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四十六章 夜 舞 之三

章节字数:8037  更新时间:12-01-04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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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阶梯上方忽响起一声呼唤,她心上跟着砰然一跳,悄悄蜷起双腿,深深藏进狮身的暗影里,却俺不住耳朵,也不想掩住,听少爷的声音追来笑道:“对舞跳了一半你把我拉到这里干嘛?”

    “等跳完了,大人您要么被别家姑娘缠住,要么就溜得人影化烟,想同大人说几句话都困难呢!”

    “这招谁教给你的?”侍卫官笑道,“我家将军夫人?”

    “夫人只说大人心肠软,说这既是好处也是坏处。妈妈总归是偏帮孩子的,何况又是将军夫人那般要强能干的母亲,她自然不能承认,大人您的坏处才不是心肠软,而是侍卫官大人您根本就没有心!”

    “莫非我是个死人?”

    说话的姑娘扑哧一笑,“可不敢这么说呀,”她娇声笑道,“这话又不是打我这传起的,都城里的姑娘全都晓得——‘陛下不喜欢女人,而侍卫官大人他没有心。’”

    “噢,原来陛下选中的七是个男孩啊。”

    “七小姐是姑娘家没错的,回想上年得神眷顾,让七小姐重返王都,一时满城的姑娘都被北边来的风气波及,人人忙着养长头发绕金镯,呵呵,又有哪家作坊能打造出一个恩典之名,让千金们装饰在自己的假发套上?明里暗里传出的闲话,都说陛下只宠着她一个,甚至她没在都城的那些年,也没见哪家姑娘能进得了闺苑,只是这话如今可真得两说。自从她归来,各家府上都在等着女官来传喜讯,可等到今天连一丝将要迎娶的风声都没闻见过。天天那样亲近相处,便是个姿色平庸的姑娘也免不得要处出一两个孩子了,何况是七小姐那般容貌的姑娘?真要是那般喜欢,怎么能熬得住?从前冤枉长公主妒忌,后来怪怨小恩典不容,眼前百依百顺宠着的姑娘都不愿染指,陛下果真是不喜欢女人呢!”

    “有理!有理!不愧是闺阁中的见识!”侍卫官哈哈笑道,短促毛躁的笑意听来很是敷衍,那位姑娘立刻察觉了,“大人,”她柔声问,“我惹得您不愉快了么?”

    “我们了不起的荷露斯神却被你说得那等浅薄,我光听着都觉得愧对陛下了,能感到愉快吗?”

    “是么?”那姑娘轻快地笑着反问,“夫人叮咛过我,嘱我千万别提那柽柳田庄的七,别的说什么都是不碍,可是我没留心,说起陛下便将那柽柳田庄的七带到了话里,还真是碰不得呢。她是主神赐给了陛下的恩典,是要被荷露斯神供到至乘之地与大祭司分庭抗礼的贞女,碰不得她的人又岂止我一个?”

    “难得,”侍卫官笑着击掌赞道,“我家将军夫人居然能给你哄到这地步!大概她挑来挑去总算挑得眼花,就这么认定你了,她待你可真算是推心置腹倾囊相授了,你还有什么妙招没使出来?”

    “大人您可太小瞧我了,”姑娘笑道,轻轻地从话里掷出钩来,“哪里敢劳驾将军夫人耳提面命地教导呢?我自有神明赋我的妙处,未必就及不上那碰不得的天真美人。”

    侍卫官大人傻傻吞下饵,衔着钩儿问:“那便说来听听,你到底有哪几样妙处?”

    藏身于荷露斯神影中的她,也一同等着旁听,许是神明给了那位聪明钓手太多难以言喻的妙处,她等了好一会都没能听见那姑娘说出口来,却听见少爷含糊不清的低笑。她悄悄挪转身,极缓极轻地探出半边脸,小心张望一眼,找见那两人时才恍然,这般小心纯粹多余,倚立在莎草风灯旁的侍卫官大人怎还会有闲心警觉周遭?有位妙龄姑娘正踮起脚尖半依在他身前,凑到他耳边,笑颜漾过颊边,不知说的什么笑话,双双笑了一回,姑娘绕到另一边,摇曳身姿犹似曼舞,纤手攀住他肩,黏到他右耳边,给他另一个笑话,被迷得神魂颠倒的侍卫官大人,跟着醉了似地笑,灯火映过的他的笑脸,漂亮得祸害。

    “好吧,”终于他说,“你要将这杯酒喝到一滴不剩,我就能让你腰眼上纹的那两尾河鱼翩翩起舞……”

    那姑娘却幽幽叹出口气,“下了葬的人还要揣着自己的一颗心去觐见奥西里斯神呢,”她轻笑,“可是少了颗心的侍卫官大人啊,除非你能将与心脏一般贵重之物投入我的酒中,不然你休想沉浸在我的花园之中自在起舞!”

