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禹王洞郑向农濒危思退路 大校场王小六蒙冤遭处斩

章节字数:9125  更新时间:09-03-31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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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牌时分刚过,忻州北门吱呀呀大敞,一辆青布帐幔遮裹、四围密不透风的驴车出了门楼,沿官道一路北驰。

    跨在驴车前辕上的青年将头上高檐斗笠往车上一甩,道:“梁大人,不出来透透气?”车帘一掀,梁继宏出来盘腿坐了,回身望望城内:“距禹王洞还有多远?郑大人可否有事?”两人正是差遣主审忻州禁案的繁峙知县梁继宏与崞县县尉范谨远。范谨远道:“梁大人放心,我兄弟范谨质与薛怀固两人已将郑向农三日前密押了此地,无人知晓。昨夜那火烧得奇,禁军闹事,州兵放得哪门子火,偏偏将州监烧个干净。我琢磨着这火正是冲郑向农来的!”梁继宏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渐近的苍茫群山,冷冷道:“烧的好大火!既烧得起来,断不会让它平白无故地熄了,我要往上加把柴,烧得再旺些,玩火自焚,自古此理!”

    毛驴迈开小碎步得得地直向忻州城北系舟山禹王洞方向奔去。进入山涧,两旁山势渐陡,一派葱笼。车驾沿盘山道向上攀越,在半山腰间一处空旷平台上停下来。

    “这就是忻州有名的禹王洞,相传大禹曾在此治水,故而得名。梁大人,这是一处绝地,站在此处,忻州城一览可尽。”梁继宏回望来路,果见山下二十里开外的忻州城四四方方,城内檐脊重叠,似无尽头。

    “什么人!”有人大喝道。两名全副戎装的军士持了长枪逼上来。范谨质跳下车,见从山后一片灌木遮掩的洞口内出来一人。“哥哥,梁大人,你们怎地上来了?”正是范谨质。梁继宏道:“薛先生可在?”范谨质道:“梁大人放心,那狗官看得紧紧的,跑不了。”

    “你在洞外守候,我进去看看。”梁继宏一头扎入洞口,蓦觉一阵透骨凉意。里边宽敞无比,黑漆漆的不知深浅,左首一处石屋中透出烛光。

    “是梁大人么?”石屋中走出一人,听声音梁继宏知是薛怀固。梁继宏道:“薛先生,郑向农何在?”薛怀固朝里边道:“郑大人,梁大人来看你了。”一进石室,里边地上铺了一地秸杆,烛光下坐了一人,边上一张石桌,上边纸墨笔砚一应俱全。

