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了 劫(下)

章节字数:9956  更新时间:08-09-03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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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草中的石子路一看就是刚开出来不久的,四周虫鸣唧唧,此起彼伏,塌了一半仍能看出旧时规模的老宅子阴恻恻一如鬼宅。

    侍卫们打起无数明晃晃的灯笼火把,荒凉的水中孤岛忽然人声喧嚷,笛声被惊扰,嘎然中断。

    古旧的大门咯吱作响,几个侍卫在前面拿着灯笼照出一条通道,笨拙的兵丁打开铁链缠绕的大锁,破得像要散架的木门缓缓推开,胤禟横眉冷眼,正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将要出现的人。

    “凌儿!”

    门刚刚打开得让我们可以看清彼此,他霍然站起,袖中一管竹笛滑落在地,清脆作响。

    “当年你可是这样循声而来?没想到今天我也是。我猜这就是天意或者命运之类的,所以就来了。听说你在你们兄弟中颇精于音律,但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吹笛子。”这声音出奇的平淡镇定,连我自己都意外。

    “你不知道的太多了……但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是吗?”他举步想走近些,却先不敢相信的转回身去,仰面四顾:

    破败的屋子里,砖地上都长了极厚的青苔,灰黑的墙壁上,水渍斑斑,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从门内扑鼻而来,只有在后墙装了铁栅栏的小窗外,透进一丝还算明亮的月光,让这里显得不那么阴森可怖。

    “哈哈哈哈……”他回过身来已是满脸狂喜:“没想到他肯让你来!让你来看着我死!好!好!哈哈……凌儿,你瞧见这月亮了?没错,那时就是我听到琴声的!不想我还能在月光下见到你,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人如画,哈哈……”

    他的大笑声早惊得外面所有侍卫挤进院子,全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若不是因为我的安静,他们恐怕早已一拥而上。

    大约情绪的波动太突然,胤禟突然像喝醉了酒,有些癫狂:

    “我没有兄弟,我叫塞思黑!塞思黑是什么你知道么?我跟他是一个爹生的!我是塞思黑,咱们那位圣祖爷是什么?他是什么?都是些什么东西?!哈哈哈哈……”

    “塞住他的嘴!把他绑起来!快呀!”

    听到这等“大逆”的话,李绂和李卫又惊又气,急急呼喝制止,额上都冒出青筋。

    “等等!”我示意侍卫们先退后,冷冷的向胤禟说:

    “我知道塞思黑是什么意思。我问过十三爷。他说,满语里,说阿其那塞思黑,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这话,你可有半点耳熟?”

    胤禟突然异常的安静下来,他低着头。

    “皑如山上雪,皎似云中月……嗯?”

    但这次,虽然我并不咄咄逼人,他却是乞求的那一个:

    “……你是来问罪的?你还恨我?”

    “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无比:

    “我都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恨过你。我和他们不同,长久的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还要累,仇恨太折磨人了,就算最终报了仇,又怎样?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能再挽回。我只是怜悯你。”

    ……

    胤禟慢慢站直了身子,从黑暗的屋子里走出来,他仍然是一身玄色府绸长衫,在月光下,满地的灯笼中,微微眯起眼睛与我对视,有一丝疑惑、一丝欣喜、一丝渴望、一点做梦般的迷惘,还有一些永远变不了的阴鸷和高傲。那个真正的“九王爷”、爱新觉罗胤禟,又出现了。

    “动手吧,倒也干脆。”

    胤禟嘴角扬起一个习惯性的轻蔑和嘲笑,背着手,隔了几步距离,那样的望着我:仿佛其他人就像脚底下的泥,虽然存在,却入不了他的眼:

    “凌儿,我死了,既不能入皇陵,也不要让他们把我埋进土里——我做鬼也不会甘心的。一把火将我化成灰烬,就在你手里,随风散了罢!”