    受了奚落,侍卫官也不着恼,笑嘻嘻反问:“与心脏一般贵重之物?世上有这种东西吗?”

    “您看不见吗?我的大人?”姑娘妙手轻抚他的额角,宛在点拨,“与心脏一般贵重之物,便是侍卫官大人您的承诺——许以我北地第一尊贵的承诺啊!”

    “一个头衔而已,就能和心脏一般贵重?”侍卫官笑道,“但你是不是提早了十年?眼下我连将军大人都称不上,如何能给予你将军夫人的尊贵?”

    “大人您这样聪明,我又何必在您面前自作聪明?一句遮掩便是一个笑话,不如剖开明言。大人,十年,或许二十年,我愿等候,只要大人您在今夜给予我承诺,只要大人您不忘兑现这诺言,我便——”

    不知何故,那姑娘说到此处骤然停口,留出漫长一段缄默无言,让偷听的人还以为是话说到尾,复又是香艳举止了结;旁听着小她一辈的美人这般玲珑剔透地谋划后半生的富贵荣华,她自愧不如,埋首膝上,难免要深觉年华虚度:假使易地而处,同样岁数,她只知心无城府地偎依在荷露斯神怀中,孩子气地说“喜欢”,给他吻,让他吻,全不顾念明天。

    这么一想,隐然又是个安慰,好歹此刻的她已经学会去想明天了。

    便如真得着安慰一般舒了口气,和风过处,轻波拍岸,浮沫消融,开败了的青莲随水漂来,被河流遗忘在阶边,想要走去将它拾起,又怕惊扰了旁人,她抱膝看着它,看着又一波潮涌,带它离去,没了行迹,空阶上游过走动着的人影,停步时立得笔直的身形,被灯火映画在阶上的他的侧影。

    她扬起眼,望见少爷,立在荷露斯神的狮足边,对她笑。

    刹那间似有股危险力道在心上汹汹扑涌,就要蹿出鼓噪,如被顽石截堵的溪流,如被逆风揉皱的湖面,一卷卷细碎浪花翻溅,燠热中飞落的点点微凉,心不由己,兀自急跳;他递来酒杯,兑水的石榴酒飘出淡淡甜醺。

    教谕里说:“在水中你能望见你的脸,在酒中,心才沉浸在花园之中。”

    她默默接过,直到仰头喝光,才想起问:“那孩子人呢?”

    “我叫她自个去玩了,等玩够了就会来找,”他望住她,笑了笑,“偷别人耳朵里的话听,好玩吗?”

    “好玩极了!”她偏说,冲着他笑,“那位自有妙处的小姐,就是曼赫普瑞少爷你今晚选中的新娘喽?那小姐讲话可真有点不公平,她自己只求做那北地第一尊贵的夫人,怎么还好意思苛责侍卫官大人少了一颗心?”

    他不置可否,忖度一般注视着她,眼中流淌的异光似在缓缓沉淀;她心上捉摸不定的点点微凉,也正慢慢凝结。

    “她是一等文书海努特大人的长女,蛮伶俐的姑娘,会说话,能听懂我说话,晓得怎么讨人喜欢,就是性子有点急,眼界有些浅,不过利落干脆总比胡搅蛮缠的好,长得也不错。”

    “长得是不错啊,脸盘大得能开桌筵席,眉毛眼睛反倒像是小家小户仓促凑来的菜色,好在还剩着张嘴撑住半席,一笑起来半边脑袋都是她的牙和嘴,的确蛮像条‘翩翩起舞’的鱼。”

    他听得一愣——连她自己都不免愣了一愣。

    “她提到你时说的可全都是好话,又没得罪你,干嘛刻薄人家?”

