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2 冲突

章节字数:6174  更新时间:09-09-21 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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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然是华灯霓光的夜晚,白云在舞台上缓缓旋转。这一天距离神岚来访已经过去八天。这一日她选的舞是几年前自己一舞成名时所跳的。久居京都的人一定还记得几年前的斗花会。

    五月春末,花草正盛,禁城外风景最好的承碧湖上,搭起了木质的舞台。说是舞台,不过是在游人多的地方临水架起了一个方圆十尺的圆形木台。

    斗花会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一个个妆容完美的女子,轮流站到台上表演自己最拿手的技艺。或歌或舞或画或诗,每一个都是国色。当然,其中跳舞的人是最多的,毕竟舞蹈是花街女儿最能展现自己风情的项目。

    轮到白云时,已是第一天的最后一人,游人早已不耐,走了大半;淡金的夕光笼在承碧湖上,微风徐徐,一湖耀眼的流光。白云一袭白裙,站在台上的时候,回忆随着凉风温柔地触摸她的脸,一时间满心感慨,脑海中音乐起伏。

    轻轻提手,舞起——

    幼年时居住的地方也有一只湖,不过比承碧湖小了何止百部。湖中心有个亭子,哥哥经常在那里读书或者练剑,哥哥梦想着建功立业,任谁打扰他的功课,他都会生气,可是如果是白云,哥哥却会笑眯眯地把手里的书或者剑放在一边,然后抱着她,给她讲许许多多的故事。

    白云迎着暮光跳舞,淡金色的阳光落在白云身上,随着白云的舞动而折射出不同的光华,如同精灵搅动了天幕,幕上的金粉被惊起,围在白云周围,娑娑飞舞。

    像是幻想,像是一场美梦,周围渐渐聚起许多的人,看着白衣女子在十尺的圆台上跳舞,身姿卓越,天光随身。开始的时候,看着她跳舞觉得很温馨,很唯美,当金日渐渐西沉,却觉得哀伤慢慢涌上心田。围在白云周围的金光渐渐变红变淡,直至无有,黯淡的光线里,白云的动作越来越快,裙尾袖口都舞成滚圆型。心中仿佛有一股难言的痛楚正膨胀着,回忆里,幸福就像泡泡,一戳就破灭。家破人亡,四个字所代表的,是怎样的沉重和痛苦?哥哥读书练剑的湖心亭,在视线里越来越远,远成生命中再无法触及的回忆。她试图通过不停地跳舞来排解这种痛苦。承碧湖水轻轻荡漾,摇曳着京城的倒影,无数的人影,还有蓝色的天空和雪白的云彩——世界上这许多人,而那一个十尺的舞台上,只有白云一人独舞,人生寂寥,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舞台上独舞,幸福或者痛苦都要独自承受吧——跳舞的白云留意到这一点时,动作渐渐放缓,心境也和缓了:要像云一样,静静旁观才好。

    于是,观众看到舞台上的女子尽力舒张自己的身体,她的动作温柔而真挚,像要去拥抱天地,又像是要投入天地,似乎将一生的希望和失望全部放开,一个女子如同仙子一般逍遥自在地舞动自己的灵魂。这样的舞,如和煦的风,将心中所有的悲喜抚平。

    虽然斗花会后白云着实风光了一段时间,不过尘埃落定,白云不过是观月楼一名舞妓,舞蹈带来的震撼过后,落回现实的客人们却不待见白云轻云一般的脸孔和云一般淡泊的个性。

    如今观月楼中跳舞的白云再度想起那一日的夕光,脸上不禁浮现出云一般轻柔的微笑。这种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然而如云一般轻柔的微笑就是出现在这里,出现在白云清淡的脸上——坐客里有一人在角落里,静静抿着一杯酒,捏着酒杯的手指若有所思地轻点在酒杯上,似在欣赏白云的舞蹈,又似玩味白云脸上的笑。他面前一道帷幔使得他半张脸落入黑暗中,而能看到的下巴和侧脸却显示出让人惊羡的完美。

    他太完美,即使他故意躲进角落,还是有人发现了他。“干嘛躲起来么?”人影一晃一个彪壮的男人便立在帷幔里面,挡住了人们窥视美客的视线。不知那人说了些什么,彪壮的男人“啪——”的一声,肉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桌子上的酒壶狠狠摇晃两下后掉落在地,发出玉碎的声音,“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老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说话间彪壮的大汉已经上前来拉扯那客人。光暗交错里,客人完美的脸乍现乍隐。场中有人忍不住低呼出声,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看到的人恐怕一辈子都将无法忘记。台上的白云亦停了动作,静立在灯光的中央看向这一个角落。