    “梁大人,快快将我一刀剁了干净!”郑向农见梁继宏进来道。三日不见,郑向农须发散乱,脸庞瘦了整整一圈,只神色间透出些许活气。梁继宏不理他,对薛怀固道:“薛先生,昨夜忻州城起火,傍近四更方息,你可知晓?”薛怀固道:“他们真的动了手?”梁继宏道:“果然被你猜中,昨夜州监几被夷为平地!”郑向农闻言,愣愣地抬头看着他俩。梁继宏冷笑道:“郑向农,我没准备要你的命。开宝元年进士,任五台知县不过两年,河南三门峡你那跛了脚的老娘本指望你光宗耀祖,荫佑你郑家后人,不想你利令智昏,好端端阳光大道不走,却要一脚踏上奈何桥!郑向农,天不杀你,我梁继宏不杀你,可这忻州全城都想要你的命!”郑向农凄凄一笑道:“梁大人,我自知罪大恶极,纵是千刀万剐亦是有余。我这命早在一年前早抵了去,死在谁手里不是个死!”薛怀固道:“郑大人好心胸。人总是一死,却要看为谁死,驰骋疆场,马革裹尸是种死法;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是种死法;贪赃枉法,触犯刑律亦是死法。你也是读书人,明理明性,若是覆天的黑锅压死你,你也认么!”郑向农道:“薛先生此话何意?”薛怀固道:“你知道为何梁大人将你置于此处,他是为了救你性命。如若仍在城内,你现下早已化为灰烬!”郑向农道:“火是冲我而起?”梁继宏道:“你是何振邦第二,你以为你在何振邦身上下手,别人就在你身上下不得手!岂知捕蝉螳螂之后尚有黄雀!我明告了你,昨夜有人已替你葬身火海!”郑向农道:“谁下的手?”梁继宏道:“你不要装糊涂,你知道现下谁最希望你死!”郑向农颤声道:“莫非…是他们!”梁继宏与薛怀固对视一眼道:“我知道你有苦衷,不过是奉命行事,代人受过。朝廷三令五申严饬私禁,你一个小小知县有何胆量逆天行事!你虽有不法之行,却无不法之心,扣押何振邦家小,尚有暗地使钱托人照拂,虽有贩禁之实,可你却并没花销一钱。你唯唯喏喏,你惶恐如嘶,你不愿、你不敢,又无能为力!有刀,没架在你脖子上,却架在远在千里之外你那跛脚的老娘头上!你是有名的孝子,生发父母为孝,岂不知忠君事国为天下至孝!郑向农,至诚待天行得大忠,佑护亲人行得家孝,忠孝两全之计,莫非你还不清醒!”薛怀固道:“梁大人所言极是至理。你一死,以为你那老娘尚有活路!你一死,后世唾名不说,城内豺狼逍遥法外,尚有第二个何振邦,第二个郑向农!”

    “律令昭昭,人世虽罪无可逭,岂不闻尚有情有可源一说?自首坦白,立当立之功,赎可赎之罪,是你眼下唯一出路。郑向农,你跛脚的老娘隔着黄河看着你,望你平安归家!你好自为之!”梁继宏说完,转身疾走。

    “我的娘哎!”突地,郑向农俯在地上“哇”地哭将开来,撕心裂肺般的嚎叫犹如旷野的孤狼在洞里四处回荡,听得众人莫不全身发寒。

    “梁大人,我若据实奏来,我一死便了,你须要答应我不要株连我那可怜的老娘!”

    刚走到洞口的梁继宏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郑大人,你或许不晓得我梁某人心性,眼前这忻州城就算铜墙铁壁,我也要将它撞出个窟窿!你若想立功,眼下正是机遇,不过要看这功劳大小。若功劳大了,甭说你老娘无恙,我梁继宏亦保你郑向农亦无性命之虞,只这官做不得了!”眼前一丝光亮腾地闪在郑向农面前,他蓦地起身当地跪了,颤声道:“梁大人,我郑向农今日将这两条命交了你便是!”

    梁继宏点点头道:“我只给你两天时间。两天之后,你们驾车回城!”

    走出洞外,梁继宏不禁一阵舒畅,回身对薛怀固一拱手道:“薛先生,亏是听你的主意,险些酿了大错!”薛怀固定定地看着山下州城:“梁大人,你以为就算郑向农全部供述,这案子就可结了么?”梁继宏疑惑地看着他:“不瞒薛先生,安抚使何大人、军统副使王侁大人坐镇,就是要审清此案,为朝廷除疾。人证供词齐全,不由他们不认罪!”薛怀固微微一笑。梁继宏本是听范家兄弟说起,薛怀固胸有不测谋略,本为刑场一劫,原是他的主意,对他颇有好感,便借了他辅助左右。当日建言将郑向农暗迁于此地正是薛怀固之意,自己原觉并无必要,后来为防万一,方采纳此议。昨日夜间,一场大火,顿觉薛怀固眼光毒辣,虑事深远,实是谋才。

    “依薛先生的意思,此案难结?”