    “狂悖!”李绂好象很受惊吓,突然在一旁喝道,并向我躬身道:“主子!不能再让塞思黑这么说话了,这……这……”

    他抹了把汗。

    “在这里,他说什么话,还有谁会听见,谁会知道呢?……你们且退到院外就是了,,不必为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而担责——皇上既然下了这个旨意,我自然会和皇上去回明一切。”

    他们仿佛迟疑了一会儿,我回头看时,他们刚刚交换了眼色,慢慢后退,而并不受他们统辖的粘竿处侍卫,也纷纷将灯笼火把留在院中,悄悄退出。

    这一看,却不经意扫过粘竿处侍卫的队伍里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他穿着粘竿处侍卫的寻常服色,但在回头观望的一瞬,我认出了他。这样的任务,他亲自执行也是应该的,我有点担心李卫,但李卫看样子并没有注意到那些侍卫,一心都紧张在我这里。

    “不急着动手?也好,这湖上的月色是极妙的,不要叫我玷污了,没想到随便拣处地方也有这等景致……夏天到啦,转眼又是一秋,京城的碧云天、黄叶地,我住了三十几年也没看腻。还有青海,蛮荒之地,却有碧草黄沙,天地悠悠,一洗心中尘埃。坐在青海湖畔吹笛,罕有的漂亮水鸟就围在人身边静静的听……啧啧,真想化成那里的一块顽石,再不用转身回顾世间无限烦恼。”

    “若不是江山如此秀美多姿,怎会值得你们倾尽毕生所有,为之一争?不知民生疾苦,你还能有别的什么烦恼?”

    他突然严肃起来:

    “凌儿,他是如何争得这天下的,你真的清楚么?伴君如伴虎,更何况他是如此精悍的人。你有些年没在他身边,而天下没有谁比我和八哥看得更清楚——老四的阴毒狠辣,数遍青史,少有人及。”

    阴毒狠辣,数遍青史,少有人及?我失笑:

    “你们视彼此为敌,自然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胤禛。因为他的爱、恨都太激烈偏执,‘爱而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如此而已。”

    胤禟的脸垮下来:“‘爱而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对我如此仁慈,竟只改个难听的名儿,圈在这里,还有你来看我,就算千刀万剐我也知足了。哼……”他突然冷笑:“八哥现在何处?是死是活?他还能想出什么好方儿折辱八哥?八哥是君子兰一样的人物,老四向来最嫉他这一点——传灯录里正好有个拿君子兰喂猪的古记儿,老四正是这样的人。”

    让我来看他,只是为了我,当然并非为他,向他说明这些细节毫无意义,我也冷笑:“你倒是兄弟友爱,这么为兄弟不值,当年却下得手去刺杀胤祥?”

    他愣了一下,伸手拍拍额头:“……真是好久的事儿了,亏你还记得。那丫鬟,我把她放在府里养大,替她供养她的老爹,她居然还临阵倒戈,害我们功亏一篑……”

    “只要是在他身边,认识了他的人,谁会对他下得去手?只有你们这群亲兄弟——”我止住了,不想再说下去。

    “连老十三,你都这么护着……”他叹息,“老十三是好人,咱们谁不是?诺大一个紫禁城,你能找出一个干净人儿,一块儿干净地儿?——你喜欢住在圆明园,难道不为这?就是在那时候,老四、老十三,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更别说到如今了。”

    这是真话,也是我没有再说下去的原因。我不是来和他辩论什么的,而这个是非,大得后世几百年尚且辩不清,何况我们这些局内人?

    见我不说话,胤禟继续说道:

    “还有老十四。连太后都逼得归西了,又把老十四和我们归成同党,不知道他这个守陵人,还有几天的皇陵可守?呵呵,老十四可惜了……”

    他摇摇头,饶有兴致:“他败在没有想法子早些回京……不过他也不错,在青海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你相伴三年,能亲手照顾你的伤。只可惜,一听说皇位旁落,就那样赶着你急驰回京,一点儿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他掸掸在月光、灯光中胡乱扑腾到身上的飞蛾小虫,低头看我:

    “年年夏夜,飞蛾为何扑身灯烛,蹈火不绝?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不为江山,便是为美人。老十四太贪心了,要是我,既江山旁落,干脆携美人归去,岂不逍遥自在?”

    ……说到青海那几年,每天相处,为治伤又难免肌肤相触,我到底与胤禵难免尴尬,回京之后,还沦为成众人话柄,被人借此发难,这些,说到底都起因于眼前这个人,他却在这里当笑话讲?

