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水易流,红尘情难绝  第五章

章节字数:5756  更新时间:07-09-02 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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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咬金负着裴行俨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只觉得浑身沉的连气都透不过来:“萧晓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倒是送匹马过来啊,累死你程大哥了。”

    说话间,就见眼前巨大的影子一闪,一匹马冲到他的眼前,程咬金还没张口,就见那马猛然嘶鸣,两个前蹄腾空狠命的蹬了几下,扑通一声将马背上的骑手甩到地上,在屁股上顶着一只箭瞬间跑没了踪影。那个骑手显然在摔之前没有准备,脑袋撞倒地上,在头上裂了个大口子,哗啦啦直流鲜血。

    程咬金有些失望,顺手用马槊在他脑袋上补了一下,也没有费什么劲,那人便瘫倒在路旁,不知是打死的还是吓死的。程咬金没有力气去查看,继续拖着裴行俨向前走:还有50步……

    “程咬金!”那清朗的声音遥遥传来,失却了往日的清晰,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荡起说不清的回声:“别在哪里磨蹭,赶快回来!”

    萧晓云眉心得疙瘩越结越紧:裴行俨与程咬金现在算是独自面对张童儿近千骑兵,王君廓那里鞭长莫及赶不过来搭救,自己这变又投鼠忌器不能动用箭阵,仅仅靠着他们六个人,即使箭术再超群,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她有些烦躁的转了一下身子,跨下的玉照青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在地上前后左右的踏着步子:“程咬金!”萧晓云放开了嗓子:“你磨蹭什么呢!”

    对面的人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传来。萧晓云瞪着眼睛看着他快走了两步,然后又回复了原来的速度。

    “晓云……”段志亮探过头来,“程将军似乎有些不堪重负,或许帮他夺下一匹马会好一些。”

    萧晓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摇了摇头低低一笑:“当真是关心则乱,幸好有你提醒。”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局势,两支长箭带着呼啸飞了上去,中箭的战马受了惊,窜跳着打乱了队形,紧随其后的是一支三棱短杆透骨箭,顺着那两匹马让开的空隙悄无声息的潜进了最里层,带着羽毛的轻柔贴上了一个士兵的后颈,那人仿佛喝醉了酒,在马上晃了两晃,轻轻一歪,倒了下去。他的马小跑了两三步才停下来,扭头去看自己的主人,正好将缰绳送到程咬金的面前。

    好箭法!张童儿眼睁睁的看着萧晓云三箭齐出,两支牵敌一支杀人。最难得的是后面这箭力道柔中带刚,直中带曲,自己的下属耳后中箭,却没有躲避的动作,说明根本没有感受到那支箭飞起来时带动的风声。这一箭看似平常,实则诡异万分。他勒住马缰有些不安:平生作战无数,除了自家少王爷宇文成都,他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起了恐惧之心。

    萧晓云并没有注意张童儿的表情,她正全力注意着裴行俨那边的动静。程咬金对于突然停到眼前的马先是吃了一惊,反应却是很快,一伸手拉住缰绳,就将裴行俨扔了上马去,没了重压的身体忽然就变得很轻松,于是轻轻松松一个鹞子翻身,也上了马。

    “干的好!”程咬金本就是马上的将军,如今有了坐骑,便如猛虎添翼蛟龙入水,刚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扫而光,手里的马槊挥起来呼呼作响,被压着的气势一瞬间爆发了出来:“晓云啊,你就不用管了,看你程大哥的本事!”

    萧晓云见他精神焕发,与刚才的状态大是不同,也放松了一些,虽然仍然盯着对面的情形,嘴里却对段志亮夸道:“还是你细心,想的比我周到多了。”

    段志亮嘴里随随便便应了声,心道这次萧晓云可猜错了,刚才情况紧急看的众人惊心动魄,他也不过是看了程咬金嘴里嘀咕的动作才明白要弄匹马代步的。他觉得脸上有些僵硬:年少时,他总是不小心说错话,挨打受罚总是免不了。后来日子久了,就学会远远的根据爹和夫人嘴唇的动作猜测他们说话的内容,渐渐的便有了读唇语的能力,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在战场上用到……

    萧晓云并没有扭头,全然不觉身边的段志亮心思已经飘出了战场,她聚精会神地计算着战场上的局势:王君廓已经赶上了张童儿的骑兵,成功的牵制了对方的攻击;程咬金有了马匹,看样子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能够将裴行俨带回来,问题……应该不大了:“准备一支小队,等裴将军一到就送回大营医治!”