    薛怀固道:“梁大人,可曾听说开宝四年青州一案!”梁继宏蓦地一愣。当年青州军需被劫,由刑部两位侍郎主审,本已案情明了,竟是青军驻军节度使操纵,吃空饷,却编造军需被劫。结案当日,青州官员上下牵连达数十人,主案犯节度青州军使刘可仁当庭拒捕,煽动驻军反叛,一伙乱军刀剑并起,案犯未拿,主审官被乱刀剁在当庭!事后,刘可仁聚众造反,纠集不明真相的两万军士向朝廷鸣冤叫屈,要求朝廷重审此案。为稳定驻军,朝廷不得已判屈死的主审官获罪,此事终不了了之。

    一阵寒意倏地袭上梁继宏心头:“薛先生的意思是青州之事莫非会在忻州重演!”薛怀固道:“梁大人,忻州官场已全部糜烂,如若我是刘光生,你纵定我死罪,左右是个死,绝不会坐以待毙。这是忻州城不是繁峙县,忻州官员当众聚呼,撞起天屈,忻州禁军州兵听你梁继宏的,还是听刘光生秦日征的?”梁继宏这才意识到此事原是凶险。当下,朝薛怀固一揖道:“薛先生有什么好主见,我梁继宏定惟命是从!”薛怀固道:“梁大人莫要折了我。其实若想震住忻州这个场子,并非难事。”梁继宏道:“薛先生,请明言!”薛怀固道:“借兵!”梁继宏道:“兵从何来,谁可听遣?”薛怀固道:“雁门关杨继业,有杨家儿郎,忻州势保稳若金汤!”

    梁继宏恍然道:“薛先生一言让我茅塞顿开!”说罢,忽有一言待要说了,见薛怀固眼睛远眺忻州古城,一言不发,便硬生生地压了心底。

    太平兴国五年八月初十,震惊雁门关忻州禁军州兵火拼案在忻州大校场开审。一大早天尚未破晓,整整十亩大小的校场便被闻讯而来的各方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正中台前一张公案,两旁依次设了四张八仙台案,供州内旁听案件各衙门官员居坐。辰时已过,日头已渐渐越过系舟山高大苍葱的峻岭投在校场上密密匝匝的人群中。这是忻州城有史以来最为规模宏大的兵案,单场内涉案军士人员已近三四百人,均盘腿坐在当地。多数军士并不把此案当回事,抱了看热闹的心思参加旁审。光从衣饰上便能分辨出,靠东边黑压压衣衫鲜亮、甲胄明亮的坐了一地禁军,靠西边服色灰淡,略显破旧的显然是州兵,平日里这群只干些地方勤杂事务的州兵早知和天子禁军待遇有别,只是发发牢骚而已,现下一对比,实实令在场的州兵憋了一肚气。

    “都是当兵吃饭,偏锅灶不一样!”

    “平日里满城狐假虎威球事不干,吃穿的好,饷钱比我等每月多出十个大钱。辽人一来,怕都狠爹娘少长两条腿,跑得快的准是这伙王八蛋!早知当夜里摸黑放倒几个,解爷的狠!”

    “你倒胆大,敢这般瞎求说一气!”

    “一个娘养的都有亲有后,就当我等是后娘养的不成了!”

    两边军士连圈上围看热闹的百姓闻言哄地笑了。一个州兵军官模样的人起身,对人堆大声道:“肃静,就你长张嘴么!”

    两下里的军士哪听这一套,人堆里有平日里互相熟识的,不时这边跑过来在那个屁股上踢一脚,这边人群里扬一把土起来。

    “啊呀,哪个孙子扬土了!”

    “也不看看人,这边女人娃娃一大堆哩!”

    平日里这伙“灰皮”(对军士戏称)配了刀剑长矛,一脸冰霜,佛六亲不认,现下卸了刀剑,却是这种嘻嘻哈哈的模样,边上百姓自觉稀奇,倒有些亲近。想想也是个理,不过都是些十八九、二十出头的娃娃,一旦没了军律约束,比孩童们差不离多少。有些百姓们干脆蹲下身子,同这群娃娃兵们拉起了家常。