    “有这么好笑么?我十几年来不得安宁,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欲静不止,不都是因为你们一逼再逼?喀尔喀蒙古冰封雪冻、西疆战场尸横遍野,你可知道我茫然四顾荒野,是怎样熬下来的?”

    胤禟的脸色阴下来,目光幽暗,但我话已出口,不得不一吐为快:

    “十四爷少年时那样善良平和,他的野心不都是被你们几个好兄长耳濡目染、怂恿出来的?这才是可惜呢。回京之后,硬拿我与他扯在一起,让我在宫里也不能安生,不是你们的主意?这或许就是命,我懒得恨你,只是我不明白,你又何必四处示人以痴情,对我满口痴话?——从始至终,伤我,害我的,明明就是你。”

    没有愤怒,因为愤怒需要力气,而我的力气早已在十几年的岁月中耗尽了,这些问题只是轻声的无奈,他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迎面击中,原地踉跄了一下。

    “也许现在说已经晚了……我只是想劝你,这样不好,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我后退两步,仍旧看着他:

    “今后……今后不要再这样任性了。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我该走了。”

    “凌儿!”正欲转身,他不知怎么过来的,已经一把拉住我的手。

    一直在外面探头探脑观望的人们又“呼啦”冲进来一片,紧张的关注着我们的僵持。

    夜渐渐深了,草丛中浮起星星萤火,一点、一点,可怜的萤火虫在遍地灯光中迷惑的四处乱撞。

    “你就为这个怜悯我?是我任性?第一次见你,是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整十八年。你看到了么?韶华光阴,发尚未白,曾经为之那么用心的一切,已经化为烟尘!这都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你知道么?”他痛苦得面容都扭曲了,我的手被捏得生疼。

    “可我总是够不到你,从一开始!哪怕……每次好象已经得到了,你甚至就在我眼前身边了,可一转眼,却已经离得比从前更远!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一切从手里滑走,越来越远!我恨不得……”

    他向空气中伸出一只手:“给我刀!”

    人都愣着。

    “给我刀!”他阴沉嘶哑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处释放的绝望:“来不及了,我想看你在月下弹琴,吹笛与你相和,絮语到天明;我想陪你春游秋嬉,让人把我们两个一起画进画儿里;我为你雕了一个白玉的小像,想要拿给你看……但是来不及了,只有把心挖出来给你看,都装在里面呢……求你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情绪能传染。有一种饱受煎熬的颤栗从他的眼睛和手心传递给我,在大脑能做出思考之前,没来由的,胸中大恸。

    “……你知道我曾多少次向皇阿玛要求去青海劳军?你知道我花多少心思才把那六颗夜明珠送到你的发髻上?只因看到它们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你……我从青海回来之前,还刚刚收养了一个女孩儿,你去看看她,看看就明白了……我对你,正如八哥对那把龙椅,心中自有此念,余生再无宁日——前世造了什么孽,才让我们生在爱新觉罗家?我们真正想要的,一样也得不到……”

    两个粘竿处侍卫不声不响上前,架住他的胳臂往后拉开,我的手从他的手中滑落出来,才感觉到空气沁凉。快近午夜了吧?

    “……素颜倾城、梦里繁华,原来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哈哈……水中月、镜中花……”

    “放开他。都走吧,原来最后还是我最笨……”我回身便走,不知所谓的嘀咕着,试图掩饰心里突如其来的刺痛:“能解开我的结,就能解开他的了么?何必为古人担忧?宇宙终将有幻灭的一天,有些结却永远也解不开,除非——”

    又猛然停住了。死亡是否就是那个真正的终结?生者将永远无法知晓。我这一走,是否就要……?

    无数小虫子在空气中扑腾得越来越烦躁,仿佛末日将至。我却没头没脑的想起似乎已经是好几世轮回之前的事情,longlongago……

    在大学里,法学院的法理学课堂里,教授在探讨关于现代法理中争议最大、最受关注的死刑废止问题。我是“左”派,坚决认为文明的死刑是人类社会发展最合适的终极刑罚,很多罪恶,不死则将继续为害社会,哪怕是在监狱里,不死就是给人们心中的罪恶投下的某种放纵的信号。

    但在时间倒退了三百年后的今天,我突然发现,人死了,罪恶不死,因为它的根就在人群中。以再多一条生命为代价,曾经被罪恶损害的一切也永远不可能复原,无辜死去的人也无法复生。权力的拥有者,以国家的名义杀人,就是正义吗?

