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干打垒(中)

章节字数:4471  更新时间:16-04-21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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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没有电,加上施工设备和材料都还没运到,先遣队的工作还不能全面展开。只有总工程师马国栋带着测量队从早到晚不停地忙活,其他人没多少事可干,刘天明便给他们放了一天假,让大家休整一下。祥子和锦华利用休息时间偷偷逛了一趟县城。之所以偷着去,是因为牛叔和姑父把他们管得很紧,看见两个人在一起牛叔就满脸的不高兴,祥子回去也要挨骂,所以两个人只能偷偷来往。县城在高地东南面,从公路桥上过去走西门大约五里路,沿着河边走,趟河过去走北门,只有四华里。他们是从河边走的。大川城里的人们也和乡下一样,不过星期天,而是按照传统风俗设有集日,逢阴历三、六、九,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这里赶集,初三、十三、二十三是大集,其余都是小集。他们去的这天正赶上大集,小县城不大,挤得水泄不通,街上有卖馒头的、卖烧饼的、卖榨油圈的,还有卖荞麦粉儿的、卖漏鱼儿(用团粉做的疙瘩汤)卖酿皮子的,一家开拉面馆的在门口支着面案,大师傅光着膀子,用拉面啪啪地使劲抽打着自己的胸膛,以表示那拉面筋道有劲,天热,大师傅的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来,流到胸前全被面沾走了。锦华看了直皱眉头,说:“脏死啦,那面能吃吗?”可是附近就数那家拉面馆最火,人们排着队在等大师傅下面。祥子看见地摊上碧绿透明的荞麦粉,馋得不得了,蹲下来想尝一碗,锦华没让他吃,硬是把他拉走了。走出好远,锦华才对他说,你没看见那抹布嘛,多脏呀!北京来的这些工人都是用炊帚刷碗,刷完再用水冲干净,但是西北却是用抹布,锦华看不惯,觉得抹布擦碗擦不干净,六十年代大川县的卫生水平的确比北京差得多,所以后来他们要吃当地的小吃都是自带饭盒。街上的东西很便宜,鸡蛋一块钱四十个,活鸡四五毛钱一只,可是他们什么也不敢买,怕回去挨骂。后来这些东西的价格很快就被陆续来到大川的工人们抬了起来,一天比一天高。

    县城的中间有一座鼓楼,叫做威远楼,上面挂着一块匾,上面题写着“扬威怀远”四个大字,很有气势,不知是什么朝代什么人所题。祥子正端详着那四个字,锦华指着人群里一个姑娘说道:“你看那个小姑娘,脸都成紫的了,怎么会这样?”

    不知是吃窖水的原因还是水质碱性太大,这一带的孩子都是红脸蛋,不是健康的红,而是红得发紫甚至发黑。工人们刚一到大川,就编出了一段关于大川四大蛋的顺口溜:锅里煮的洋芋蛋,底下烧的牛粪蛋,地里上的石头蛋,大姑娘是红脸蛋。祥子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那姑娘脸上紫得发黑,看上去就像得了什么大病似的。

    “你看那个,比这个还厉害!”锦华指着另一个孩子嚷道。祥子说:“别看了,咱们走吧!”

    快到中午了,集市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场了,就在锦华指指点点地评说人家的红脸蛋的时候,她自己实际上成了众人围观的目标,开始大家是在远远地看,后来见她站在鼓楼下面不走,就慢慢地围拢了过来,等祥子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围了很多人了。祥子急忙拉着锦华分开人群逃走了。

    出了城西门,人渐渐地稀少了,锦华看看周围没有人了,一屁股坐在一片西瓜地边上哭了起来。

    祥子莫名其妙地问道:“好好的,你哭什么呀?”

    锦华没好气地说道:“哭我这张脸,走到哪都像动物一样让人围观。”

    祥子笑道:“那有什么呀?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也不是第一次了!”