    不知道坐客做了什么,彪性大汉竟如被大力的器械抛出的大麻袋一般临空飞起,直冲着白云站的舞台飞去。人群中再次发出一致的低呼声,眼见得壮汉马上要压在白云身上,却是一道黑影临空越来,飞起一脚踩向大汉腰部。力道被转移,大汉摔在白云脚边三寸处,发出嘭一声巨响,惊起轻尘无数。黑衣人脚不点地地运功掠出门去,似乎并不想让人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而另一边,帷幔后的客人看到大汉的走向,竟不顾隐藏行迹,一步踏出一丈,踩在一张桌子上,而身体更是斜向探出,试图抓住壮汉。看到有人突现解除了危机,他竟生生收住了自己的动作,继而斜着身子一个回旋,转了方向,扑回了帷幔之后。

    有几个家丁模样的人飞跑到大汉身前,老爷主子地叫着。突然一个家丁大叫一声:“死了!”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黑衣人那一脚踩得刁钻,可能是急着保护白云,救人者取最适合化解力道的一处踩下去,却丝毫没有考虑到被踢到腰眼的大汉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那一脚力度极大,可能大汉的内脏都被踩爆了。

    观月楼是什么地方,客人们一听出了人命,自是作鸟兽散,一晃全跑没影了,躲事顺便赖了这一回的花酒账。青姐本来在后堂有事处理,得到消息赶来却也已无可奈何,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朝帷幔那边看了一眼,帷幔无风自动,显示着刚刚发生过的激烈事件,而此刻帷幔后面早已失去了人影。青姐叹了一口气,走到舞台上,招手喊了几个小丫头来扶了发怔的白云去休息,再与那几个死了主子的家丁谈判一番。料理完之后去了白云房间,门一开,竟看见三个人杵在白云房中,除了白云,还有月曦,再一个是穿了一身黑衣的陌生人。

    青姐也算见过世面,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只是进得门来,再反身合上了门,置三人于无物,直接走过去坐在白云旁边,询问她是否受伤了。

    白云没有说话,眼神也直直的,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意外中摆脱出来。

    “青姐,白云没事,我们先出去一下。”月曦说话间已经扶起青姐,青姐看了一眼,也便没说什么,随月曦一起出去。临去时,青姐看了一眼黑衣人,他的模样竟与白云有五分像。

    青姐与月曦走远,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一人跳了进来,正是前几日来过的客人,那一位向白云自称为虹的公子。

    “她真的没事吗?”虹问黑衣人。

    “白云是谁?这么点事,有什么大不了。”黑衣人的声音云淡风轻。白云听了他的话,眼珠动了动,却依然没有说话。黑衣人又说,“我漏了武功,怕不出明天就要传的沸沸扬扬,我们必须尽快出城,要不然就走不掉了。”

    “出了什么事?”白云一扫之前的怔忪,双眼清澈。

    “皇后死了,明天应该就会昭告天下。”白云吃了一惊,心下暗道:不曾听闻皇后有病痛,怎得突然就……黑衣人见白云若有所思,便继续说,“是被毒死的。”白云两眼一睁,分明被这个消息吓到了,虹轻笑,接着黑衣人的话说,“我身边的大夫君微衣曾为皇后诊过脉。”虹拉了一张凳子坐下,少年的脸上不急不躁,只是五指却不停地敲打着桌面。白云一怔,随即问了一个问题:“你是使臣?”再过三日是皇帝大寿,各国使臣纷纷携礼贺寿,但就在皇帝大寿前几日皇后死掉了。皇后在皇帝大寿之前被毒死,对于天朝来说是何等丢脸的事情,知情人自然要被灭口。而猜测虹是使臣,白云并没有根据,只是觉得虹身边的人个个身手不凡,或许来处并不一般,如果他是使臣,那身边带着许多高手,自然这个使臣也不是一般的身份。

    虹愣了一下,白云的问题让他有一针见血的感觉。他犹疑一下,还是点头承认。他需要取信于人,方才可以借其力量逃离京城,“我是东曙国的使臣。”

