庭台。忽觉浑身上下着便衣,脚底竟是赤足,急欲转身,早被刘成江一把拖了:“李大人,我们是老相识了,不必如此见外。”

    李煜吩附众宫女道:“你们退下。”一边亲手端了杯新沏的茶恭顺地递进刘成江手里。刘成江也不推辞,伸手接了:“李大人此等热忱,想来大宋朝廷内上下数以万计官员,我刘成江是独此可享之一,可是这个理?”刘成江晓得,李煜虽为亡国之君,却国亡心境不亡,天下文人特有的傲气在李煜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之致。那双曾经傲视整个江南官场、文场的犀利眼睛哪里有过北地人的影子?而对刘成江恰是例外。开宝八年,金陵城破,李煜被迫跪接出降,解送开封时,太祖赵匡胤原定于御明德举送俘仪,以显示当朝威仪,满朝文武百官俱拍手称道,唯时任开封府判官的刘成江行仗马之鸣,上书道:金陵虽已破,人心尚不稳,当政天下必以得人心、稳人心为至要。今李煜既为阶下囚,甲胄俱解,其势已败,唯天下安定方示我大宋天朝之诚。今若以煜显无端之威,无疑断送南朝诸人事侍我朝之意。试问,天下重矣?武威重矣?

    太祖赵匡胤当即采纳刘成江建议,并在朝上大加赞赏,下旨仅在御明德见李煜于楼下,不再举办献俘仪式。刘成江此条建议缓解了李煜因囚居人下而遭受辱役之苦痛。李煜心里自是感激。实则,刘成江之所以越级上言,却是藏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心思。平心而论,刘成江实实厌恶李煜。纵观史册,如此君王,不以政治国,却以诗文治国,焉有不败之理!

    李煜的词作却让刘成江宾服之至!他曾经不止一次与人论谈李煜词作,并惊叹:当世词作,李煜横扫天下,挟一股新风艳气,树文坛标尺楷模,尽示词界尊范!

    李煜道:“中原好天色,莫不是黄河古道一阵风将刘大人吹进我这‘妨主’之地么?”刘成江道:“李大人,闻听今日生辰,想是必有佳作出世,可否让我先睹为快?”李煜原本诧异,降官之府衙本为当朝文武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之地,今日刘成江不请自来,想是无事不登门、登门无好事。观其神色,似无异样,李煜便稍稍放下心来。

    “刘大人,莫要笑话我李煜。世人笑我,词作虽如云,却尽着香艳,笔底风流,实显淫靡,非人君所为,更非人所为,哪里谈及新作?现下想来,李煜本感羞惭之至,怎可示了大人?”刘成江笑道:“李大人切莫过谦。圣人尚有失势、失足、失人之行,何况我等凡人所辈。政败非人败,势失非心失。李大人词作江南一带多为传诵,京城百姓亦在私下传唱,可见李大人政坛虽有失措,文场却是如日中天。”李煜突地一惊,刘成江敢于如此直言,实是将他作了知己,大感温热。“既蒙刘大人如此抬爱,这些日子,李煜确有一首新词,却不知刘大人听未听过?”刘成江道:“李大人可是指《虞美人》一词?”李煜笑道:“刘大人竟已有闻?”刘成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漫说《虞美人》我听得,全开封府百姓听得,皇上竟亦听得!李大人,笔意流畅,文如烈焰,士绅争传,你风流于世,却剌痛了天!”

    刘成江突地扬手向头上一指。李煜大惊,迅即平静,无谓一笑:“刘大人,说我李煜为文士绅争阅,我尚不信及。现下,竟是刺了天么?当真如此,实是我李煜之平生大愿!没想到我李煜当朝一败涂地,却不成想轻飘飘一首词竟将对手搅得心不安生、龙颜动怒!刘大人,可见甲兵虽利,却不抵一笔毫毛,你信么?”说罢仰天长笑,手掌不断击打在木制圈椅扶靠上,啪啪作响。

    闻声而来的小周后和范谨质惊得面无人色,愣愣地看着两人。

    笑声渐停,李煜回头,咬一口细碎白牙,下死力地盯着刘成江,一字一顿道:“刘大人,可有宪命?公事公办,你念及我李煜,人世阴间我李煜自当你刘大人为朋友,我丝毫无怨!”

