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天涯沦落后生情人棺立誓 绝地逢生壮士雄勇镇起事

章节字数:9697  更新时间:09-04-02 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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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窸窣声响,女子啪地点燃一根蜡烛,范谨质眼前倏地亮堂。借着微弱烛光,范谨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自己竟站在一处墓穴马道里的斜坡上!头顶是方斜拱藻井,入口已被木板遮严,马道宽约三四尺,脚下斜坡直通地层,黑沉沉的,不知深浅,只觉寒意袭身。

    女子持了蜡烛,淡淡说了声:“跟我来。”沿马道往里走。两侧墓壁上缀满了画像,有的是人物,有的是珍禽异兽,线条勾勒匀称,色调鲜亮如新,好似活着一般跃然壁上。范谨质手心发热,一阵虚汗,见女子却似如履门庭无丝毫害怕模样,大觉十二分感慨,便也强作镇静。

    “你大概想问这是什么地方吧?不过是处汉墓而已,放心没鬼,便是有鬼,早被驱了。”

    走了十数步,方至马道尽头,面前是一处宽旷平地。女子不言声将蜡烛栽在一块半人高的方石上,又点了一支。范谨质发觉此处似是墓中正厅,面积倒也敞阔,整个墓室呈方形,一人高以上是由打磨精细的层层条石逐层向上以束,每层条石棱角均做了圆弧抹边处理,结合处紧密合缝,头顶最上方同马道一样为藻井,四角墙壁上各有四块硕大的画像石,刻画甚是精美。

    “没进过墓里吧?”女子见范谨质一脸迷茫。

    范谨质故作坦然:“这里倒安全,没想到地底下却是如此天地。”女子一晒道:“没法子,辽宋交兵,年年打来打去,只苦了我等老百姓,东躲西藏,没地安生,上头没法做人,便下了这地里当鬼。这地方原是我爹十多年前发现辟出来的,就为躲兵祸。你是哪里人,为何被辽兵追杀至此?”范谨质道:“我是开封人氏,叫范谨质,去雁门关下代州寻亲,回家途中不想遇辽人,想抢夺脚马,无奈只好刀兵相见。”女子道:“你们倒胆大!”范谨质笑道:“怕什么,不过是一条命罢了,姑娘好身手!”

    “都是可怜人罢了,经此刀兵阵仗,没个安稳日子。”

    范谨质道:“看姑娘装束不象汉人,莫非是辽人?”姑娘凄凄道:“汉人也好辽人也罢,今日宋兵掳了去是汉人,明日辽人掳了去是辽人。哎呀!”那女子一抚肩膀,不禁痛得叫了一声。

    “你受伤了,不要动。”

    女子道:“我是这广武村人,叫沙突雪。”

    范谨质四处寻找可给沙突雪包扎的东西,却见这墓室内靠墙除了两架简易床铺和几个做饭家什外,空空如也。沙突雪道:“范大哥,不要找了,不碍事,只是擦了点皮。”范谨质从衣袍上扯了块布递给她:“先包一下。”沙突雪默默接过来抚了伤口,突地嘤嘤哭了。范谨质道:“都是我等连累了你们,你爹……”沙突雪这才哭开了:“我的爹,你叫女儿往后怎生活啊!”

    范谨质听着这般哭嚎,不禁神伤,本想过去劝慰几句,一时却想不起该如何劝。回身见墙角蹲一小水瓮,里边有半瓮水,地上放了小锅,便舀了一瓢水,支在石架上:“我给你烧些水。”

    一时,墓内火焰四起,透出烘烘暖意。沙突雪起身,从床铺下搜寻一阵,挖出一粗瓷碗米:“范大哥,先做些粥,想来还没吃饭?”范谨质将米倒入锅里,见沙突雪泪光盈盈,容颜却极是清艳。

    “我爹在时,逢遇打仗,便带了我来此住上一段时日,等地上平息了,再上去。这里备些粮食,两三个人尚支得半月二十天。”