    要是搁在过去,锦华真的不在乎,反而有几分得意。有人要看,她就大大方方站在那里让人看,有多少人围观也不怕,那时她心里有个关于苏联红军的神话支撑着,骄傲得像个公主。可是如今那个美丽的神话像个七彩的肥皂泡一样被事实无情地戳破了,从小到大支撑着她的那个苏联红军的偶像彻底坍塌了。尽管母亲告诉他回去不要追问,她还是问了,而且一问到底,非要把事情搞清楚不可,逼得牛婶几乎活不成了。她自己精神也垮了。

    “你还记得刚到北京时衙门口的孩子给我们编的那段顺口溜吗……”

    祥子当然记得,那段顺口溜是这样的:

    东北森林着了火,

    一群野兽没处躲。

    一躲躲到衙门口,

    哭着赖着不想走。

    “……那会一听到这段顺口溜,我就很生气,真想和那些男孩子们一起去跟他们打一架。可是现在,我一想起这段顺口溜就想起我的出身,我觉得我就是一只野兽。小时候人家骂我是杂种,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原来我真是个杂种,是一群野兽造出来的杂种!”

    祥子急忙用手去捂她的嘴:“不许胡说!那不是你的错!”

    锦华掰开他的手说:“过去我很以自己这张脸为骄傲,可是现在,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恨不能给自己泼一脸镪水!我恨我妈,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不把我掐死?!”

    祥子知道她是刚才遭到围观受了刺激,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说:“你冷静点,冷静点……”

    过了一会,锦华不哭了,抬起头来,两眼茫然地望着围的荒山秃岭,说:“咱们真的要在这待一辈子?”

    对这个问题,祥子心里也没底,说:“不会吧?我看这儿的工程建完咱们就得走。”

    “往哪走?咱们还能回北京吗?”

    祥子摇了摇头,说:“说不好。”

    报名来三线是他们自愿的,本来他们可以在北京就业,姑父和牛叔也像父亲一样征求过他们的意见。姑父家的情况和我家差不多,自从那年在天津把老二卖了,姑姑再也没生过男孩,祥子哥下面是五朵金花,分别叫:春桃、秋菊、玉兰、月桂、腊梅。祥子哥一心要帮着姑父摆脱贫困,争着要来。他要来,锦华姐也只好来了,她也想彻底摆脱那个让她丢人现眼的环境,重新做人。可是一来到大川,她就后悔了,这么一个狗都不拉屎的地方,难道真的要在这里安家落户待一辈子?本来,她还要报考外语学院,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想和祥子一起去出国留学,可是一出事,所有这些梦想都破灭了,命运一下子把她从天上抛到了地下,白天鹅变成了丑小鸭。希望破灭了,她从小憧憬的那个光辉灿烂的未来消失了,眼前目光所及一片荒凉,可是她心里比这寸草不生的黄土高原还要荒凉。

    祥子望着她凄凉的目光,说:“别想那么多了,你要真想回北京,以后再想办法争取回去就是了。”

    “回去哪有那么容易?唉,想也没用,走一步说一步吧,”锦华叹了一口气,忽然发现了瓜地里的石头,说:“祥子快来看,这地里都是石头耶,这就是人们说的地里上的石头蛋吧?”

    祥子一看,地里果真铺了一层鹅卵石,他拾起一块说:“可能就是吧。”

    “他们干吗要在地里铺这么多鹅卵石呀?”

    “我想是因为缺水,铺鹅卵石是为了保墒。”

    地里的西瓜花已经谢了,结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西瓜,有的已经长得拳头大小了,再有个把月就可以摘瓜了。种瓜人已经在地边搭起了看瓜的窝棚。祥子拉着锦华的手说:“看看去!”

    两个人走到瓜棚跟前,种瓜人不在,瓜棚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新麦草。锦华走累了,一下子躺在麦草上不想起来了,“哎呀,真舒服!”

    看见锦华躺在那里,祥子也钻了进去,躺在了锦华旁边,锦华一侧身,凑过来撒娇地说道:“抱抱我!”

    这一抱坏事了,两个人浑身的血液立刻沸腾起来。锦华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想要!”

    祥子还保持着几分理智,说:“不行,再出一次事,咱们俩可就彻底完了。”祥子要起来,可是锦华紧紧地抱着他不松手,说:“不要紧的,我现在是在安全期。”

    ……

    两只蝴蝶飞了过来,静悄悄地落在了瓜棚顶上。远处,从大龙山的山坡上传来了牧羊人的歌声:

    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

    蓝个莹莹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

    实实地爱死个人。

    五谷里的那个田苗子,

    数上高梁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呦,

    就数咱兰花花好。

    ……

    回去的路上,他们是分开走的,害怕让姑父和牛叔看见。祥子已经到高地了,锦华还在路上磨蹭。过了桥,路西边安家山脚下是一片油菜地,这里的季节比华北要晚一些,油菜花刚开,几千亩油菜花一片金黄,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鲜艳。

    远远地,锦华看见马国栋和一个测量队员站在油菜地里说话,便走了过去。地上插着一根测量用的一节红一节白的标杆,测量队员手里拿着个夹子,把刚记录下来的数据给马国栋看,见锦华走了过来,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他们几乎被锦华的美貌惊呆了,连招呼都忘了打,还是锦华先开的口:“马总工,你们在干什么呀?”

