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俯牛集  母子井

章节字数:5355  更新时间:07-01-04 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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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不久,我被分配到洛城当一名中学教员。我嫌学校的集体宿舍吵嚷,便在临近洛城东门地段的一个叫四方田的小村子里租了间房。这儿离我的学校不远,步行只要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而且房价很便宜,三面临水,环境又很清幽。月中时节,推开后晒台上的格窗,那朗朗的月色直向我怀里扑来,挡都挡不住,闻着水气氤氲下那桂子的馨香,偶尔传来三两声“做纱娘”弹奏的夜曲,朗月、桂香、虫鸣,真是赛神仙的日子。我又偏喜爱独处,这样的安谧很让我恬然。要是不发生投井的事,我是绝然不会离开四方田我租住的小屋的。

    

    倘若学校不在附近,我可能还不会到四方田租居。毕竟从四方田到洛城的闹市要行很远的一段石子路。这段石子路不光雨雪天泥泞、不好走,而且更让人忌讳的是,狭长的小路两侧散布着东门一带居民的坟群。有时我加了晚班,从学校回租屋,一路上都不敢出大气,生怕惊醒了这一座座黄土包子里面熟睡着的人们。每天早上去学校,我总是留心小路上有没有新撒的“买路钱”,两旁有没有新添的坟堆,洛城的新坟砌得很高耸,一眼看去就让人产生肃穆的哀恸。我关注新坟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一个人行路无聊,便习惯性地瞎想起这新坟中下葬了何方的先人,是男是女?说白了还是因为心里犯怵,故意往这方面猜想为自己壮胆。  

    我租居的私房不是很敞朗,房东贪心,单开间的一幢小楼租了三户人家。楼下一家是附近砖瓦厂的工人,天天起早摸黑,干干净净的出去,回来总是只看见眼白了,浑身上下沾满了窑灰。楼上后半间由我住着,隔着楼梯,前面半间由一个老大不小的孕妇住着。时间久了,又是对门,彼此便很熟络,相处得也挺融洽。她有什么重活有时我去帮个手,我的一些邮寄来的报刊信件由于我白天不在家,便都由她替我收着。先起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一直称呼她为大姐,她对我总是莞尔一笑。不过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我觉着她为人很厚道、本分,闲常罕言寡语,因为是待产又很少外出,附近的乡邻没几个认识她。她人也长得极为标致,尽管挺着个肚子,可脸上看去一点也没有孕妇那些浮肿的斑痕。只一点我很纳闷,自我搬到四方田以来,还从没有见到过她的丈夫。  

    她快临产的时节只知道天气很炎热,大概五六月的样子。蚊子个大如牛,蝉声聒噪不息。我们楼后最顶端有一个井台,下班没事了,楼上楼下三户人家便常常坐在井台上谈天歇凉。楼下砖瓦厂的那对工人还未曾结婚,男的叫葛长生,女的叫崔多元,都是川中达县人。他们一直仰慕我有文化,闲下来时乐意与我聊天。因为白天我和他们都在外面做事,只有晚上有空了才能聚起来。我对门的孕妇真的很实在,大暑天她闲在家,隔三叉五总给我和长生、多元煮绿豆汤,还用井水冰镇了,让我们消暑。我们也很知趣,她一个人挺着个肚子不容易,搬煤球、生炉子、挑水便都有我和楼下的一对包干了。

    

    那一晚洗完澡,四个人又围在井台闲聊。我下班的路上见着有个瓜摊,便买了个西瓜回来与他们一道分享。大家一边吃着瓜,摇着蒲扇,一边讲些时事新闻。孕妇成天关在家里,听我们讲新鲜消息,她总插不上话,光听我们说。忽然,前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像是鬼子进村了似的,长生便光着膀子去开门。  

    “先生,您找谁啊?”长生在问。  

    “用不着你管!那个婊子哪去了?”一句地道的洛城方言。  

    孕女听了这句话,突然之间很紧张,转身躲进了小楼左批间的一个柴草房里面。我下意识地赶紧替她拉上了柴草房的门。多元刚点亮蜡台,一个四五十岁年纪、五大三粗的男子便闯了进来,“你们这帮穷生,住这么个死鬼地方还会寻乐,见过梅秀没有?”  