    ……

    “主子!”高喜儿见我一直出神,急得迎上来小声提醒:“主子早些回去吧,月亮早没了,漫天都是乌云哪!要下大雨了!”

    抬头看,果然早已黑沉沉一片。终于还是不忍心,回头再看胤禟。

    他就那样枯坐在脏兮兮、且塌了一半的门槛上,搭着一双极修长的腿,于是连破门框仿佛都变成了宫里西洋匠人精心打造的紫檀椅。

    “凌儿,你真的要走?胤禟此生从未求过人,哪怕是皇阿玛,我现在求你,挖出我的心来瞧瞧,再亲手点一把火,将我烧为灰烬……我早已死在你手里了,难道你还要让这些人作践我?”

    “胤禟……”很难从他眼眸中收回情绪,我听见自己在说:“那竹笛虽简陋,音色却有分外动人之处,再吹奏一曲吧……我才第一次听你吹笛,却可惜再没有机会听第二次了……”

    他不敢相信似的微微一震,目光痴痴,笑了,纤长的五指在地上盲目摸索了一阵,捡起竹笛在衣襟上擦一擦,缓缓横到唇边……

    然后,目光的连线就断了。我已退出到院外,沿残破不全的墙角向水边走去,其他所有人,也重新提着所有的灯笼和火把,跟在我身边或身后,离开了这里。

    船舱外的水因为没有了月色的照映而死气沉沉,越来越远的荒洲,黑暗的“鬼宅”,笛声沿着水波清晰的递到人耳边,只是那调子如他的眼神般诡魅,让人辨不清那样的悠长高远,到底是出于极喜,还是极悲?

    驿馆内布置一新,看上去几乎比宫里和圆明园里我的住所不差多少,但是胤禛不在,它就什么都不是。

    窗外黑沉沉看不见天空,身边是高喜儿——在我前20年的人生里,太监还是一个多么遥远荒谬的概念,眼下却仿佛在这环境里生活了一辈子似的……还好爱是不分时空的,现代的我该嘲笑这大俗话了,但如果没有爱支撑,便无法解释,自己到底是怎么度过了这些不可思议的古代岁月?

    我想把头埋在胤禛的胸膛里,暂时忘却所有身外事,因为那笛声在脑中萦绕不去,在无事可做、又无法入眠的深宵,怅然空落,让人几乎想落泪。

    “主子,三更啦!你歇会儿吧,错过了钟点儿,就睡不好啦!”

    “胤禟说他在青海收养了一个女孩子,你现在去帮我问问,有没有这回事?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高喜儿催着人连夜去寻找了,我原本只是任性一下,不抱有什么希望的,不想却出奇的顺利——那孩子就在李绂的直隶总督府中。

    据说她是扬州人,父母双亡后被拐卖到勾栏,要养作“瘦马”——扬州瘦马天下闻名,是指老鸨或专门做这项勾当的人家,买一些相貌端正的小女孩子,从小收养,教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仪容妆扮以及讨好男子的种种手段,养到十几岁,出落得色艺双绝,再卖给青楼名苑做头牌,或富贵人家做妾小,不但能收回养育费,还能赚回大笔银子。江南一带,动辄“出产”名闻天下的名妓,前有苏小小,后有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等“秦淮八艳”,正是因为这种行业已经做到如此“专业”。人都说秦淮河是胭脂河,只是有几个人关心,那满河的水,正是岸边无数女子的泪?

