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春分

章节字数:4408  更新时间:13-06-14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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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叶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继续搂着红叶,一言不发。

    隔壁包厢传来戏子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那些幽怨的唱词纷纷从我耳边掠过,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桌上的饭菜还没怎么动过筷子,却都已经凉透了。我在桌边坐下,默不作声的提起酒壶。

    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也许是酒精麻痹了大脑,又也许是我的脑子早已经出了问题,我不再记得那天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我唯一记得的便是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早春的时节里,江南的雨断断续续就没怎么停过,天亮的越来越早,我也越来越难睡得着。雨顺着瓦檐滴落的声音,有时候让我一夜辗转无法成眠,无奈,我睁开自己空洞的眼,却又迷迷糊糊的开始做一些离奇的梦。

    他们说春梦最为旖旎和缠绵,因为在南方的春天里,人的回忆和欲望是交缠在一起的。那些梦都和我和道春小时候的事情有关,琐碎的不成样子的记忆,久远到在脑海里被淹没遗忘,却没想到在我的心里还占据着一席之地。

    河岸边我们淹没在芦苇从中的身影,我们的头顶上是一大棵盛开的梨树,正午的阳光穿透白色的花瓣投射在我的眼睑上,成为一片暖洋洋的黄色光斑。我闭上眼,伸出手去触摸光线边沿的轮廓,指尖却被一只手轻轻握住,然后有人在我的唇上印上一吻。

    软软的,甜甜的。

    “这是什么味道?”我情不自禁的去舔。

    “我在吃麦芽糖。”那是道春的声音。

    “那……我也想吃。”

    家里都不准我们乱吃糖,他从口袋里掏出可怜的几块糖果,拨了一半在我掬起的手掌里。我满足的嘟哝一声,抬起头来笑眯眯的看着他,他表情一愣,也许是看我极其可怜的样子,他忍不住又多拨了一颗。

    “谢谢你。”对于那些糖果,我感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关系。”道春像男子汉一样若无其事的咧嘴一笑。

    阳光依旧很温暖,我感觉有人一直在牵着我的手,久久都不曾放开。我抬起头望着道春的那双眼睛,好像一捧波光粼粼的湖面。眼前的相貌,明明是属于十岁时与我朝夕相伴的那个道春;但是他看着我的眼神,却更像那天在码头等待我回来的那个道春。我分不清他究竟是哪一个,也分不清与他十指相扣的那个我,是几时的那个我。

    “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道春说着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坠着铃铛的精致银锁。那是真的可以锁上的一把锁,锁上扣着一把雕花的银钥匙,两面都刻着“长命富贵”四个字,原来是一把长命锁。

    这锁我见过无数次,那是道春从出生时就戴在身上的长命锁。他之前的哥哥们,刚一出生就都因为意外而夭折了,所以他父亲特地请人为他打了这个,锁在他脖子上,希望他长命百岁。

    只是我不解的是,如今他为什么要把这东西给我?

    给了我那把拴住他命的长命锁,就是给了我他的命。

    他的命对我来说太重了,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去拿。

    于是他掰开我的手掌,硬塞在了我的手心里。

    “为什么要给我?”我问他。

    “不为什么,就是想给了而已。”他说。

    那一刹那我几乎幸福的快要死过去了,我颤抖着手将长命锁戴在自己脖子上,但那银链却无论如何都系不上,我一着急,手一滑,只听见银铃“叮当”一声,银锁就掉进了河里。

    我再也没有找到那把银锁,只能从梦中悲伤的醒来。

    道春和我之间的关系,一如往常。

    我苦心孤诣地试图维持我们之间脆弱的关系,刻意的将那天尴尬的事情当做未曾发生过,倒是几天之后,道春在与我的闲聊中主动提及了此事。

    我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生怕他已经从我的异常中发现了什么。他却若无其事的解释道:“人生在世也就短短那么几十年,自然要想尽方法的玩乐享受。男妓这种东西,图的不过就是个新鲜,我当然没有当真,你又跟我较什么劲?”