    这话说了两遍,身边都没有人答应。萧晓云这才扭头,看到段志亮墨黑的眼睛有些茫然的望着前方,细长的睫毛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却是一眨不眨。她有些奇怪,伸手在段志亮的眼前挥了挥:“怎么了?”

    “呃……没……没事。”段志亮回过神来,呆了呆才问:“你刚才说……”

    “派一支小队,把裴将军送回……”

    晴天里猛然一声霹雳吼盖住了她的话语,震得胯下那匹玉照青顿了两个小步,听的人肝胆俱裂,脑子仿佛被劈了一样嗡嗡发懵。

    是程咬金!萧晓云脸色一变,再一转头,看到程咬金整个身子伏在马背上。仔细一打量,萧晓云也倒抽了一口气:只见程咬金的右腿已经离开了马镫,斜斜的向外伸开,在半空中抽搐不已。在他的小腿上,一支长矛洞穿而过,露出短短矛尖,原本蓬松的枪缨被血浸了个透,一绺一绺的混乱纠结着,缠绕在他的裤腿上,将靴子染红了一片。

    单看程咬金的样子,已是痛到了极致,连腰都直不起来,不知道还能不能控马回来。萧晓云心里咚咚直打鼓。

    是打乱了队形救人呢?

    还是让王君廓的骑兵后撤将他们带回来?

    又或者延续之前的战略,先用弓箭压住阵,等程咬金这阵痛过了自己回来?

    如果打乱了队形,会不会因为阵形不稳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如果王君廓后撤,那张童儿该如何处理?

    如果在这里干等,程咬金能不能坚持到回来?

    萧晓云脑袋里一瞬间转了几个方案,正飞快的把优劣得失往天平上扔,对面的程咬金已经转动身子,一弯腰握住那只长矛,猛地一用力,喀啪一声,将木制的矛柄掰成两半。然后顶着一张被疼痛折磨得扭曲了的脸拉紧了马缰,竟然拨转马头向敌军扑了回去。

    “程大哥!”萧晓云被他的动作唬得三魂去了两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你做什么!”

    回答她的是程咬金在马上晃动的身影,并未受伤的那只右腿狠狠的磕在马肚上,战马受了刺激蹿出老远,一阵风得越过了那个偷袭者。就在两匹马交错的瞬间,程咬金举起手里断了一半的矛柄,对准那人的脖子,狠狠的扎了进去。

    整个战场,都听到了那支木柄刺过皮肤,戳坏颈椎,挑断神经,穿透脖子的声音。

    马上的身体蓦然僵住,脑袋软软的向前搭拉,只留下木质矛柄坚硬的摆在那里,一面光滑干净,一面狰狞血红。刺眼的红色涂满了参差切面上,其上挑着几缕管状的东西,在风中飘乎摇摆,从中细细的流出点点液体,随风弥漫出一片红雾。

    程咬金就立马在那片血雾中扬声大笑,白得发亮的牙齿在血色中发射出悚人的阳光,仿佛刚刚食人喝血而忘记了漱口。萧晓云只觉得那管子里的血一滴滴的流到了自己的眼中,把眼眶逼得酸痛不已,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安静下来。

    对方的士兵先被萧晓云的箭阵打压了气势,又被程咬金的悍勇吓破了胆,再无人敢靠近。虽然程咬金因伤驱马慢慢返回,却如入无人之境,前哨阵地上千士兵,连兵器都不敢举,只能用胆怯的眼神目送的他扬长而归。

    段志亮一伸手拉住他的马缰,早有准备的人上来将昏过去的裴行俨抬下来送往大营。萧晓云不动神色的在程咬金背后一扶,手臂用力稳住他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子:“鸣金——收兵!”