    范谨远等一众“犯事”军士因贩禁一事尚未结案,便聚了忻州城内等待结审。虽料彼案未结,又一起禁军州兵火并案。曹北峰等人听说州监被一把火焚了,当场烧死六人,均为州监犯人,何振邦、郑向农等人亦葬身火海,不由大惊失色。证人已死,贩禁案难已再审。有人干脆笑道:大不了再上刑场!曹北峰当下便火了,扬言道:五台县令都已招了,当场官老爷就是证人,若不问青红皂白绑了我等,我头一个反!范谨远只是一笑,不作理会。虽未结案,实是明了,杨延平、彭树元、范谨远因有职任在身,身子稍自由些。只剩了这一群军士,梁继宏暗地里嘱咐由范谨远束管,哪怕是走走过场,仍需等待。

    这把火烧得邪乎,果不出薛怀固所料,范谨质愈来愈认定州内官员卷入此案,明显是在灭口!想想人证郑向农、何振邦一个进了禹王洞,一个拘了一处民居内无恙,范谨质自然歇心,便坦然地看此纵火案如何审法。

    二十余人脱了军衣,却依旧保持着军士的节操,静悄悄地站在两伙军士中间看热闹。

    场外隆隆隆三声炮响,扛了“肃静”、“回避”牌状的两班衙役面无表情地从侧边人群中进来,前方人群一阵涌动,让开一条胡同。因是此案参与人犯极多,原定衙门公审自是不可能,便在校场搭了半人高的台子,有效行军法公审的意思。

    台下临时搭就的木梯上刘光生率先走上台阶,笑吟吟地又一一将梁继宏、秦日征、冯晋春及各衙主官拉上台。

    梁继宏是以旁听名义来此,这是昨晚席间才定下来的。刘光生就案件审结事宜请示了何常箭。何常箭痛快,问也不问便签了字,将笔一撂道:“这纯属忻州地方军政事务,我等插手有越俎代疱之嫌。”话峰一转,变了口气,“禁案未了,又出了这种事件,出了七条人命,尚有禁案人犯在内,实是你等治境不严、管束不力,务要以此为戒,摒除此股歪风,逢着为首的三两个,定要严惩不怠!”

    刘光生道:“出了此案,实是我等失职,定遵何大人命,重重惩处。凡此案涉及到谁,定要追查到底,决不姑息迁就!”

    冯晋春、秦日征连连称是。

    何常箭笑着端起酒杯道:“我相信忻州城三位大人联手审理此案,必将以忻州境内安定为要,至公至明,在全城百姓面前树出铁威。治军如治政,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梁大人,你代我到校场听审,列位大人如有什么高招,学了来。待此案一完,快快将禁案了结,我等亦能早早交付差事。”三人原本走了过场的心,不料何常箭竟在审案现场插了梁继宏这个软硬不吃的人物,三人要多腻味有多腻味。

    刘光生笑道:“梁大人一路鞍马劳顿,就不须吃得这份苦差了,在家歇息便好。待此案审毕,我忻州必倾城欢送两位大人!”梁继宏笑道:“今日梁某定要品赏三位大人审案威仪。待禁案一结,何劳三位大人相送,我等自会离去。”冯晋春小眼睛一转,摇头叹气道:“诚如刘大人所言,好端端平地起了这场变故,禁案人证全部葬于火中。我和刘大人、秦将军每每想及,总觉担着罪责,待此案一完,我等三人定要联命上奏,便是辞官不做,也要补报因我等失职给禁案难审带来的不良后果。”秦日征道:“人证已葬身火海,不知这禁案还有何种审法?”梁继宏道:“虽是案情明了,郑向农已全部招供,可尚未定案。忻州城百姓并不知晓,总要给州内百姓和朝廷一个交待。”何常箭插口道:“审还是要审,程序该走得必须走。现下不提这事,时辰不早了,干了此杯,都早点歇息吧。梁大人,烦劳你一趟,明日代我听审,不可再出丝毫乱子!选个日子将禁案结了,我等亦可早早离境。”

    刘光生看着两人眉色,竟毫无因人证失事而露出点滴失落和焦急,心下不由隐隐生起一丝不祥预感。

    “带上来!”刘光生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台上台下一时噤声,从东西两头各上来一名带兵军官,均是两名正将。禁军正将是一位肩宽体胖、圆脸大耳的汉子,年约三十余岁;州兵正将是一位瘦窄身条、面色白皙的汉子,亦是三十余岁。那州兵正将身手极是干练,腾腾几步便上了台。偏禁军正将凳梯子时,一脚踩空,将梯子翻了个个儿,仰身摔在台下,激起一阵灰土。正将站起来冲台下众人骂道:“谁搭的梯子,想害死老子么!”