    刘成江突感一阵狼狈,手竟微微有些颤抖,躲开李煜阴冷目光,咬咬唇角,当庭站了大声道:“大宋皇上口宪,违命候、拜左千牛卫将军李煜接旨!”

    李煜突地嘴角掀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回身对站在厅内的众人挥挥手道:“你们退下。”

    李煜撩衣当地跪了,道:“恕臣李煜不恭之罪。刘大人,可否让李煜换装接旨?”刘成江摇摇头道:“只是口宪,现下无外人,接了便是。”

    李煜俯地深拜道:“臣李煜承旨!”

    刘成江道:“皇上口宪:当日你既归我朝,太祖皇帝、官家数次诏你北上,均托辞不受。何故,非有私心矣?比之父命既敢相违,不孝子李煜,可曾知罪?”

    一阵无法克制的屈辱瞬间涌及全身,李煜脸涨得通红,咽了口气道:“不孝子臣李煜知罪!”

    刘成江点点头,道:“致兵戈相争,天下生灵惨遭涂炭,方解甲北上。本平安顺渡之势,却经血刃,李煜你致百姓生死于何地,置官家于何地?此等不忠、不孝、无理、无法之徒,情有可源,罪无可逭。李煜,你可知罪?”

    “不忠、不孝、无理、无法之臣李煜知罪!”李煜颤声道。

    刘成江又道:“既已归顺我朝,官家于朝政之上,力辩群臣,非累尔身,反以违命候、拜左千牛卫将军之职奉你,朝野上下虽有抗辞,官家均不受。李煜,官家待你薄么?”

    李煜道:“李煜本已罪臣,皇上却不记前嫌,待李煜事如己出,恩重如山,李煜没齿难忘!”

    刘成江又道:“食朝廷俸禄,当履职尽责,为朝廷分忧。既以三年,却不见为国为君为民只言片语,李煜,职可事、心何在?”

    李煜道:“不事职、不尽心臣李煜知罪。”

    刘成江看着膝下一动不动的李煜,又道:“既事当朝,既奉官家,既为朝臣,当以忠孝为先,为何却又说什么‘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一江春水向东流’?故国何在?一江春水何去?即思故国,心忧春下,官家允你,寻你故国去罢!”

    李煜闻言大骇,抬头见刘成江面无表情。

    “李煜,还不谢主隆恩!”

    一抹冷冷的笑意突地浮上李煜唇角,脸蓦地变得血红,朗声道:“罪臣李煜谢主隆恩!”

    宣旨完毕。刘成江上前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道:“李大人,我回去缴旨,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头也不回大踏步出了庭院,直往大门外走去。

    一出门庭,早已守候多时的年轻军官迎上来。刘成江仰头望了一眼门上“违命候”三个大字道:“明日抄家,记得不可纵火,只捡李大人笔墨字迹全部装车运往我处。但有疏漏,罪责不轻!”

    军官愕然道:“刘大人,莫非皇上要……”刘成江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大胆,这是该你问的事么!”军官忙俯首道:“是”。

    “还有一事。从现下起,派人把这条胡同封了,想来远不过明日便有宪命。记住,一任人众可出不可进,除了李大人!晓得么?”军官疑似听错了:“刘大人,可出不可进?”刘成江点点头:“罪在一人,不涉其余,世间之大,留条路罢。”忽地阴森森一笑又道,“但有一字泄漏,哼!”

    军官一个寒噤,忙道:“定遵大人钧令,小人自知轻重。”

    刘成江叹了口气,眼眶蓦地润湿,仰天自语:“可惜,天下词坛从此少一圣人!”

    此时,大梁门下街市人流如织,一派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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