    范谨质道:“兵荒马乱,只苦了小民百姓了。你放心,等天暗下来,我回村将你爹安葬了。”沙突雪道:“范大哥,不知你们的人脱身没有?”范谨质道:“想来凶多吉少,只盼望我家少爷脱身就好。不瞒姑娘,我倒羡慕你,好生总是有个家,我却流落四方,连个安生处也没有,便是这坟墓,安安静静的也是好。”说着不知触到哪根肝肠,眼内润湿一片。沙突雪道:“你不是开封人氏么?”范谨质道:“我从小便随我爹流落江南,爹死于兵乱,我被故主李煜救得,待我如亲生,不想南唐一夜被宋廷所灭。我受故主之托,北上寻亲。好不容易聚了一处,又遭此劫难。”沙突雪道:“范大哥,吃些东西,天黑下来,想来辽兵走远了,我们再上去。这都是命,老天爷就没打算让人有个安生日子过。”范谨质点点头道:“姑娘往后怎么打算,总不能一个人就住在此处吧?”沙突雪泪如泉涌:“我不知道,听天由命罢了。”范谨质道:“此地离雁门关不远,不如我将你送到雁门关,那里有我哥哥,让她给你找个安生之处,可行?”沙突雪摇摇头:“谢谢范大哥,我哪也不去,就守了爹,度此一生罢了。”

    “来,先吃些东西,米熟了。”沙突雪从锅里盛了一大碗米粥,上边放了一根粗咸菜。突闻饭香,范谨质这才觉得肚里空空如也,接过来闷头就扒拉起来。

    “姑娘,你怎的不吃?”

    沙突雪道:“我不饿,你吃吧。”范谨质道:“这地方也奇,一块木板盖得严实,却不觉得憋气。先前那火焰散得快,不知从哪里走了?”沙突雪道:“听我爹说,此墓为汉朝的将军墓。我爹说想来天福佑着,有通气的地方,只是不知在哪里,外边上方是个大土堆,我爹找过,没找着。你看那画像,突出个兽头,张开的嘴直通外界,烟全从那里走散了。”范谨质这才注意到墓室正厅头顶上方四五尺高处有一张开兽头,面色狰狞,却不知是什么兽类,兀自嘴张得大大的。

    范谨质忽地心念一动,拉了条凳子过来,上去便伸手去拨。沙突雪奇道:“范大哥,你干什么?”“我看看这里是不是通了外面。”兽嘴恰容得一手进去,直及胳膊肘处,似仍未至尽头。范谨质竭力往里,蓦地触手一块棱角分明的东西,约是石质模样,晃一晃有些松动。心一凛:机关?手下却是丝毫不懈,用力扳住石棱,使劲一拧----

    “吱轰吱轰”一声沉闷响动,墓室中厅正对画墙突地转开,墙体上下却是承压了一处中轴,缓缓转动,一条仅可人身通过的石缝蓦地出现,一股阴冷潮湿夹杂了恶腐臭气的异味从石缝扩散出来,桌上的蜡烛摇摇欲灭。“我的娘!”沙突雪惊叫一声。范谨质跳下凳,拉了沙突雪手:“快上地面!”两人慌乱奔至马道尽头。

    沙突雪道:“范大哥,有毒么?”范谨质回身见蜡头光影晃了几晃,逐渐趋于常态,胸中长舒了口气:“不碍事,你就在这里别过去。”沙突雪望着黑洞洞的石墙缝,颤声道:“范大哥,小心些。”“还有蜡没有?”“在桌旁的角子里还有几根,我给你去拿!”范谨质道:“你别过来。”

    范谨质点了蜡,顺手从床铺边取了把菜刀攥在手里,将蜡烛伸进石缝内,见无异常,便侧身进了暗缝中。

    沙突雪蓦地感到从未体验过的恐怖,头皮发炸,全身发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了黑漆漆的墙缝,起先尚见得一星半点光亮晃悠,之后却黑沉沉一片,声息皆无。

    “范大哥!”沙突雪轻轻叫道。忽听里面传出“吱呀呀—当”地一声响,重归静寂。沙突雪颤着手从头上拔下发钗,紧紧握了手中,钗尖冲外,慢慢踱步靠近墙缝。墙缝内突地闪出一条冰寒的影子,沙突雪咬牙叫一声便往里刺。

    “啊呀”一声,里面范谨质痛叫:“妹子,是我!”“范大哥!”沙突雪一惊,手中发钗掉落地下,全身兀自颤抖不已。范谨质捂了一手从墙缝中出来,沙突雪纵身扑上去,一叠声哭腔:“范大哥,你要吓死我么?我爹死了,你还要我把你也刺死么!”范谨质突地一阵温热,眼见光影中沙突雪已是泪光盈盈,不胜悲凄,牙一咬从身上扯块布下来:“伤到哪了,我给你包!”范谨质笑道:“亏了我闪得及,只触了手上,不碍事。”沙突雪哪里肯听,见右手腕处划了一道血线,这才松了口气,边包扎边哭:“老天爷,我见不得有人再出事,那我可怎么办啊。范大哥,我真怕!”