    一句话逗得台下笑炸了场。

    侧边左首桌上的秦日征站起身道:“大胆!黄世雄,犯事嚣张什么!”

    黄世雄嘴里骂骂咧咧地上来,挨了州军正将跪了,一脸委屈道:“大人在上,我哪里犯事,那火可不是我放的!”刘光生将惊堂木一拍道:“堂下人犯,报上名来!”黄世雄嘟哝着嘴道:“小人黄世雄,现任忻州禁军正将使。”那瘦汉子倒也恭敬,道:“小人关叶琼,现任驻忻州军正将使。”

    刘光生脚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冯晋春,冯晋春会意道:“关叶琼,你说说当日火焚州监情形。”关叶琼道:“禀众位大人,当日白天,依照惯例州军与驻忻禁军同场操练,一天无事,操毕各回营舍吃饭。有人报称禁军有人喝大了,在州监后街的酒楼里闹事,听说将酒舍砸了个乱七八糟。因我营舍就在州监前街,我率了三四个军士出来。原想发酒疯,派人将他们围了,送回禁军号舍了事。不想出去一看,竟是一伙子人当街作乱,已将整个街面小商小铺搅得不成样子。百姓惧怕想关门,那伙子人却不让关,有几个胆大的竟在人家铺柜门前小解,言语甚是不恭。当时小人想,这哪有一点护境安民的样子,便压了一肚子火上前同他们理论。不想他们根本听不进半句好话,有几个竟推推搡搡地破口大骂!”

    刘光生道:“他们骂什么?”关叶琼道:“他们骂我等吃了偏食,他们月饷降低是刘大人冯大人您偏袒州军给我等吃了小灶。老黄当时在场,不信大人可问他!”秦日征道:“混帐东西,当晚你也喝了酒?”黄世雄道:“秦大人,下官冤枉!虽说平日里爱喝两口,偏那日奔波了一天,弟兄们想改善改善,就一起下了馆子,滴酒未沾。有几个兄弟喝大了,闹起事砸了人家铺子,我出于好心劝了这个劝那个。本是事情到此,不想他关叶琼竟率一伙子人,不问青红皂白拿人。城内治安原由州军辖管,当日也是我等失礼在先,在人家地盘上,已是理屈,不想却将本已将息的事体捣腾大了。他州军怎的不问清楚,帮着息火,反而拿人!”

    关叶琼道:“老黄,我拿了么,你倒睁着眼说瞎话!”黄世雄道:“我怎地睁着眼说瞎话?不是拿人怎地,一眼子火,你当我没见么?”关叶琼怒道:“你十多个人,我不过三四个人!”黄世雄道:“三四个人还少了么?我那十多个有一多半喝大了,省得什么?这忻州城内早传闻我等禁军都是枯木杆子,一触即倒的把式。甭说州兵三四个,有一个那晚也是将我等放个展实。兵不在多,在精。我等这些枯木杆子禁军哪里是你等州军的对手。雁门关外辽人都喝多酒,还用得着杨家满门勇将么,有你忻州城内一帮子州军就够使了!”

    有人叫道:“老黄这话实在。我等不过是些酒囊饭袋,全身上下除了球硬,都他娘的软不溜秋!”

    底下哄地炸了锅。

    台上两边衙役忍不住憋了嘴想笑,却又不敢。几个官员闻听此等粗俗之言,大摇其头。秦日征脸涨得通红,怒视着黄世雄,气得嘴角直打颤。偏黄世雄一脸庄重,仰头问道:“秦大人是官,他不好意思问这些没水准的话。我等是大老粗,想问一问刘大人冯大人,为何前年禁军军饷是每月二十大钱,从今年开始成了十大钱,别怨兄弟们肚子里窝火,都想不明白!”