    他的态度看上去非常坦荡,反倒是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了,只能在那边咧着嘴干笑。

    他继续调侃我:“以前倒是没有发现你这爱钻牛角尖的脾气,难道是在外面呆的时间久了,反倒变成了一个老古董?不过你毕竟跟我不一样,我光老婆就娶了五个,五房姨太太给我生了三个孩子,我看你这副较真的模样都怀疑你究竟有没有经过人事,你爹为了操持帮你娶亲这件事还特别跟我谈过……”

    “谈些什么?”避而不谈敏感的问题,而将话题转移到女人身上,并且表现出颇有兴趣的样子,大概可以舒缓我心里慌张的情绪。

    “还不就是让我替你物色几个品貌端庄的姑娘给你传宗接代生儿子,正室不行还可以做偏房;还要让我多劝劝你,虽然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是娶亲这种事情还是要赶早不赶晚,他还想在断气之前抱到孙子……”

    一说到我那卧病在床的父亲,我的心里就又变得沉重了起来。

    我生怕自己对不起他,所以从小到大不论什么事情都很争气,只是这一回,我想争气都争不了。我不能让父亲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家断子绝孙,又不忍心娶一个无辜女人过门来遭罪。

    唯今之计,只有拖延一桩。

    好在其他地方我都下足了功夫,每日都去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他长期抽鸦片平时胃口不好,我让道春陪着我去酒楼搜罗最新的菜式和最好的食材,让厨子烧给他开胃。

    今天是请医生来看诊的日子,虽然招待医生是管家的职责,用不着我操心,我还是放心不下父亲的病情,悄悄的立在门口观望。

    因为父亲长期无法走动,屋子里弥散着辗转病榻的人身上常有的气味,即使刻意用熏香掩盖了,但也并不好闻。除了医生收拾出诊用品的声音和父亲的咳嗽声之外,没有人说一句话,纱窗上透射着人影,好像正播放着一出无声的默片。

    看到医生站起身来的身影,我却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钢笔还躺在我的书桌上,我正在踌躇于是装作视而不见的转身离开,还是借今天的机会将钢笔归还给他,左右为难尚未纠结出结果,医生就已经敏锐的捕捉到我的存在。

    “原来是顾少爷。”他忙不迭摘下手套来想要与我握手,故作偶遇和惊讶却看上去十分高兴的样子。

    “桑……桑医生。”在自己家里遇到这个烦人的医生,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不巧,我只能认命的伸出手来。

    桑医生大概或多或少能够感觉出我的紧张和不安,我的手心冰凉,掌缝里渗透出一丝丝的冷汗。但他毫不在意,礼节性的握完手之后,仍然意犹未尽的想要和我聊聊,好像我们已经混得很熟的样子。

    我早已受够了那一群自来熟的洋鬼子们,回家来只想图个清静,他的热情让我非常不适,慌忙找借口跟他划清界限。

    “桑医生,请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这就去书房把你落在我这里的钢笔拿过来。”

    对付这些人就该斩钉截铁,我说完转身就走。

    他却很是固执,死乞白赖的跟在我后面,不愿意放弃。

    “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我对此很是无奈。

    “你……”

    “我……”他支支吾吾的赶上我的脚步,压低嗓音沉声道,“顾少爷,我想跟你谈一谈!”

    我刻意躲闪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入死胡同,无路可退。他却还在后面紧追不舍。

    这才发现我刚才的行为是有多么幼稚。

    我不再躲避,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努力摆出气势逼人的表情。

    “你想与我谈些什么?”

    桑医生被我的一个转身怔的差点刹不住脚步,连忙扶住走廊上的柱子站定,气喘吁吁的解释:“当然关于你的身体状况!”

    “我的身体状况?我的身体好得很,用不着你来操心。”

    想不到教会医院的医生们各个都是神父性格,别人的事情样样都要管。只不过他们的这种悲天悯人的方式于我太不合适,生死只是生死,与神或主无关。

    他要是多留一个心眼,或是对自己的医术没有太过自信的话,便会想清楚:我在外留学整整十年,这里的病症哪一个是那边无法医治的,我的病要是能治,早就治好了,治不好的,那便……

    他被我冷冰冰的拒绝弄的有些尴尬,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倔强的站在哪里咬着嘴唇。

    “你随我来。”

    我叹了一口气,转过一个拐角,引他来到我的书房。

    我拉开抽屉,他的钢笔被我小心翼翼的收在天鹅绒袋子里,我连同软绵绵的袋子一起交还给他时,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惊讶。