    “我能为你做什么?”虹把话说得透彻,自然不只是说说自己的处境而已,白云很识相地询问她对于他们的价值。

    “请带我出城。”虹并不委婉,少年人的脸孔上一双明目定定地望向白云,诚挚而急切。

    “好,我明天一早带你们出城,不过你要听我安排。”白云微微转了头不肯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而实际上,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即使白云此番冒着杀头的危险帮他度过难关,他也不见得能将白云记忆几天,花柳之地来来往往人无数,白云帮过的人太多,可曾有一人回来说一句感谢的话?更有许多人临走时许诺千言万语,而一旦脱险便将这段记忆抛于九霄。不过这一次的人,似乎更有意思,他甚至不去做任何承诺,或许他认为自己英俊的外表,优雅的气质足够打动一位历人无数的青楼女子,并令她心甘情愿地为他担待杀头的危险吧。

    虹站起来,打个千儿,道:“谢谢白云姑娘,明日便仰仗姑娘了。”

    白云摆摆手,“无需客气。这一夜间不知道要有多少变故,二位还是小心隐藏比较好。城门卯时三刻开,两位请于卯时初刻到我这里。今晚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请吧。”白云说了送客辞令,虹也是场面人,自然明白,道声告辞便偕同黑衣人离去。

    白云叹气,她自知这一夜她必然睡不好觉,这却不是因为冒着危险帮助虹,而是,黑衣人的脸,太像了,实在太像了。不过那一身黑色的紧身武服,却将整个人的感觉拉向了相反的方向,借此,白云安慰自己,“世界上相像的人太多了,只是像而已。”

    再说从白云房间出来的两人,运轻功跃出观月楼,安宿在就近一棵大树上。虹随意地靠在树干上,做出睡眠的姿态,口中却说出一句不讨人喜欢的话来,“肖先生一向冷静自持,以‘自扫门前雪’为人生要义,今日却做了一件不关自己的善事。”

    “公子是指救了白云一事?”肖云选了一处三叉枝干,稳稳坐了,准备打坐运功。

    “如果肖先生说是为了打动白云令她帮我,我是不信的,白云与先生没有八分相像也有六分。”

    “公子聪明如此,不是应该继续猜测下去吗?我们两人的名字都有一个云字。”

    “不错。”

    “或许上辈子我与白云还是兄妹、姐弟、父女、母子、甚至可能是恋人,不过这辈子,却是巧合了。”两人俱是冷定骄傲的人,话来话往都平静不动风不动叶,肖云这一句话却说得模棱两可又感性十足,一反平日里每句话都讲道理讲现实的习惯。虹轻笑,“我懂了。”虹是玲珑心若,自然明白肖云一番话,既承认了与白云有关系,又表明自己不想提起往事,那些之于他已如同前世。

    于大树密叶间过了一晚,天边第一丝光明到来后,虹与肖云回到了观月楼。

    清晨一向是观月楼最安静的时刻,白云轻手轻脚地帮虹和肖云变装,然后一行三人蹑手蹑脚地往东城门去。临近城门了才敢挺直腰背,装作很有底气的样子。肖云似乎非常相信白云的能力,白云自己也平静从容,只有虹忐忑不安,拖着白云交代的两大包行李,跟在后面。

    到了城门下,果真见到城门边的城墙上贴着一大幅白纸,不过却不是通缉令,而是悬赏令,说皇后病重,急寻神医蔡虹和君微衣。果然不错所料,皇帝顾及自己的面子,是不肯直接下通缉令的。白云笑了,只是眼睑一垂,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眼里的笑意。

    “白云,这么早,门卫不会……”虹不放心地发问。

    白云笑而不答,云一般温柔的脸孔上出现了虹不曾见过的从容和自信。她走向前去,微笑着对门卫说,“大哥,今天轮你当班啊?”本来站在眯着眼打瞌睡的门卫听到白云的声音,马上睁开眼,惊喜地看着白云:“好久没见到你啦。”

    “是啊,好久没去珈蓝寺了,昨天蓝山大师让人带消息给我,寺里的庵堂新来了一个小师父,叫我过去见见。”白云温和地微笑,居然也有几分佛家的超然。

    门卫朝白云身后看看,又问,“这回雇的脚夫看起来很壮实,不像上次的,一看就走不了远路。”白云亦回头看去,随意地说,“昨天在门口看到他们的,两个好色的家伙,穿的破破烂烂的直往楼里头瞧。”白云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哈哈,是不是又是……”那守卫一脸贼相,声音故意压低,却低得让站在白云身后的两人听得一清二楚,其实,那声音分明是要他们听到的,因此,虹有些发怒,红了脸。

    “呵呵,没什么啦,几杯花酒而已。”白云轻俏地说话,“大哥是好久没来光顾了哟。”

    那守卫淫笑,“下次安排谁给我啊?”