    范谨质仍由她抚弄,看着她,目光倏地柔和。“妹子,你和你爹住这里有些时日,难道没发觉这里边实是有机关?”沙突雪道:“一应事有我爹支撑着,有他在我哪里住都不怕。现下他不在了,我身跟前可只有范大哥一个你了---里边是什么?”范谨质道:“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范谨质在前,沙突雪紧紧揪了范谨质衣袖,进了墙里。蜡烛放置在正中一处黑乎乎的长约一丈左右的柱形物上,潮气湿重,恶臭刺鼻。沙突雪尽自屏息强忍,已是头晕恶心。

    “妹子,这才是真正墓室,外间不过是过庭而已。这是棺椁,我方才已用菜刀打开,里面是套棺,想来此处主人生前原是王候将相,亦未可知。”范谨质指了墓室两侧道,“那是两处耳室,尽是陪葬品。却是稀奇,竟未寻得半点只言片语,论这规模,位置非同一般,自应有铭文印记,我找了两次没发现,莫非在内棺?”说罢,用力将棺椁上方厚达两寸的盖板掀在一边,跳上棺椁隔板,手在内棺壁上四处摸索。沙突雪颤声道:“范大哥,不要动了的好,我们还是走吧,远远离了此地。”范谨质道:“这是处现成墓葬,把你爹和我那几个死难兄弟葬了此处最好,莫非要让他们曝尸荒野么?已找着木榫了!”范谨质用刀转内棺四围咣咣一阵猛击,随后将刀搁了一边,蹲身站在内棺大头处,嘿地一声叫,棺盖已是朽落,两下便移了一边。

    “妹子,拿蜡来。将这棺椁腾空,够他们躺了。”范谨质接过沙突雪递过来的蜡烛,往内棺一照,蓦地愣住了。

    “妹子,你过来看!”沙突雪稳稳心神,走近棺椁,探过身子往里一望,险些惊呼叫出声!

    那内棺里满溢了一层无色水液,正中分明却是两具身着绸衣的骸骨,平躺狭窄棺中,却是面对面呈紧紧相拥状。

    “范大哥,身上绸被上像是有字!”沙突雪惊叫道,指了盖在两人身上有些朽落的绸衣上。

    “吾家世袭边陲职道,官拜郡守御堂,钱财数以亿计,家境殷实富足。今幸与羊角村刘姓讳云莲相识,颇生爱慕,月下沙海,誓盟厮守不分。奈慈母弃嫌云莲,虽苦言诺拜,概不应允,梦碎也,理碎也,心碎也!呜呼,莫道天下势利,尚有人间情重,万锭金银宁弃,一两砒霜自足:生不可同眠,死亦可同穴。阴馆县生人王姓讳雨忠泣告。汉元始癸亥年九月甲辰。”

    两人大感惊骇。显是一对年轻男女因父母不允,自杀殉情,以死见证至死不渝的纯情爱恋。

    沙突雪幽幽道:“范大哥,还盖了吧。天下人有几个比得了他们的。”

    范谨质叹口气,依言仍将内棺盖了,两人合力将棺椁盖板归了原位。

    “妹子,你这是怎了?”范谨质乍见沙突雪泪眼婆娑,背靠棺椁,身子软软地滑倒,忙一把扶了。“爹,我的爹啊!”沙突雪蓦地大放恸声,悲苦之极,在空寂苍茫的墓室中久久回荡。范谨质回想日间一番征战,曾经患难与共、情同手足的兄弟竟已是天地沓沓,无间相隔,算来自己何曾有得一个家。故国一朝城破,便尘影不再,旧迹难寻,生死不过宛如一抹云烟而已,触手可及的、可附依赖的,一眨眼都恍如梦境,自己原在这无边世上孤单的可怕!不由得心内一酸,胸腔处憋得气流瞬间冲迸而出,泪水直如泄洪般泻出来,只强忍了没哭出声,肩膀一耸耸抖动不已。