    她答不上来,只好重重哼了一声,说:“那也算是好话?”

    “夸赞你美貌,羡慕你得宠,盼着听见陛下和你的喜讯,那还不算好话?”

    “讥讽我天真,说我是个碰不得的摆设,笑话我是要被供去至乘之地与神官抗衡的砝码,还会有比这更刺人的话吗?大人您的耳朵眼是不是都让鱼小姐嘴上的胭脂糊住了?”

    “即使真是这样,她哪句说错你了?”

    她咬唇不语,眼看他得了理似地对她笑。

    “她原本也不是说给你听的,”他微笑道,“七,用不着计较偷听得来的真话,真话少有动听的。”

    她瞥他一眼,“是,侍卫官大人,”她答应道,仍朝他笑,“怨我醉得糊涂了,尽说怪话,曼赫普瑞少爷,你用不着理会我,去陪着你中意的姑娘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乘一会凉,醒一醒酒。”

    “好。”

    他答,掉头就走。

    等下一阵风拂过,他又给风带了回来,倚在荷露斯神的狮足旁。

    “七,”他轻声问,“……还是我得罪你了?”

    点点微凉凝作深潭,听见他问,潭心霎时起了回旋,似有无数无形的小人踩着波纹,旋转,旋转,水花飞绽,舞在漩涡上,舞在心上,心在轻颤,抖落一地幻觉般空灵的愉悦,已许久未见。

    情愿这般静静回旋,懵懂到天明,却不能不开口,这愉悦太过危险,不能不找些无关痛痒的闲话,盼将它消解。

    “是我不好,曼赫普瑞少爷,糊里糊涂老是忘了该说的话,”她抬起脸对他说,却不看他,“欢宴节那天我见着三哥了,他谢谢你。”

    侍卫官“嗯”了一声,对于努乌的感激毫不在意,顺口只问:“狩猎时节转回都城,他是特意过来看你的吧?”

    “他是盼着都能见到的,可除了我,最终回来的就他一个。过完祭礼他就去考普托司城了,也不晓得别的哥哥们这会儿又都分散在哪里?”

    “塔内尼在下库什,随战车队过去的,常驻在瀑布边上;你那个最小的哥哥,眼下还在东边沙漠里走塔内尼走过的老路,多半也巴望着立功荣升;纳科特在步兵团,已先期发往西奈驻守边防;至于心眼不大活泛的那一位,他早几年前就去了法尤姆,没准在那里又娶了个金头发女人,也算是安居乐业了。”

    她怔怔听着他一个一个地说完,糊涂中无端欣喜,像在泥沼中淘金。

    “你早都知道?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

    “为什么你不早些问我?”

    “我从没想过——我不知道少爷你会握着我想要的答案——你提都没提过的,我怎么猜得到?”

    “你尽可以开口问的。”

    她低下头,捧起手边酒杯咽下口空气,咽回了呼之欲出的那句疑问——那不该她问,那不该她问,全因受了他的鼓励,才会在每一转念直冲到她齿边犯忌。

    将空杯搁回狮爪旁,她问:“为什么曼赫普瑞少爷你会遇见舞?”

    “在绿洲翻来覆去找不到你,我对阿蒙-拉的指点不免就起了异心,寻思你说不定会偷偷跑回柽柳田庄,那个画师家的姑娘也以为离家的努乌还会回去歇脚,抱着孩儿找去。我跟她既想到了一处,自然就在同一处遇上了。”

    “为什么那时你没有娶她?”

    “她?”

    他歪过头眨着眼瞅住她,忍俊不禁的含笑的脸,还以为她问的是那王墓画师家的舞。

    “让少爷你戴着金项圈跑去求亲的那位小姐啊。”

    落空的嘲笑僵在他微微扬起的嘴角,他又眨了眨眼,不知所措望住了她,目不转瞬,忽然孩子似的紧张,答:“她看上别人了。”

    她便也局促起来,好像是亲手揭了他的伤疤,没好透的伤处热热淌出血来,伤得她心生不忍,跟着他疼——这好奇原就不该,只是与她毫无干系的他的回答,无论如何都想要知道。

    所以补救似的岔开又问:“曼赫普瑞少爷,为什么你的名字里会嵌着一枚圣狮符?”