    大概是感觉出来我其实并不是一个态度恶劣的人吧。

    岂止是态度不恶劣,从小到大被道春过度保护的我,在生活上简直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立场的人,心软还没有脾气,完全任由他人揉圆搓扁。

    “谢谢你把它保护的这样好。”他也不作势推脱,只是珍爱的将钢笔收进胸口的口袋里,然后又一次提出请求,“明天是礼拜五,为了答谢你,明晚我能够请你吃饭吗?就在河对面的皇后餐厅,那家的味道非常不错。”

    “这……”

    浮现在瞳孔里的,是那天将暗未暗的天色,还有河对岸迷离的霓虹。

    也不知道是他的坚持,还是“皇后餐厅”的诱惑,我虽然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做少爷的日子,一天到晚都是悠闲的。无计打发这缓慢的时间,长久的盯着花园一角的景色,我甚至又开始产生了幻觉。那些频频浮现于眼前的水面上折射的粼粼日光和盛开的梨花,我甚至没有办法分辨和思考这一切的真假。

    梨花究竟是开在什么时节里的?

    道春真的有过那一把长命锁吗?

    如果是他亲手将银锁交给我的,那同一时刻与我十指交扣的人又会是谁?

    梦境要是像极了现实,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回忆离开我的久远了,久远的好像某年某月的一场梦。

    我的心永远无法分辨此中界限。

    我的大脑也不能。

    为了打发时间,我下意识的越过石拱桥,往道春家走去。绕过一段围墙是宅子的侧门,侧门里有花园,建着亭子和假山。

    抒媛正双手提着裙摆去踏落在地上的桃花瓣,看见我来了,欢快的轻叫一声,像小鸟一样朝我扑腾过来。

    “梦溪叔叔!你好几天都没有过来了!”

    我将抒媛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虽然刚认识不久,但是她对我比对道春还要亲热。我是真心疼爱抒媛的,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了这个懂事的小姑娘,我没有女儿,却差不多将抒媛当做了我自己的女儿。

    拉着她的手想要带她回到屋子里去,却听见假山边的一个声音喊住我。

    “顾少爷。”

    我回头,才发现清荷一直双手交握,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

    我看着她那一袭古朴的装束和静谧的容颜,映衬着假山后的池塘和凉亭,只觉得非常的美,心生一种想要为她拍一张照片的想法。

    也算是我的运气好,相机此刻正躺在我外套的口袋里,我打开镜头盖,眯起眼睛调光。

    “娘,梦溪叔叔。”抒媛不耐烦的喊我们的名字。

    “等一下,”我安抚抒媛,“我给你娘拍一张照片。”

    整个过程里,清荷并没有太多的表示,也没有对我手上的相机表示惊讶,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等着我按下快门。

    透镜折射的黯淡视窗里,我又一次审视她的脸。

    这才发现她表现出的所有的宁静,都是来自于深深的寂寞。

    “恕我冒昧,但是洗出来的照片一定很美。”我解释。

    “是啊,是啊!”抒媛也替我帮腔,一个劲的点头。

    清荷低头对我行礼,摇头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顾少爷帮了我们母女那么多,您没有回来之前,我从不敢想象过抒媛能够这样开心,有人能够像父亲一样带着抒媛。我一无是处,害得抒媛小时候吃了不少的苦,如今您这么看重抒媛,是抒媛的福气……请受清荷一拜!”

    清荷在我面前直直的跪了下来。

    抒媛大概听懂了清荷的话,在侧边小心翼翼的拉着我的手。

    我知道清荷是想要给抒媛找一个依靠,要是我看重了抒媛,她们两人在道春面前的地位也会稍稍好一点;若是连我都不愿意护着抒媛,抒媛长大之后的日子就会更加难过。我宠爱抒媛,于情于理,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

    我俯身将清荷拉起来,承诺道:“我知道道春亏欠了你们。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受苦的。”

    清荷无言的望着我,眼角竟然渗出一滴眼泪。

    我不知道该不该劝她不要流泪,只能笨拙的站在那里,转瞬之间,这才突然发觉门廊尽头,道春拂袖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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