    “天快黑了,我们上去拾敛拾敛他们吧,别让狼吃狗啃了!”一双柔滑小手伸过来,在范谨质泪水模糊的脸上轻轻抹了抹,“范大哥,除了你哥哥,再没有亲人么?”范谨质竭力忍了哭摇摇头,道:“妹子,当年家父遇兵祸,被南唐皇帝李煜救得,抚养成人,后任南唐殿前校书郎一职。不想当日金陵城破,归俘于开封。后来,皇上和娘娘自杀,临死前瞩我北上代州认亲并寻找少主。我一路北上,好不容易寻到少主,栖身于伏虎滩,方才东上。”当下,便将忻州城内劫场救兄及崞县禁案识得杨家诸将等一一说了。

    “范大哥,我们都是苦命之人。这世道,何苦要让我们本已苦难遍尝的颠波流离人再经此劫数。老天爷啊!”

    范谨质死死盯了她道:“妹子,今日相遇原是前缘。虽有生死劫数,总幸我等毫发未伤,实是不幸中之大幸。妹子,我会照拂你,断不会让你吃丁点苦。有我一口决不会饿了你。等到他日找了依托,我们再相别过。”

    沙突雪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无语,突地哇一声哭出声!

    “妹子,我范谨质今日在此棺墓间立誓,从此悉心照顾你。这尘世天下若有人欺你,我范谨质手中钢刀人欺杀人、鬼欺杀鬼!”范谨质跪在当地,面对棺椁拜倒,“只望神鬼护佑我妹子一世安好,有什么苦楚,我范谨质代我妹子全受了便是!”

    沙突雪默默不语,一任泪水纵情流淌。

    “妹子,我们还有事做。”

    沙突雪抹了脸起身。两人出了墓室。“范大哥,我们还是让这对苦命人静静地安息,别让人打搅好,既是睡了近千年,再让他们睡千年,可成?”范谨质见她一脸诚挚,满目柔情,上去在兽嘴里拨动机关,那墙壁仍严丝合缝。

    两人上了地面,已是月挂当空,星辰满天,一派晴朗。皎洁静幽的月色下,四下里密密匝匝地布满了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封土堆。足有没膝高的草节在北向而来的塞外飒飒风中发出唰唰唰地轻响,不时从身边掠起一团黑呼呼的轻盈纤影,忽啦啦振翅高飞,掠得不知去向。各种灌条草木在清朗月光下透出悠悠的扑鼻异香。两人边走边仰观月亮辩别方向,渐至封土堆边缘,遥望广武村落,却是沉沉的一片死寂,无半点活人迹象。

    进了村里,方见村中当街及两旁房舍院落到处是倒地死尸,不时有一两只夜蝙蝠扑腾腾掠起。两人顾不得伤痛,从地上各捡了一把刀攥了。沙突雪领路,从院后拉出一辆胶皮大车,先将沙突雪父亲尸身放在车架上。沙突雪含泪从几近空无一物的破房里寻出一条破被,盖在父亲身上。范谨质前面拉,沙突雪后面推,从人堆里寻出死难兄弟,共十一具尸体。期间并无李沅薛怀固等人,两人将尸首一齐撂叠了车上,默默拉了直往村北封土堆而来。两人含泪将众人尸首捡了一处沙突雪识得入口的小封土堆悉数埋上,用石头将墓道封了,这才感到身心疲惫之极。

    两人走至墓道入口处,范谨质正要揭板。沙突雪一把拉住他,指指歪斜木板及四周凌乱的草,悄声道:“范大哥,下边有人!”范谨质回身四顾,见当空月色愈见清朗,惊觉浑身冰冷。他将刀叼了嘴里,轻轻将木板掀了,朝下望望,先前上来蜡烛原是着的,现下全数熄了。

    范谨质握刀正要跃下马道,不防暗黑的马道中一把冷冰冰映着月光的刀锋突地搁了脖颈间。“谁?”像是地底下冒出的声音。“不要动,把刀放下!”沙突雪不知何时已是欺身向侧一滚,将刀搁了马道中露出的一颗黑乎乎的脑袋上。

    范谨质道:“是薛大哥么?”对方手劲一松,颤声道:“是范兄弟?”

    “是我,妹子,是自家人!”