    他注视着她眼都不眨地甩来一句:

    “因为我是曼赫普瑞!”

    她不觉哼了一声,被他那股居高临下随口打发她的傲慢刺到,待要回嘴,却突然叫他狠狠一拽,整个人身不由己摔下去,直扑在他身上,来不及站立,又被他轻轻一推,背心抵在了雪花石膏底座上,蓦然一片阴凉,仓促抬起眼,他已欺至眼前,玩似的捏住她的鼻尖:

    “你再哼我一次试试!”

    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微启了唇,仰眼撞见他发亮的眼瞳——那一回也是,带着背伤摸黑来找她,已是几近昏厥,眼瞳仍是灼亮,夜路上那点微光全都烧在这一处,热辣辣地灼着她;他松开手,俯下脸吻她微启的唇,温柔得像是在吻着她指间的那朵日日春,唇吻边递来不约而同的轻颤,耳畔听得见二百年后暴雨倾盆前的轰鸣雷声。

    也许她该感到安慰,无论那对明亮瞳仁中藏着多少不可听信的虚话,无论他会否转身又是顽皮赖骨模样,她仍愿意相信,很久以前曾在宫廊下对她微笑,听她哭诉,给她结上哈托尔女神的护符牙牌,愿意为她去找回荷露斯神的曼赫普瑞少爷,其实从未远离,留在侍卫官大人眼中的连时间都无力易改的光亮,算不算是他逾越了时光得到的褒奖?

    此刻他给她的微笑,和煦得令她眩晕,转过身去,他依旧是北地第一尊贵的少爷,急欲哄得美人们翩翩起舞的少将军。

    只是雷声仍在轰鸣,心仍在狂跳,舞在水上的无形小人早被漩涡吞噬,水波轮转,静默无声,沉下去,沉下去,她抿抿唇,似欲低语,却迎上去,在被他发觉以前,轻轻吻他,这是件傻事,她顾不得了,只当是欢宴夜舞时弦动心随,只当是石榴酒的甜醉,只当是迷梦一回,只想这般轻吻,不许他回应,一厢情愿地只想要吻他,然后仰起脸,抹散他两颊的胭脂印,好像那天黄昏的火烧云又映回到他的脸上。

    挣开他时,他竟全无防备,如梦未醒,不过是试图脱身的轻轻一推,竟推得他连连后退,踉跄踏进水阶,正逢一波水浪覆过,他身形一晃,失衡跌进河里,溅起的水沫飞落到她脸上,情不自禁追着他冲出几步,当水波卷上脚背,水凉沁心之际,哪怕想醉也不得不醒,她束手站住,眼看着他回游到阶边,投落在他身上的光晕忽在此刻陡然明亮,灯火外新添了烛光,烛盏被捧在姑娘们的手心,一群不期而至的美人正提裙涌下长阶,星星烛火随同她们的步履轻盈,如光瀑般倾泻,淌过象牙色的阶梯,她却被这忽至的光明惊得一跳,急忙遮好头巾,隐回到荷露斯神的身影里,便听走在最前边的某位姑娘尖声叫道:“水里有人!”

    “别怕别怕,是我!”

    水中的人蹒跚上岸,边呛着水边急切地安抚她们,惹得美人们齐声惊道:“侍卫官大人!”

    她们立即涌去将他围起,慰藉问候,语声纷扰,她踮起脚尖小步绕过隼首狮身像,溜到长阶上,趁他被美人们堵得寸步难行,急急跑上阶梯,奔过碎陶小径,正遇见两位妇人迎面走来,她慌忙避让,“这是谁家的莽撞小子啊?”其中一位妇人笑道,她不敢应声,躲在金合欢树影下欠身行礼,鼻尖飘过一缕缕迦南香脂的芬芳,小心张望时,意外认出这位差点被她撞上的夫人,正是欢宴节宫宴上戴满赤金首饰的矜宠贵妇。

    只听伴在贵妇身旁的女子欣然笑道:“少爷在下边呢!”

    贵妇探去一望,“迟啦,”她含笑摇头,“要许愿的姑娘们早也都一窝蜂似地下去了,刚才躲在下边与他私会的人儿,这可逮不着了。”

    “原是请文书大人家的小姐陪着的,怎么会——”

    “那坏出了水的小子,欺负人家眼热心切,装腔作势说什么要听从主神指点,诓得一帮美貌姑娘歌也不唱了,舞也不跳了,来来回回寻要烛盏,全都瞅着时辰要去河上发愿,反倒让他拣了个空,赖在下边也不知玩了些什么把戏!”