    萧晓云将中军大帐里的摆设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在帐内踱了几个来回,低头想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这么大的队伍,怎么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段志亮就跟在她身边,听了这话急忙回答:“这支队伍的主力本就是我们裴家军,平日都是少将军统领军务,如今他受了重伤害没有醒;程将军是主公派来的,倒也有主理军务的权利,可是腿上的伤也很重,何况刚才一番冲杀,体力耗费巨大,现在也在帐里休息不能管理军务;再下来……”他压低了声音说:“张青特身为副将,照理说应该担起这个责任,只是单将军官居左武侯,这里也有他的队伍,张将军终是在官衔上低了一级,就怕将令难行……”

    萧晓云扭头看了看帐内的其他人,张青特和王君廓没有什么动作,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听到了这番话并且很是认同。萧晓云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说:“张、王二位将军已经是品阶最高,如果连他们两人都不够格,那么我们这里的人谁都无法管理军务。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派人去请单将军来主理事务?”

    张青特和王君廓显然吃了一惊,齐声说:“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萧晓云抬眼看着他们两个:“统计军队情况,治理伤员,生灶做饭,安排巡视,这些事情都迫在眉睫,没有个人主事怎么可以?”

    “这个……”王君廓很为难的说:“这些事情,我们自己也可以安排好。”

    “我们自己?”萧晓云眉毛一挑:“那么单将军的队伍呢?谁来安排,你去?”她转向张青特说:“还是你去?”

    “单将军的队伍……”张青特回到:“大概已经没有剩下多少人了。”他见萧晓云眼睛玩味的看着他,急忙低下头去:“昨夜单将军就只有四千多人,今天他的队伍又发生了哗变,只怕……只怕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哦?”萧晓云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出来,语气里满是说不出的嘲弄:“所以把他踢到一边也无所谓?既然如此,张将军就请主位上坐吧。”

    张青特干咳了一声,样子讪讪的,却没有动作。

    乱世里,枪杆子里出政权。这次单雄信的队伍全军覆灭,即使高居武侯之位,也失去了说话的分量。这些道理,萧晓云不是不知道,只是如今裴行俨与程咬金都受了重伤,王君廓与张青特又彼此不服,除了单雄信,再没有其他人能担起重任。她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眼睛一瞟看到段志亮杀鸡抹脖子的朝她递眼色,想想自己的时间,只得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手下那五千弓箭手还是要安营扎寨的。请容许我先告退。”

    她伸手抱拳行了个礼,转身便要走,却被王君廓拦了下来:“你走了,这么多的事情谁来安排?”

    “王大哥哦,”萧晓云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主簿,身份卑微。咱们几个里就我的官位最低,你总不至于把我推出来做这管事的人吧,你们个个都是将军,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王君廓裂开嘴嘿嘿一笑:“你管得还少么。在老贯庄的时候,我就已经把权力都交给你了,现在你想做甩手掌柜自己休闲,我可不答应!”说着话,作势就去掐她的脖子。

    “也罢,也罢!”萧晓云摆出一副心惊胆战的表情:“怎么说王大哥都是救我脱困的恩人,您先去帐篷里休息,咱们队伍里都是聪明人,一定不会劳您费心……!”

    王君廓这才满意的把手收了回去:“若是有问题,我拿你是问!”

    萧晓云揉着自己可怜的脖子直点头,另一旁的张青特呆不住了:“萧主簿……”他与萧晓云的关系并不像王君廓那么好,自然不能如此打闹了事,可是裴行俨手下神风营的五千将士,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啊!

    “张将军!”萧晓云摇了摇头,正了正脸色说,“并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我能力不够。王大哥手下的人我还熟悉一些,大家也能卖我三分薄面。单大哥和您的下属,我一个小小的主簿,只怕是谁都指挥不动啊!”

    “这……”张青特听她说的在理,心里有些为难。可是这安营扎寨分派任务的工作,萧晓云处理起来的确是稳妥周到,交到她手上比自己亲自去做要放心的多。何况萧晓云刚入裴家军时,带着朱玉凤孙白虎与神风营打了足有半个月,虽然双方都受了重伤,却打出了极好的交情,再加上萧晓云往日料理军务的积威,今日阵前救人的奋勇,神风营现在想不服她都不行。张青特算来算去,从怀中将自己的军符掏了出来:“张青特愿听凭萧主簿调遣!”