    进了马道,点着蜡烛,里面竟是薛怀固。经此一劫,两人自是万分感慨。

    “薛大哥,你伤了!”范谨质指了薛怀固左腿紧紧缚了已泅出血痕的破布。薛怀固头发散乱,袍衣褴褛,手中的刀支了当拐杖使,一屁股坐了地上,看了一眼沙突雪道:“范家兄弟,你怎的到了此处,这位姑娘是谁?”范谨质便将两人日间遭遇简略说了一番。

    “想必此地是姑娘与你父亲生前避兵祸的暂住之地吧?众兄弟已被冲散,我腿着一刀,突围出来后藏身前方封土堆后,见有人从里面出去,实是饿极,便下来寻些吃的。沙姑娘,实是有愧,对不住了!”

    “既是自家人,说得什么话。还有些米,我再做些吃。”范谨质道:“吃了饭,我们即刻离了此地,免遭祸患。”沙突雪去角上架了柴木烧饭。薛怀固依了墓道壁角坐了,望着沙突雪做饭的身影,轻声道:“范兄弟,你要带她走?”范谨质道:“难道让她一人守此古墓么,她曾救我一命。一个孤身女子,流落此地,甚是险恶!”薛怀固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范谨质道:“薛大哥,我有一事不明。”“何事?”范谨质道:“代州繁峙县梁继宏大人在杨老令公面前数次举荐,有意留你,为何要凭空拒了?”薛怀固道:“我等身受李家世代恩宠,今李爷一命归西,少爷是我仍可存活于世的唯一支柱,我岂可离了他。现下少爷年幼,自小娇生,未吃得人间苦楚,我已度得半生,哪里寻不到一口饭吃,我放心不下少爷。”范谨质道:“天下大势已定,成事显是一梦。”薛怀固突地冷笑道:“现下何谈成事!当日绾城而出,李爷当面瞩托,要我无论如何保全少爷一条命,安安静静过这一生,亦是他的福份,谈什么举事!”范谨质道:“为何当日在忻州劫刑场要说逢机起事?”“不过说说罢了。你看看少爷是有雄心壮志的人么?他没有!”薛怀固凄凄一笑,“李爷什么都好,唯独是个情种,他不是个好帝王,却是个好词人。少爷偏偏这一点走了他父亲的路。”范谨质道:“少爷?”薛怀固道:“他被一个女人迷了七窍,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故国家园、生离死别在他眼里不过好似局外人身上的事而已,于他无干。自古红颜祸水,若李爷当年抛却女色,一心投身朝政,故国何有灭亡之耻!好端端个大好江山,这就样眼睁睁地丢了,却未有丝毫疼痛。范兄弟,李爷的命相注定是随了女人生生死死了,我不心疼,纵是与我薛家恩重如山。君王,我敬重他;男人,他是个懦夫!老天爷,你咋的让我薛怀固摊上了这么一个主!江梅英,我薛怀固有一天定屠了你!”薛怀固蓦地抱头痛哭,苍凉悲切。

    “薛大哥,来吃饭吧。这江梅英想来便是你家少爷中意的那个女子?”沙突雪轻声问道。薛怀固不言声点点头。沙突雪道:“薛大哥这话我不赞同,失国也好丢命也好,那原是各人命相,何苦要将这通天罪责定了女人身上?你们是什么想头我不知道,干吗非得打打杀杀,夺来争去,莫非当皇帝称王候就是正道么?我觉得你家少爷或许是对的,人活这一生,平平静静岂非大福。只这心里头坦实,凭什么不是一种好生活!”说毕,瞟了一眼范谨质,“范大哥,我们吃罢。”薛怀固看了她一眼,苦苦一笑,不再言语。范谨质道:“那你为何还要随少爷一道西上?”薛怀固道:“不能成事,还要成人。我身负李爷之托,待得两三年成人我便歇心。或许沙姑娘说的对,只此平静一生便是他的命数。”

    范谨质道:“吃罢,天亮了,我们便动身离了此地。”

    伏虎滩地处河东路岚州雄勇镇(今河曲县)北二十余里外的千山万壑中,北与辽国大同府接壤,西与西夏夏州隔黄河相望,地势偏僻,人迹罕至,当初南唐余众北上,便择选此地为安居之所。伏虎滩是黄河边缘的一个村落,不过百十余户人家。因属三国相接地带,却是“三不管”界面。西夏国主慑于宋朝军威,有意归宋,于太宗兴国三年从黄河西岸主动退兵一百余里,以示臣服。大辽与北宋在北地雁门关交兵连年,自是无暇顾及此地。