    刘光生刚要说话,秦日征早已忍耐不住:“黄世雄,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来呀,将他叉出去!”两边衙役看着台上,主审官没下令,不好行动。不想黄世雄磕了一个头,起身道:“下去就下去,我想上来么?祸不是我惹的,火不是我放的,我不过是个正将使嘛,云中河里的面条鱼也比我活的滋润!”

    “啪!”刘光生怒道:“大胆黄世雄,单就你聚众酗酒滋事便是罪!此地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黄世雄满脸委屈,重又跪下:“刘大人,秦大人是我主官,他让我走我岂敢不走!”刘大人厌恶地扫了一眼秦日征,气呼呼地坐下不言声了。

    冯晋春道:“关叶琼,你接着说。州监大火是怎么回事?”关叶琼道:“禀大人,当时我一面极力劝解,一边飞速派人返回找些人,好将这些禁军兄弟一起送回营舍。不料兄弟们刚出来还未走到当街,那边却飞跑着下来一伙禁军,黑灯瞎火的,想是有些误会,就两下里打起来了!”黄世雄道:“老关,你那是一面之辞!我那伙兄弟原也是过来拉我等回去的,谁知你的人竟在人伙里喊叫,说禁军闹事来了,兄弟们给我打!”关叶琼脸憋得红红的,怒道:“老黄,这话原是你的人说的!”黄世雄道:“一口忻州土话,当时半条街都听见了。禁军都不是本地人,哪里会说忻州土话,你让他们说说,是谁先喊的!”关叶琼道:“是你先喊的!”黄世雄毫不示弱:“你问问底下的兄弟,谁喊的!”

    底下早吵成一片,东边有人站起道:“我听得清梦,那晚我没喝一口,是老关的人喊的!”

    西边有人站起来,叫道:“是黄大胖的人喊的!”

    “黄大胖喊的!”

    两下里隔了不过二三尺光景,都纷纷站了起来,指了对方叫骂不停,真似两句不合便要打起架来的仗式!

    刘光生冷冷地注视着场下,众人忙低头坐了,虽仍骂骂咧咧,已是声势渐失。

    “黄世雄,关叶琼,我不追究你等谁先喊之过,我且问你们,州监之火是谁放的?”

    关叶琼道:“回大人,当时我被众人卷了,没瞧见是谁放的。”黄世雄忙道:“刘大人,我当时光顾着弹压局面,乱中竟不知被哪个王八……大腿上踢了两脚,现下还没好清。没见着是谁放的火!反正不是我的人放的!”冯晋春冷笑道:“你没听见,怎知火不是你的人放的?”黄世雄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好象听有人在身边操一口忻州话叫王小六点火。是有这话!大人,你只管问叫王小六的,一问便知。我没说半句瞎话,皇天在上,说得半句瞎话,雷劈死我!”

    底下禁军有人叫道:

    “我好似也听见这句话。王小六,你站起来给各位大人说说!”

    刘光生下死力盯了关叶琼:“关叶琼,可有王小六这个人?”关叶琼道:“是有这个人!”刘光生道:“来人,传王小六!”州兵阵中颤微微站起一位十八九岁的后生,已是吓得面无人色。

    王小六上了台,还未站稳脚跟,刘光生啪地一拍桌子:“你可是王小六!”王小六颤声道:“大人,我是王小六……”刘光生道:“火可是你放的?”王小六道:“是……不是我放的……”冯晋春道:“刚才还说是,现下怎又说不是了?”王小六回头瞅了一眼台下,道:“大人,火不是小人放的,是……是……是小人放的,啊!我的娘呀!”说罢竟失声恸哭起来。

    刘光生道:“好个大胆的纵火贼,将州监烧个干净,整整六条人命!来呀,将这纵火贼拉下去砍了!”