    “噢,我们在为02工程选址。怎么,你认识我?”

    马国栋刚刚三十多岁,在石钢的同级技术干部中是最年轻的,在同行里也算是进步比较快的。三十多岁是一个男人刚刚进入成熟期的年龄,加上马国栋又是春风得意,身上既有年轻人的朝气,又有成熟男人的稳健,还有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书卷气,挺拔的身材,白皙的面庞,浓密的眉毛下面闪烁着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一见面就给锦华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总工谁不认识呀!选址选定了吗?”

    “可以说定了,也可以说没定。”

    锦华咯咯笑了起来,说:“总工在打哑谜?到底定了没定呀?”

    马国栋指着眼前大片的油菜地说:“地址早就定在这里了,但是具体的位置还得进一步测定。”

    “为什么选在这里?不选在别处?”

    那位测量队员见他们在说话,拔起标杆说,我到前面去看看。说完就走了。马国栋接着锦华的问题反问道:“你知道咸阳这个地名吗?”

    “那谁不知道?”

    “你知道这个地名是怎么来的吗?”

    锦华摇了摇头说不知道。马国栋道:“古人以山之南、水之北为阳,咸阳这个地方正好位于渭水之北、九嵕山之南,无论从山从水来说都占了阳面,所以称为咸阳。”

    锦华对他的解释十分感兴趣,说:“总工真是太有学问了,我们的地理老师要是像你这么讲课,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不及格了。”

    “呵呵,这不过是常识,算不得什么学问。”

    “那咸阳和选址有什么关系?”

    “你注意这块地方了吗?这里也是咸阳。”

    锦华一看,果真,这地方正好位于安家山之南,大龙河之北,锦华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啊——!真是这样。可是我不明白,建工厂还要看阴阳吗?那不是封建迷信吗?”

    “谁说是封建迷信?阴阳之学对于建筑学来说太重要了,简单地说,你住房子是愿意住南房还是北房呢?”

    “啊,我明白了,南房是阴面,北房是阳面。”

    “简单地说是这样,可是其中的学问远不止这么简单。不光是建筑学,其他许多学科都涉及到阴阳,比如说中医学的辨证施治,就讲究阴阳、寒热、虚实;还有军事学,指挥员如果不懂得阴阳地形,打起仗来肯定要输得精光!”

    锦华拍着手说道:“讲得太精彩了!您应该给我们上上课,让大家都听听。”

    “好呀,我正要给大家讲一讲关于02工程马上要涉及的一些基本知识呢。”

    “那太好了!我一定来听。我还想问一下,02工程是个什么工程?啥时候能完呀?”

    马国栋笑着说:“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02工程是一项保密工程,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我的任务就是按图纸施工。我只知道新厂的代号是114。”

    “查号台呀?够神秘的。”

    “是呀,你不喜欢神秘的东西吗?”

    “喜欢。”

    “至于什么时候能完工嘛,要看各方面的条件,少则三年,多则五年。”

    “完了咱们到哪去呀?”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马国栋觉得眼前这个一口京腔的金发姑娘很可爱,同时也对她奇特的容貌感到迷惑,于是顺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公司子弟吗?”

    “是呀,我爹是牛春来,我叫牛锦华。”

    “哦——!”

    锦华从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哦”里听出了他的疑问,立刻觉得不自在起来,但是并没有回避,“我是个混血儿,我爹不是我的亲爹,但是他对我很好,比亲爹还好。”

    马国栋知道不便再深问下去,于是转移了话题:“哦,早晨逛县城去了?”

    锦华点了点头。

    “一个人逛县城,不害怕吗?”

    锦华的脸立刻就红了,说:“我得回去了,要不我爹该着急了。”说完,一溜烟朝高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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