    虽然我一直没有听说过梅秀是谁,但从那个男子的语气中我听得出梅秀就是我对门的那个孕妇了。我怕长生说漏了嘴,便抢先说道:“你是谁啊?梅秀又是谁啊?我们这从没有过这个人。”  

    “见你的鬼了。我上上下下寻了快两个月了,知道那个贱货躲在这里!想把杂种生出来,你看我会让你得逞!讹起我的钱来了,也不打听打听我雷贯天是什么人。你们快把她给我交出来。”  

    提起雷贯天,在洛城他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洛城西门开了一家挺老大的胶鞋厂,家财万贯。可惜为非作歹,遗臭千里,专门打厂里年轻女子的主意,被他糟蹋后的女子多半没有好下场,不是被赶出厂、遣回家,就是发了疯,更有的就莫明其妙地死了。  

    我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们这儿根本没有你说的梅秀,你找错地方了。”  

    雷贯天一听我的话,火冒三丈,上来就想推搡我。长生和多元便拦在了头里,多元骂道:“怎么着?想找打是不?劝你好汉别吃眼前亏。”  

    那雷贯天见我们人多势众,便缩了手,退了出去,嘴上骂骂咧咧的:“婊子货,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看你能躲几时?老子要你好看。拿了我一笔钱还不快滚,想把杂种生下来,狗屎涂了你的心。”  

    待他开着小车走远了,长生锁上门,我和多元方把梅秀找了出来。梅秀一面哭,一面谢我们。我道:“多大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梅秀抽噎着道:“你们都是好人。我也不瞒你们了。我老家是泾县的,也是雷贯天厂里的工人,那雷贯天见我长的漂亮,一直想霸占我。有一次他趁没人想非礼我,我早就防着他了,身上带着剪刀,就划了他一剪刀,他痛得缩了手。我便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可是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爸爸也在他厂里干活,平白无故地叫机器轧断了手,没钱医治,我只能去求雷贯天,他答应只要我依他,就帮我爸治病。”梅秀讲到这泪如雨下。长生听了,捏紧了拳头,猛锤桌子。多元一边替梅秀拭泪,一边小声问道:“那后来呢?这肚子里的孩子?”  

    梅秀一行哭,一行说:“后来为了救我爸,我就把身子给了他。他把我玩腻了,就把我爸送回了泾县,我爸的手就残废了。事后我才听同事说,是雷贯天设的计,故意把我爸弄残了。我便不服,就找他去,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要是他不把我爸的手治好,我就到他老婆那儿把他干的好事全抖落出来。雷贯天坏事干尽,就是死要面子。他答应给我一万块钱让我替爸爸治病。给了我两千以后,答应过一个礼拜补齐的,可是到现在都没有把余下的钱给我。我听了同事的劝,不要再遭他的毒手,便躲到这里来了,等把孩子生下来再作打算。”梅秀说完,痛哭流涕。  

    我漠然了。真是无法无天哪。我安慰道:“大姐你也不必太伤心了。既然遇着了,我们就要帮你这个忙。管他雷贯天、雨贯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万事顶不过一个‘理’字。”长生也道:“大姐你别怕,有我们呢。他要再找上门来,看我们不收拾他。”多元见我们信誓旦旦的,便道:“他一个人来是好打发,要是他叫上一帮人来呢?白天我们又不在家,他要是寻上门来,叫大姐咋办呢?”  