    递上军符时,张青特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惊得萧晓云蹭蹭蹭往后倒退了两步:“张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张青特低了头,将两手并拢恭恭敬敬的往上举,墨绿色的玉制军符在他的掌心静静的卧着,阴线细长延绵,安静无声。这样一个精致的小东西,就是调动裴家军五万右军的凭证。帐篷里一时悄然无声,众人都屏息凝神看向萧晓云,而萧晓云,则是目不转瞬的盯着那块玉石。

    “对不起!”许久之后,一口憋着的浊气呼了出来,萧晓云缓缓地摇了摇头:“张将军请起吧,这样的大礼,我受不起。”

    周身响起了一片抽气声,张青特急火火的抬起了头:“萧……萧主簿……”

    萧晓云弯了弯腰轻轻伸手,微凉的指尖覆在他的手背上,微微一用力,张青特的手指被一点一点地合拢,最后握成了一个拳头,那枚军符便完完全全的藏在他的手心。这是张青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萧晓云,一向英气勃勃的脸有些纤细,为人所称道的明眸并没有远观时那么闪亮,反而在下眼帘多出了淡淡的青黑色。她的五官在视野里放的这么大,失去了浑身上下那不可侵犯的清冷,只余下细长的睫毛在眼皮上微微颤动,透着不堪重负的脆弱。

    “张将军的的意思我明白,但有需要,萧晓云定然全力以赴,万死不辞。”那冰冷的手指在他的拳头上按了按,竟然比手心那块寒玉还冷:“不过这军符,我却是收不起的。”萧晓云慢慢直起腰:“这里的队伍,是瓦岗主力的裴家军,是名震天下的裴家军,是各位将军用鲜血和头颅捍卫的裴家军。能掌握这个军符的,只有少将军和他授权的您!”

    张青特身体蓦然一震,脸上的神情又是震惊又是感动,只觉得一股热流在心里直晃,几乎要溢了出来。萧晓云对他微微点头:“下官这就去整顿军务,请张将军静候嘉音。”话音未落,人已出了大帐。

    

    段志亮跑了几步才追上大步流星的萧晓云:“你怎么了?那军符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萧晓云看了他一眼:“你怎知我想要那军符?”

    “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段志亮一伸手从她腰带里拉出一条淡青色的丝绦,尾端系者一块黄金小牌,虽然只有半个手掌大小,却是沉甸甸亮晃晃的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王君廓的军符已经到手,你难道还会放过张青特那一块?”

    萧晓云有些出神的看了看那块牌子,突然咬牙将手腕一翻,柳叶刀快如闪电将那条丝绦一切两段,腰带上空余了一半绳子,切口处编织的丝绦一点点地散开,最后变成极细的丝线在风中慢慢飘散开来。段志亮手里握着那个军符低声吼:“萧晓云,你这是做什么!”

    从战场那边传来的风带着淡淡的血腥,混杂着萧晓云低沉的声音,在他心底一波一波的散开:“九指神算就是孙白虎,你们看不出来,难道裴大哥也看不出来么?”

    被人摩挲过无数次的军符光彩照人的躺在他的手心,黄金的光芒眩的人脑袋直发晕,他从来没有听到萧晓云的声音是如此的悲伤,夹杂着隐隐的绝望在耳边回荡:“我做了这样的事情,他怎能再容我。既然缘尽于此,这些军符,这些荣耀,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少将军已经醒了,请萧主簿过去一趟……”

    阳光刺着眼睛,人影和光线在眼前交错,让人无法思考。段志亮在忽明忽暗中模模糊糊的说“晓云不要去!”他伸手要去拉人却抓了个空,失去平衡的身体打了个踉跄,跌倒在地时手被一块硬硬的东西硌得发疼。伸手摸起来一看,却是那块王君廓的军符,沾满了地上的黄土,还有自己手上蹭破了而留下的血迹。

    晓云,晓云……段志亮跌坐在地上,黄金的军符紧紧的贴在心口,胸口被上面的花纹硌得隐隐作疼:你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偏偏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既然你什么都明白,又为什么要连夜赶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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