    幸运的是这孩子逃脱了,她无家可归,不敢留在当地,随老家逃难的婆婆一路乞讨西行,到青海后老婆婆年老体衰死在路上,正好被当时正在那里大肆发放财物,“收买人心”的胤禟遇见,就收养在身边,而且疼爱异常——胤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早替她想好了退路,府中登记人口时,主动向内务府呈报,将她记到了宜太妃名下服侍的女孩儿里面。

    自康熙朝开始,老太妃们只要有儿子成年,在宫外自立门户的,不论王、贝勒贝子,都可以搬到自己儿子府中居住,说是‘乐聚天伦、以慰慈躬’,颐养天年,其实也是为了减轻宫内财政负担和阴戾之气。所以雍正元年,宜太妃就搬进了那时的九爷府,后来胤禟府中被抄时,宜太妃居住的院落和服侍她的人都被单独隔开,礼遇有加,后来是如何安置我倒没留心。按此时的规矩和伦理,太妃是被当做菩萨般高高供起来,不用分神关心、却不能有任何不敬的一群人,这孩子既然算是太妃的人,又年龄尚小说不出什么,其他胤禟府中的人已被流放也无人可作证,李绂奉旨核查其身份来历,正在为如何处置大为头痛,听说我问起她,自然十分乐意交出这个麻烦,于是迅速将她交给高喜儿,送到了我眼前。

    虽然早已有所想象,但被那双从黑暗中走进来的眼睛微微仰起、望进眼底时,我却仿佛被雷电击中,无法动弹。

    那分明是多年前,锦书第一次向我走来时的模样!视野刹时朦胧,只剩下锦书的美丽的双眼,穿越多年蒙尘的岁月,就那样看着我……

    “砰!轰隆隆!”一道闪光倏忽划破铁桶般的黑暗沉闷,雷声滚滚由远而近,在我们头顶炸开,然后是密集而沉重的雨点砸在瓦面和地上的声音——果然是一场大雨。

    那孩子轻微的瑟缩了一下,我不由自主伸手拉她靠进怀里,自然得仿佛她就是我的多年旧识。

    高喜儿一边招呼其他人关窗户,一边谄媚的笑道:“哎哟,奴才一见,就觉得这孩子有福气,连李大人也说,这孩子生得跟主子怎么那么像呢,特别是那双眼睛,眼神儿里竟有半分像凌主子的气度了,虽然年岁小,瞧这身段儿脸面儿,好好养上两年,准是一个美人胚子!”

    “……像我?”

    胤禟想让这双眼睛一直看着自己?那到底是满足、安慰、还是一种折磨?

    灯下打量,听说已满九岁的她瘦得只有六、七岁孩子的身量,因为刚脱离困境不久,一张小脸依然下巴尖尖,昂贵的月白杭绸衫松松挂在身上,倒像是拣来的。正因为瘦,越发显得只有一双精灵的大眼睛,极力压抑着惶恐,泪水蒙蒙盈满眼眶,却懂事的半垂着眼帘,不让眼泪流出来。

    锦书的模样,对我早已成为一种符号、一种象征、这时代的一种注脚,但我从来无法想象,再亲眼见到她的眼睛,应该怎么办?告诉她,杀她的人也已得到报应?可那些永远回不来的锦绣年华,应该向谁去要?

    闷雷从天上一个接一个滚过,雨声嘈杂得掩盖了其他一切声音,她小小的身体在抖,我安慰她:“不用怕,都好了,饿了没有?我叫她们给你弄点宵夜,明天随我回京,今后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倏然抬头,原本乌影沉沉的眼眸忽然晶光闪烁:“九王爷说,如果他被关起来了……或者不在了,要我替他服侍他的额娘,宜太妃娘娘。”

    “嘿!跟着咱们主子还不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知好歹!”

    “高喜儿!你吓她做什么?——宜太妃现在……?”

    “回主子,奴才先前听说,皇上的意思,让宜太妃搬回寿康宫,和老太妃、太嫔们一块儿住,可她老人家不肯搬,抄家的时候就只好留出宜太妃住的院子,宜太妃身边服侍的人也没动,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的19

    既然这样,我对她说:“那我们回京,去把宜太妃接回宫,她有宫女太监服侍着,和老太妃、太嫔们玩玩骨牌,说说话,才不会闷,我们也都住得不远,什么时候想去看她都行,好不好?”

    “可是……九王爷要被皇帝杀了,她一定很伤心,我要去陪她……”

    “哎!这孩子!凌主子对你这么好还不知知足?”高喜儿一惊一乍的,把这孩子吓得退缩了一步,但她重新敛下去的目光里,决心显然坚定得不容动摇。

    “……好!但你一个小孩子,无亲无故的,怎么去得了京城呢?你先随我回京,我带你去见宜太妃,好吗?”