    四个人一时没了主意,我急中生智道:“不急哪,我马上放暑假了,可以天天陪大姐。只是这两天大姐一个人在家……”还是多元点子多,说道:“就是要辛苦大姐,季老师那儿是学校,人多眼杂不方便,不如大姐白天跟我们一起出工,在窑厂找块地方休息,晚上跟我们一起回来。总是出了这个月,我们窑厂就歇夏了,我们把楼下后面的房间腾出来,再叫几个老乡过来同住,大家都在家就彼此有个照应,也不怕他雷贯天找上门来。”我道:“还是多元的主意好。这个办法可行。”  

    翌日一早,梅秀便跟着长生和多元去上工。我便去学校上课。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不到三天。第三天晌午时分,房东老婆突然到学校来找我,叫我快回去,梅秀生了。我便请了假,跟房东老婆一路小跑回到了四方田。  

    长生和多元乌漆漆的一身,忙前忙后的跑,房东不肯让梅秀在他屋里生孩子,只准让她在批间的柴房里生,说不吉利。房东老婆虽是个好人,可又做不了主。长生请来的妇产医生偏又是个生手,只听见梅秀一直哭喊叫嚷也不见小孩生下来。房东老婆也跟着我们着急,双手合什不住地替梅秀保佑。  

    真是不容易,约摸三五个小时,孩子总算生了。是个男孩。我跟长生和多元高兴地不知什么似的,房东老婆也很开心,背着房东让我和长生赶紧抬梅秀回她的房间里去。柴房本就漏水,又霉气,又晦涩,蚊蝇还多,梅秀生得一身汗,多元替她擦了擦身子,不住地给她母子俩扇风。房东老婆拉过多元,道:“不懂事,产妇和小孩哪经受得了这样的风?别让她中下骨痛的毛病,轻轻些,没生过孩子就是不知道轻重。”说罢,房东老婆真的轻手轻脚地比划了起来,很小心翼翼,把她累得,花白的额头挂满了汗,裹在身上的对襟短衫都湿透了。我和长生、多元格格直笑,梅秀也松开了紧皱的眉。小家伙虎头虎脑的,煞是惹人喜爱,长生便笑道:“这么可爱,我们就叫他‘宝儿’吧。”梅秀道:“那就叫宝儿好了。”  

    我和多元各拿出了两百块钱,硬塞给梅秀。梅秀死活不肯受。还是房东老婆周到,对我们说:“梅姑娘不受,你们就替他买些吃的用的,她孤儿寡母的上哪买去?”我们想想也是,我和长生便赶紧地上城里去。房东老婆一百个不放心,道:“两个毛头小子,能懂些什么?知道哪个要买,哪个不要买?”我道:“要不您老给我们写下来,我们再买去。”房东老婆便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我一一记了下来。  

    到了晚上,长生和多元来找我商议,梅秀生了孩子,不能动弹,她的吃饭生计成了问题。再说付了医生的产费,梅秀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房东又跟她催要了房租,生怕她有了孩子要狠花钱,到时欠了她的房费。幸而房东老婆是个大好人,她偷偷地给梅秀送来了二十只鸡蛋,一大包红枣。梅秀的照料问题可真把我们愁坏了,长生和多元还要上几天班,我也要再有个把礼拜才能放暑假。最后没办法,大家只能托房东老婆替我们照料梅秀。房东老婆虽是满口答应了,可她毕竟不是当家人,房东一个吼,她只能灰溜溜的了。  

    第二天,我们都撞点了去上班,下班又紧赶慢赶地回来。幸好这两天房东被人家请去了,房东老婆得以照理梅秀。房东老婆真是把好手,自己又当过产妇,把梅秀照料的调调停停。看着她们母子平平安安的,我们便也很开心。  

    日子仿佛已经平静了下来。夏夜的宁静掩盖了风云际变的阴谋。转眼两三个月过去了,我和长生、多元歇完了暑假,都又开了工。梅秀也能自己料理自己了,再加上有房东老婆衬手,马马虎虎可以凑合着过。只是梅秀丢了工作,没有生活来源,积蓄也已经用光了。我便推荐梅秀上我们学校图书馆打扫卫生,只要一上午,既有了收入,又不影响带孩子。梅秀很感激我。上午她让孩子酣睡,托房东老婆照看,到了中午,她便赶回来喂奶。  