    “但愿但愿,哪怕只这一回说的是真话呢——”

    她不敢再听,急忙走开,混入人群,沿来路转回东边通道,穿过敞开的石门,门后那条来时曾走过的车道,此刻如被施过魔法一般,忽然变出许多扇空洞敞开的大门,门楣花饰垂挂,门侧风灯侍立,灯柱下斜躺着醉过去的人,竟再无别人把守;这样也好,不必再从侧门绕路,借光走过园中花径,重又踏上系着流苏的双柱游廊,目之所及,空无一人,她正觉侥幸,又隐约有些害怕,耳中刚捉见些许动静,她便朝那声响处急追,没跑几步就折回了通向正门的棕榈夹道。

    掩身于棕榈树后,她踩着树影一步一步往前,前边夹道上慢慢现出了人形,一尊连着一尊,五体投地,一动不动,新从后边厅堂赶来的几人匆匆走过匍匐行礼的众人,领头的那位挺身跨出正门,就地扑倒,颤声只道:“陛下!”

    “将军不必惊惶,我从北宫返回,正是路过,不巧又早到了几刻——府上那些从边境之南找来的矮人已玩过杂耍了吗?”

    门外法老的语声,温和有礼,只是暴雨刚过,骤见艳阳当空,眩得她一时僵立原地,忘了迎去。

    “是!是!”玛亚将军慌忙应道,“回禀陛下,宫中前来的贵客均由臣妻亲自陪伴,现下正聚去临水阶边点烛赏玩,陛下若是有兴——”

    “噢,”法老仿佛带着微笑说道,“我也曾经听人提起,醉节夜晚放出的烛盏能使奢望成真,就不必惊扰梅瑞特夫人与府上女宾了,我来是为接回一个‘男孩’,本该让‘他’再多玩些时候的,好在‘他’想看的把戏已演完了,大概也正往外走,我就等一会罢。”

    “这——这——陛下,臣乞——”

    “嗳呀——侍卫官大人!“

    对面西廊上骤起的一波低喊,如林梢惊起的雀鸟,一瞬冲断了将军大人期期艾艾的恳请,收声处掠过一顿急促奔跑,侍卫官一头冲来,湿漉漉的身影里尚还粘着从女宾游廊一路追来的娇嗔巧笑,迎面撞见一地肃穆无声的跪拜礼,他猛地站住,立在路中央朝向两地之君躬身行礼,看去恭谨,又不住前顾后盼,又是迷惘,又是焦虑。

    将军低声斥道:“你这莽撞冒失家伙!就这么擅自从女宾庭院跑过来的?!即便是为急于觐见,也该先换身体面衣裳再过来!”

    法老却问:“你在找谁?”

    侍卫官略一迟疑,旁边将军马上提点他道:“陛下此来,是为接回一个男孩——”

    “男孩!”他冲口而出,“我竟忘了——”

    “图特摩斯!”

    “七——”

    这一喊直像是从他心里扑涌过来的浪潮,鲁莽而又是如此的不甘,当她从棕榈树后跑出,走过他面前,他突然跨上一步,伸手想要拉住她,将军大人眼明手快,迅速攥住他的手,用力将他拽回原地。

    霎时难过到只想奔去将他挽住,亲吻他困恼失意的眉眼——纵使幻象中有个自己早已奔去,她只敢眼望住地上沙砾,匆促朝向将军折腰行礼,而法老已驭马越过正门,踱近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这样俊俏的‘男孩’,谁会认不出来?”他微微笑道,俯身抱她上马,“玩够了没有?”

    心虚到无颜以对的此刻,却分明听见自己开口笑出的顽话,直如灵魂出窍一般诡异。

    “我可再也不要扮男孩了,尽招惹美人!”她对他笑着抱怨,“陛下,要不要等等那些许愿的姑娘?”