    “大哥喜欢谁?”

    “月曦姑娘是头牌,唉,我这样的人,望尘莫及啊,白云妹妹,要不你来陪我怎么样?”

    “大哥真会说笑,我的无趣和我的舞技一样出名呢,我怕扫大哥的兴,不过为大哥跳几支舞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呵呵,大哥说笑的,妹妹不要在意。妹妹赶紧出城吧,要不晚上赶不回来呢。”虹很奇怪门卫与白云的关系,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看,只默默跟在白云身后出得城来。在城外走出半个时辰光景,白云方才松了一口气,停了下来。白云平日里常跳舞,体力算不错,但比之练武的虹和肖云,却差得多,急赶了半个时辰的路,她微微有些喘息,一只手托在腰上,另一只手拂袖擦汗,云一般清淡的面目迎向晨光,一时间说不出得美丽。虹愣怔一下,几乎要沉迷进去,却是肖云放下身上的包袱时不着痕迹地推了他一把,他方才醒悟过来,将身上的包袱放在地上,神色如常地打量白云,又想起城门口白云与门卫不同寻常的对话,他不禁有些困惑,这个青楼女子似乎有些古怪呢。

    “白云,你和守城门的人好像很熟悉。”虹从来不是能将问题藏在心里的人,这便问出了口。肖云似乎预料到了虹的问题,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白云抬眼看向虹,淡淡应道:“想不熟悉呢,仰仗他们帮我办事。”说话间不知忆起了什么往事,眼中掠过黯然。

    “你常去珈蓝寺么?”又一个被肖云猜中的问题。

    “当然,多的时候一个月要去两次,便是少,一个月也有一次。”白云有问必答,只是态度淡漠,让虹有些无趣,不过不明白的问题是一定要都问清楚的。“而且每次都要带大包裹吗?”又一个被猜中的问题,肖云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自然。”

    “为什么。”

    “珈蓝寺的蓝山大师是我旧识,几年前我送了两个小孩过去,我常去看看他们,顺便带点寺里没有的东西给他们。”白云脸上划过一层落寞,随即却用温和的笑容掩饰过去。

    虹一怔,莫不是白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白云不过十八的年纪,可能吗?不过在东曙国也曾听过十四岁初及箅的女孩怀孕生产的事,而白云,她身处观月楼。白云不会想到虹的猜测,只是看他脸色突变,以为他们像平常那些人一样,要过河拆桥了,便顺场说道,“如果两位觉得这里方便,那便自行去吧,我自去珈蓝寺。”虹若未闻,不曾接话,白云有些尴尬,却也只是看向摆在地上的四个大包袱。肖云却合场地问,“姑娘一人,这包袱要怎么带去?”白云不去看那张与自己七分相像的脸,低着头说,“没关系,我再雇人吧。”肖云又说,“姑娘助我等,大恩不言谢。请姑娘允许我们送姑娘到寺里,也省得旁生枝节。”白云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默默应了一声好。肖云又说,“其实是想去寺里看看姑娘的两个小孩,不知白云姑娘这样出众的女子调教出来的小孩又是怎样的出色的人儿?”虹看了肖云一眼,对于肖云如此了解自己的心事,他拿不定主意该喜还是该忧,再看白云,却是白云清淡的面孔上罩了一层冰色,说话虽然依旧不温不火,但虹却听出了她的不悦,“两位大人还是不要周折,白云担着杀头的危险才送得两位出城,还请两位速速回东曙去吧,多羁留一刻便多一份危险。”虹正要解释什么,肖云却抢先说道,“那两个小孩好生教导,定可成为一代名士;姑娘你也不过二九华龄,人生变故还会有许多,保不齐还有拜后封王的一天。”白云冷眼去看,定在肖云脸上,肖云面无表情,却是一向冷定清醒的眼里,竟涌动着激烈的痛苦。白云看到了——

    于是,“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如果你不是富有天下,对我说着一番话,又有何意义?十年时间一弹指间。”白云轻弹自己的指甲,动作里说不出的冷彻孤绝,而那一句“十年时间一弹指间”分明还应有下半句。

    肖云听了却全身一震。虹少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符合他年龄的表情——困惑。

    肖云不愧是肖云,很快冷静下来,抓起地上的大包袱,低声说,“不管怎样,还是让我送你去珈蓝寺吧。”他默然上路,看着他的白云,凝冷的表情松动了。见状,虹也抓起地上剩余的包袱,跟上了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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