    她还有些疑虑似的,高喜儿很是不满:“哼!咱家主子这般菩萨心肠,你连谢恩都不会?”

    “算了,她一个小孩子……”

    她却突然“扑通”跪下来,仿佛鼓起了全身所有潜在的勇气,凄然央求道:“主子,您是好人,只有您来看九王爷,求您救救九王爷吧!皇上不是九王爷的亲哥哥吗?为什么要杀自己弟弟呢!九王爷是好人啊!他在青海救了无数的人家!真的!皇上可以去问啊……”

    “咳!这是怎么的!才教得好好的,又胡说!不要脑袋啦!”她说着便不停的磕头,高喜儿忙伸手去拉。

    “别急,你先听我说!”她被高喜儿拉了个趔趄,我连忙伸出手将她拉回身边:“你还小,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不懂得,但你该明白,一切都有老天在瞧着呢,种什么因,便结什么果,你一个小孩子管不了,也不要理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今后我回去慢慢教你,好吗?”

    她似懂非懂的,但显然被我的什么话打动了,闪着睫毛期待的看着我,还是犹豫不决:

    “……那,我能去看看九王爷吗?九王爷可喜欢我了,如果我去陪他,他一定会高兴的。”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小小的心里没有别的目标,只念着胤禟,千回百转,却不肯掉一滴泪。

    “如果你去陪他,他一定会不高兴的。你忘了?他想要你去宫里,陪老太妃呢。我替你去求李大人,让你去看看他,然后随我回京吧。”

    一想到是“九王爷”的嘱托,她立刻动摇了,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你叫什么?”

    “新儿。”

    “好,带新儿去吃点东西,好好睡一会儿,明天随我回京。”

    她随宫女走了,一路上还期待而迟疑的频频回头看我。

    叫如意重新打开窗户,雨势已渐渐小了,凌晨空气沁凉,水雾轻轻弥散到脸上,心里才清亮起来,怔怔的靠在窗边,看黑云漫卷,潇潇雨落,然后云层愈薄,雨丝愈细,天边开始泛白。

    “高喜儿,天快亮了,去预备一下,启程回京吧。”

    高喜儿刚出去转了一下,又匆匆回来:“主子!塞思黑死啦!两位李大人亲自过来向主子回话了!”

    “死…了?……”

    “是啊,主子,听说是粘竿处侍卫奉了圣命……啊!不!是塞思黑患‘腹疾’,调治无效而死……粘竿处侍卫奉圣命前来料理后事……”高喜儿一时慌乱,差点说错了话,声音立刻低下去,并捂住了嘴。

    一夜没睡,人却分外清醒,大概可以归功于这场疾雨。叫宫女打热水来重新洗漱了,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她们摆弄那把不属于“我”的,黑缎子般垂到地上的长发。

    还好,镜中人拥有一具不易显老的身体:薄薄的皮肤白得有些透明,算来应该三十出头了,眼睛依然水盈盈,此时懒懒的微蹙着眉心,眼角眉梢便蕴了无数言语,欲诉还休。微微侧头,初霁的天光映着一抹浅浅红唇,依然光鲜如初夏盛放的花瓣。连这具单薄得一无是处的身材,居然也正好符合清朝男人“变态”的审美观——平胸、削肩、腰细得不盈一握,永远纤弱如未发育完全的孩童。

    这么些年,岁月无情掠过的痕迹,原来都留在这灵魂上了,虚空中几乎能触摸到岁月刻下的深深浅浅无数条沟壑,它却没有更多影响到这具无辜受累的身体。而那个曾经气焰逼人、不可一世想要占有这具身体的少年,随红尘起落浮沉,居然已经走完了不过三十几年的一生……

    碧纱槅外,李绂请安之后一直没有开口,李卫也支吾,我笑道:“不能细说,也不要拿对外头说的话来搪塞我。我打算即刻启程回京的,没想到你们手脚这么利落,既然已经办妥了,自然该去和皇上回话,我能先得你们告诉一声,真是多谢两位大人了。”

    “主子!李大人有顾忌有不好说,只好我狗儿来说了。不瞒主子,我和李大人两个,一开始就不知道这回事!昨晚那样又是风又是雨的,粘竿处侍卫都完事了才派个人来告诉我们。说奉了圣命,圣命在哪儿还不能让我们看。我倒无关的,可这儿是李大人的保定府,看守的人又是李大人职责所在,这算什么?”