    我们谁也不知道堤防,以为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太平了。那一天,天阴阴的,快到秋分的样子。我跟梅秀照例一道去学校上班,长生和多元去窑厂。还只有半上午的光景,房东老婆突然跌跌撞撞地哭了来找我:“季老师,梅秀呢?宝儿死了,孩子掉井里死了。”我恍如听了晴天霹雳,我急忙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房东老婆哭道:“我刚给宝儿喂粥喝,一帮人闯了进来,问道:这个孩子是不是梅秀的?我说:是的,你们要干什么?一个黑脸大汉一把夺过宝儿大快步跑到后院,我追了出去,他竟把宝儿往井里一扔,我赶紧跑上井台去看,哪还有宝儿,沉井底了,我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捞也没捞着啊!”  

    当我紧拽着半死不活的梅秀回到四方田时,宝儿已经被房东叫人捞在井台上了,身子肿胀肥大,梅秀哪还控制得了,一阵天旋地转,又晕了过去,房东老婆赶忙掐她的神中,好不容易弄醒了。梅秀痴痴的,像是发了失心疯。不多时,长生和多元也回来了,多元和梅秀抱在一起,呼天抢地地哭了一回,可惜宝儿已经听不见了。  

    房东冷冷地说:“把孩子抱大葬岗埋了吧!”梅秀和多元死活拉着不肯。房东道:“我这里是容不得死人的,要么你们今天搬走,要么你们就听我的话葬了孩子。喏,这是雷老板给你剩下的八千块钱,叫你赶快回泾县吧。”说着,便把一沓皱巴巴的钞票甩给了梅秀。房东老婆哭道:“你就不能让宝儿在柴房再待一晚么?”房东骂道:“败家精,娶了你这么赔贱货,专喜欢抬别人家的棺材到自己家里来哭。”房东老婆不敢辩驳了。  

    其实房东老婆最爱宝儿了,一直由她拖养,哪能不心痛呢?她翻找了一身半新衣裳替宝儿换上,我和长生钉了一个木箱,由房东老婆领着,上大葬岗找了块荒地把宝儿埋了,房东老婆扶在坟头“肉一声,肝一声”的哭了个半死,长生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天色到晚都没有晴好,我们葬完宝儿回转的路上,天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了,老天难道也是在为宝儿哭泣么?  

    一晚上大家什么话都没有,也没有寻思要吃些东西。秋雨迟来,寒意却不减。房东老婆和多元劝梅秀安睡了,大家守了她一会儿,看她睡着了,方悻悻地各自回了房间。  

    天竟有些冷了。起早醒来后,我打开房门,发现门口有一枚玉镯子,一看便知是梅秀的,见梅秀的门关着,我又不便去敲门,便下楼去找多元。他们的房门也紧闭着,锁把上也挂着一枚玉镯子,这一对玉镯子都是梅秀的。我不免心里一凉,梅秀?!我赶紧敲开了长生的门,多元和长生走了出来,我道:“你们看,我们房门口各挂了一个,是梅秀的。”多元道:“一定是梅秀想不开了。”便冲上楼去敲梅秀的门,房内已经空无一人。  

    大家急了,便四处喊。这时房东老婆也找来了,道:“怎么了?怎么了?梅秀怎么了?”我道:“梅秀不见了。”房东老婆道:“上大葬岗找找。”我们跑到大葬岗,见坟头是多了一排鞋印,可依旧没有梅秀的人影。多元捂着脸哭道:“梅秀她会不会也投井了?”我们忙又折回身跑到井台,从井口望去: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正一眨不眨地朝天上瞪着!秋风很遒劲,落叶满地飞舞。在四方田通往洛城闹市的路旁又多了一座坟岗,我和长生替坟地立了一块碑:屈死的冤魂梅秀之墓——报仇人敬立。

    过了一天,我和长生一家搬出了四方田。在离开四方田的那个晚上,长生和多元用蜡台照着我,我们三人在楼后的井栏上刻了三个字:母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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