    薛怀固、范谨质等三人一路晓行夜宿,一路步行,经山阴、偏关到达雄勇镇已是第五日。雄勇镇原为北汉刘崇所置,属边地重镇。

    三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进了镇内,先找了处栈舍住下,稍加洗涮吃了口热饭便早早歇了。伏虎滩距雄勇镇尚有二十余里,三人原想第二天用过早饭赶路,只半天工夫便可到达伏虎滩。

    第二天天尚未透亮,薛怀固正自酣睡。范谨质一把推醒了他,道:“薛大哥,沙姑娘去了哪里?”薛怀固奇道:“昨夜不是你早早安置歇下了么?”范谨质道:“店家安置了西厢房,现下却不见了。”言语之下,甚是焦急。

    “你问店家了没有?”

    “问了,说是她一早便一个人出去了。薛大哥,她没出过门,人地生疏,有什么闪失一个姑娘家可不得了!”

    薛怀固披衣起来:“出去找找。”

    两人出了东厢房,上了门台正厅,出厅便是大街。见沙突雪怀抱了一大包衣物匆匆进来,往两人面前一放,抹抹头上汗水道:“我出去买些衣物,快快换了。”不过是些皂白衣袍,虽是料简,却是崭新。两人愣了,沙突雪自抱了一包衣服回身朝房内走去。范谨质捡一件扔给薛怀固:“薛大哥,我倒没想到换身衣裳,有人惦着这事,看来还是女人心细。”薛怀固一笑,瞅瞅身上,实是污脏不堪:“换身行头也好。”

    两人换毕,见沙突雪尚未出来,便吩附店家到厨下烧些饭菜。

    “薛大哥,范大哥,迟吃一会,我带你们到街上,有热闹瞧!”

    身后脆生生的一笑。两人回头,眼前竟是一亮,但见沙突雪甩一头清黑乌丝,一身淡绿衣裙,脚上着一双绣有青荷莲朵的“错到底”鞋,眉眼媚秀,浅笑盈盈。

    范谨质看得呆了,薛怀固将头一别,瞪了眼范谨质道:“无怪少爷被江梅英迷恋!”沙突雪道:“薛大哥,你说什么?”薛怀固佯装没听见,不理她。沙突雪对店家道:“先不要做饭,待我们回来再做不迟。”范谨质道:“不吃饭还要去哪?吃过饭早点赶路。”沙突雪道:“急着做甚?本自无家可归,哪里不是家?我们看热闹去。”

    “什么热闹?”

    沙突雪道:“当兵的和当兵的打起架来了,不去看看!”范谨质道:“当兵的和当兵的打起来了?”店家笑道:“原是为军饷一事。驻地镇兵看不惯禁军作派,同是当兵的禁军每月三十大钱,任事不做,满城晃悠,镇兵维持治安、协同镇守,凡有战事,都是当炮灰的苗头,一月却仅十大钱。闹腾一年多了,镇兵要加饷,要求州官与禁军一视同仁。今年一夏无雨,眼看秋粮无着,州官称供应北地雁门关代州军需,要全城军民勒紧裤腰带,支援军前。竟将镇兵军饷扣至每月五大钱,禁军却一子未动。镇兵自要理论,唉,什么世道!”

    薛怀固道:“那你们去吧,我先吃几口,先行一步,在村里等你俩。”沙突雪道:“薛大哥,这等热闹定要看,兴许你家少爷和那位江梅英也来看热闹,莫不成碰到了倒一路走,不好?”范谨质笑道:“薛大哥,岂在这一时。说不定少爷真的在镇内,要走一起走。”薛怀固拗不过两人,只好随两人上了街。

    镇内东门下面南坐北是一座关帝庙,庙前有一片开阔场地,足有数亩大小。此时吵吵嚷嚷挤了一群人。外面一圈是身着杂色衣裳站着看热闹的老百姓。里面东厢一圈就地盘腿坐了的军士甲衣破旧,面带菜色,一望便知是驻地镇军,约有三四百人。西面一伙衣甲鲜亮,不住吵笑打闹的是禁军,约有一百余人。对面摆了一条长大八仙公案。正中摆了三张椅子,却是空的。

    三人正纳闷。听有人叫道:“不要吵,当官的来了,今日定要见个分晓,分配不公,执律不严,不给我们个说法,今日便是今日了!”

    “当兵便为吃口饭,连饭都吃不饱,还当他娘X的兵!”