    李卫已经不满很久了,这是敏感的政治问题,但我立刻想起了那个人……

    “呵……我倒记起来了,这屋子里有粘竿处侍卫吗?”

    “……凌主子,奴才在!”

    “你们我一个也不认得,但我恰好认识你们主事的人,拜托你去帮我请他一下,就说,昨晚我在那荒洲上见到他了,也没别的话,就是想问问,你们奉圣旨料理的后事如何……”

    镜中人对着我轻轻叹息,神情悲悯茫然:“人已死了,还有什么可计较?且去送行一程吧,然后,我想今夜之前赶到京城。”

    “呃……呃……”这人显然也很惊愕,结巴了一下才回道:“奴才这就去办!”

    他的脚步声出去之后,李卫鄙夷的说:“只怕他也不认识他们主事儿的呢,装神弄鬼,一群小人!我劝主子也别去送什么行了,他们好歹赏我和李大人去验明了正身,塞思黑七窍流血,死状难看着呢!”

    ……鸩酒,和我当年一样。

    绕出碧纱槅,走到门外清新的初夏雨后空气中去,大概见李绂一直太安静,李卫看看我,也不再开口,和李绂两人一起跟了出来。

    驿馆后园,遍地落花狼籍,当真是绿肥红瘦,只是再没有了愁煞的葬花人。锦书总算好过胤禟,她有花冢,有邬先生的好字好诗,有那么多文人墨客前去凭吊感怀,不至于寂寞……我却好些年没有去看她了……

    初夏清晨,天色已经很明亮了,月洞门外一个仍旧穿着寻常侍卫服色的官员低头赶上来,他帽子压得太低看不清面容,碎步看似恭谨,但也不徐不疾,那样的刻意低调,在仔细观察的人眼里,却总透着神秘和不对劲。

    他来到我身后几步远,什么话也没有,跪下来,向我磕头,并双手呈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盒子。

    小宫女如意将那盒子转呈到我手中的短短一瞬,脸上突然现出恍然之后的惊骇之色,退后三步,畏惧的看着还跪在地上那人。

    盒子拿在手中尚温,打开,是浅浅半盒粗糙的颗粒和灰烬。

    这就是……?

    正要说话,他又磕了个头,转身就要走。

    “坎……唉,这位大人,辛苦你了……”他的背影停住,我简单的说:“更多谢你。”

    他回过身来,终于肯抬头,目光像一潭深深的湖。

    “谢主子。微臣这就去安排回京的关防事宜。”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重新打开盒子。眼前依稀还能看见,在我喝下毒酒之前,那道门关上之前,他最后绝望的眼神,转眼,手中拿着的已经是一盒骨灰。谁说时光是看不见的?坎儿、官员、胤禟、骨灰,时光走过的每一刻,都留下了无法改变的印记。

    湖边清风拂动着野草,水波懒洋洋起伏,不成形的倒映着头顶亘古不变的蓝天。

    手中几乎抓不住,那一把一把的灰烬随着风,从指缝间沙子般漏掉,很快飘散得无影无踪。

    灰烬散去的方向,一改初夏清风的和煦,一股风不知何时贴着地面打起旋儿,绕到我身边,扬起我的衣角发稍,仿佛留恋盘桓不去,其中隐隐有风声呜咽。

    宫女太监在紫禁城那种地方待得太久,最迷信且最胆小,风声一起,个个脸色煞白,如意惊呼一声,吓得连连后退。

    我却笑了,伸手去触那风,让它从我指间脸颊反反复复的滑过,对它说:“胤禟,今生已了,还不速去,喝下那盏孟婆汤,以待来世?去吧去吧,日升月落,生老病死,都会散的,你要老是犯痴,执迷不悟,小心阿鼻地狱哦!”

    那风发出一声响亮的悲鸣,被天地间更强大的气流冲走,无奈的扫过茜草、湖水……呜咽声远去的方向,一抹惨白的残月,刚刚从天边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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