    众人尚未听得明白,已有两名五大三粗的衙役过来,两膀一较劲,将王小六如同老鹰捉小鸡般提起来往台下拖。台上台下一时静寂。

    王小六突然回过神来,惊叫道:“大人!我冤枉!我被人……”一言未了,衙役突地狞笑着在他下巴上使了什么劲,竟是嚎叫着发不出声,三步两步出了人墙之外!

    “慢着!”梁继宏道,“刘大人,容下官问几句。”刘光生阴阴笑道:“梁大人,实在对不住,我忻州的脸全让这帮子害群之马丢尽了,私自纵火扰民不说竟出了人命,有两个还是朝廷禁案命犯,这种人留得什么情!”梁继宏见王小六已被押出人场,一拱手道:“刘大人,听王小六所言,实是另有隐情,问清楚再杀不迟!”秦日征呵呵笑道:“有什么隐情?哪个临刑罪犯不是大喊冤枉的,总不都是为多喘口气,刘大人快刀绝断,处置得好。对这种人就得下狠手,刀子快些,免得日后生事!”

    不多时,两名衙役已用布包了王小六的首级提上堂。黄世雄和关叶琼对望一眼,惊得说不出话。

    梁继宏道:“刘大人,处置未免有些草率!”。眼见禁案人犯葬身火海,冯晋春胆气十足,心道:给我滚回繁峙去。口里却笑道:“老梁,说话未免鲁莽了吧?须知我和刘大人是主审官,有权处置人犯,况是此等必杀之人!”梁继宏道:“二位是主审官,可知大宋律法,人人有辩奏之权,况案断无由,结案无理,心不公,情不明,谁可服?”刘光生冷冷道:“梁大人,您是说我和冯大人在草芥人命了?”梁继宏道:“我只是提醒诸位大人,王小六连喊冤枉,为甚不细细审来就武断处置!”

    冯晋春道:“老梁,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天下古往今来案由多少,莫非都喊了冤枉都冤枉了不成?况这是忻州治内处置案例,并非贩禁之案!”

    梁继宏缓缓步了台中道:“这世上哪一条命不是父母养的,有罪依律当斩,那是咎由自取;若无罪,代人受过,一刀封口,让真正的案犯逍遥法外,这难道是谁说了算谁说了不算可裁定的么?谁说了算,谁说了都不算!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大宋律法说了算!”

    台下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梁大人这话说的有理,王小六明明喊的冤枉嘛,怎的不问问就一刀杀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王小六这娃子看着不象是个纵火犯啊!”

    “王小六平日里杀鸡都不敢,他放火打死我也不信!”

    “天下冤案多了,稀罕么?”

    “呸,你那是屁话,放你头上试试!”

    台下吵吵嚷嚷,不成个样子。秦日征目视刘光生,略一点头,刘光生道:“本案至此可作了结,原是由王小六乱中放火所致,其余不管禁军州军,凡参与闹事者,一律罚饷半年,退堂!”

    两班衙役正要喊退,台前右首有人高叫道:“河东路安抚使何常箭何大人,平定军同统领王侁王大人到!”

    众人闻言均是一惊。

    “何大人!”

    何常箭鼻子里哼了哼,不言声走至台上正中位置坐了,笑问:“刘大人,冯大人,案子审完了?”刘光生和冯晋春见何常箭坐了,哪敢上座,寻了下首一处板凳同其他人挤了。

    “何大人,火是由一名叫王小六的军士放的,已依律将他正法。大人请放心,我忻州城内日后绝不会再出这种逆事,毁我边地声誉。”

    何常箭道:“纵火,为什么纵火?什么原因?”刘光生一愣,与冯晋春对视一下,忙道:“这……也实是怨下官一时激愤难捱,没问清楚……”

    何常箭不住点头道:“好,该杀,火是他放的自然该杀!这火烧得好啊,若是我,倒嫌放的小了点,要放就放大些,索性将这忻州城全焚了,岂不痛快!”

    台上台下,闻言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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