    “当官的都眼瞎耳聋了,吃饱饭的不干事,饿肚子的倒成了支使丫鬟,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这世间还有个公道么!”

    “当兵不过是条命,阵前交火是死,饿死也是个死。不加军饷,爷他娘的反了!”

    “反了!反了!”镇兵阵中纷杂不堪。

    人群一阵涌动,将站在街檐台阶上的薛怀固一个站立不稳挤下台阶。不知从哪里突地冒出一伙面黄肌瘦的难民,一个个面无表情,脸色腊黄,从四面八方涌集过来,站在人群外驻足冷眼观看。薛怀固大感诧异,伸出手来,隔人缝欲将挤进人伙中的范谨质与沙突雪两人拉出来。不妨肩上人重重一拍。

    薛怀固一回头,不禁大喜,竟是唐天河!

    唐天河一个眼色,薛怀固随他挤出人群,在街口站定。“天河兄弟,少爷可好?”唐天河道:“放心,少爷没事。他现下就在这镇里,不让他来,小孩心性,听说今日雄勇镇解决镇兵军饷及难民安置问题,非要来。我们几个兄弟只好随他来了。薛大哥,少爷就得你说,别人的话不听。当日死里逃生出来,我们只剩得七八个兄弟。”薛怀固道:“少爷现下在哪?”唐天河道:“你随我来。”薛怀固跟着唐天河一路进镇内,左拐右拐,在一处破败宅院处停下。

    唐天河推开大门:“少爷,你看看谁回来了!”

    门内涌出五六个人,当先那人唇角留一丛黑胡子,正是李沅。“少爷!”薛怀固奔过去,倒地便拜,失声痛哭。李沅忙上前一把扶起:“薛大哥,就等着你来,你不在我就没个主心骨。原以为你……唉,快快来,范大哥呢?”薛怀固道:“我和范兄弟一起回来,他现下正在关帝庙前的人伙里看热闹。”李沅道:“快将范大哥找回来,实是危险!”薛怀固道:“少爷,你们怎地不在村里,来此作甚?”李沅紧紧攥了薛怀固手:“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梅英,快给薛大哥端杯热水来!”

    “来了!”从里间走出一位年轻女子,看了薛怀固一眼,自去倒茶。薛怀固不禁眉头一锁:“少爷,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李沅笑道:“我原不让她来,她非要来,薛大哥许是不知,梅英手脚有些功夫,她不放心我。现下,有薛大哥在,我还怕什么!”

    “薛大哥,先喝口水。”

    薛怀固鼻子哼了一声,算作答覆:“少爷来雄勇镇何事?”李沅见江梅英端了杯子尴尬地站在一边,便道:“你们都忙去,我和薛大哥好好说道说道。”江梅英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木了脸去了。

    “薛大哥,镇里要出事!”

    “噢?到底何事?”

    “薛大哥没见禁军镇兵那阵派了么?这且不说,近段时间,从北地辽兵那边天天偷跑过来一拔一拔的南归汉人,原以为到了这边,会有个好归宿,有地种有饭吃。不想岚州军政官员只顾吵嚷军饷一事,竟置北地南逃汉民于不顾。前两日有汉民要求镇军政官员放粮分地安置,军政要员浑不把北地汉民当回事,竟扬言说:你等是自愿南下的,谁也不曾用八抬轿子抬了你们来!谁都要田要粮,天下哪里有这等美事!粮食有的是,声称是支援雁门关代州军需,一粒也动不得!他们这伙王八蛋却聚了酒楼里有酒有肉吃喝,南下汉民实是指望归了旧土,总算回了家,谁料这般情形,实是寒了百姓的心。我等此番下山进镇,实是想弄点粮食,山上没粮了,村里都有人饿死了!”

    薛怀固倏地想起镇内涌进的难民,突地心念一动:“这伙不顾百姓死活的狗官!”

    “少爷!”院外,范谨质与沙突雪一前一后进来。

    不及寒喧几句,范谨质道:“少爷,薛大哥,外边看那阵势怕是要打起来了!”薛怀固喃喃道:“兴许这是天赐良机!范谨质,敢不敢跟我大干一场!”

    众人紧紧盯了薛怀固。范谨质道:“薛大哥,你是说激了这民变!”薛怀固冷冷道:“民意不可违,这个火药桶今日便给他娘的点燃了!”

    范谨质突地热血上涌:“有何不敢!薛大哥,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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