    “不等了。”他说。将军闻言,立刻紧攥住独子摆出恭送姿态,口中禀道:“宫中来的贵客,定会遣人护送她们安然返宫。”

    法老颔首默许,拨转坐骑,催马离开,碎步绕过灯火人声,沿住将军府东墙缓缓走过,借着夜的微光,偷得一程静谧,终于这世间又只剩下他俩。

    她倚在他身前,竭力找话来说,咭咭呱呱地将晚间所见所闻当作笑话讲给他听,问他是不是贵人们寻欢作乐的厅堂都是那般放浪旖旎?揣测那爱管闲事的竖琴师是不是早就看出她是个姑娘?又伸出白生生的手在他眼前比划螳螂舞的姿势,然后对他说起将军府上无处不在的河马图饰,他便笑着将其中典故告诉她: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少爷的异域先祖仍还统治着南北不可一世的当年,曾经只为大绿海畔夏宫中的偶一失眠,就借口池塘河马吵闹,下令一夜毁尽底比斯王公们的后花园;那些栩栩如生的围猎图景,原来都是北地以北的遗族敬呈于王族脚边的臣服。

    “你见到梅瑞特夫人了吗?”

    她在他怀里摇头,“那就好。”法老说。

    “你是担心那位厉害夫人会给我难堪吗?”她笑着问,“因为她陛下的缘故?”

    “并不只为母后——那位夫人想给你的可不止是难堪,我希望你不要见她。”

    “我穿成这样,也不能去女宾庭院拜见将军夫人啊。”她笑道,“我谁也没有见,一直就躲在僻静处乘凉。”

    “不对,”法老说,“你见了曼赫普瑞。”

    “噢,”她轻声应,“对……因为文书大人家的小姐引着少爷躲到河沿说话,就遇见了。”

    临水阶边的动心,一定是酒酣耳热之际生出的荒唐梦境——这么想也许仍免不了自欺,此刻却已是梦醒,若他追问,一样也当成笑话讲给他听,句句真实,哪管得了字字心虚?

    但他没有问。

    “那段雪花石膏砌的河沿,就是仿照他家北地夏宫中的临海长阶建造的,”法老含笑却说,“所用石料均是先王赏赐,以抚慰将军家人的思乡情切。当时先王还曾额外赏下一门恩典,准许将军家的嫡子可享有世袭王子的殊荣。甄选宴上那些姑娘,一味只惦记着北地将军夫人的尊贵,又有几人想得到曼赫普瑞名中的圣狮符?将军府上处事一向谦卑恭谨,每受犒赏从不敢炫耀张扬,且总不忘向王族示好,可惜了那两尊筑在河沿之侧的荷露斯像,虽是臣服与敬奉的暗喻,我能看见,却落不到旁人眼中。”

    “旁人看得见的臣服与敬奉,倒多半是心怀不轨的前兆呢。”

    “是吗?”法老微笑道,“你相信玛亚将军的谦卑?”

    “唉,陛下,朝堂上大人们的真意,我怎敢断言?”她低声叹,“玛亚将军的谦卑,我也只是从曼赫普瑞少爷的言语中听见提起。少爷七八岁上就给将军大人带到都城,连他的妈妈都不能跟随,将军大人的用意或许就是想让少爷早日脱离北地妇人们的过度宠溺,以防他养成妄自尊大的习性。将军大人手握北地重兵,对唯一的子嗣最大的期望仅仅是祈望他能当上御前侍卫,先前少爷还曾在文书大人手下当过差呢,那会就算他说,大概也没人会相信他那世袭王子的名衔的,根本没有半点野心的人——”

    “他有的,”法老说,“但不在南北两地。”

    他勒马停步,拨开她的头巾,轻吻她脸颊,又紧紧将她拥在怀中,仿佛是为了温暖她,又像是为了抑住她摇摆不定的心。

    夜已深沉,街巷静寂无声,这是属于他的街巷,属于他的都城,属于他的南北两地,所有人的吉凶祸福与性命,都在他的手心里。

    “七,”他说,“我只有你。”

    “不对。”她说,泪眼模糊却微笑着说,“你还有南北两地。”

    何曾见过满月点亮的白昼?何曾听闻拉神走过了迂回湖?何曾想到惟一知她真名的荷露斯神举起白旗,唤她作“七”?

    可是这胜利毫无意义,她已想起该要如何做他的恩典了。

    他给她的誓言此生不渝,她收到的只有等待。

    尽管也曾信誓旦旦地说过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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