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229 更新时间：14-05-11 15:04
卞赛赛，寇湄和董小宛见到柳如是也愣了好一阵子，随即拉过落后的陈圆圆，四个人蝴蝶扑花一样把柳如是围在当中，霎时间，莺声燕语便溢满了整个船舱。
这几人俱为秦淮河畔最出色的人物。柳如是生得最为娇小，在众姐妹里，如花蕊般，被片片花瓣簇拥着。她明眸流转，天生一股风流。嘴角唇边，自带三分媚态。而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却满是书卷之气，让人难生半点亵渎之心；卞赛赛最为高挑，她面容素雅，神态淡然，秀额上似乎永远结着些许愁绪。一袭灰衣，却遮不住如风枝般袅娜又倔强的身姿；寇湄年纪最幼，精致如美玉的容颜，冶艳中藏着稚态。明澈如清泉的双眼，纯真里透着魅惑。婷婷而立，娟娟静美；董小宛于几人中，稍显特别。一眼看去，先是一个慵懒，飘逸，如谪仙般的可人儿。近时才发现，这仙子窈窕婵娟，眉眼灵秀，像是一个不必对她言语，便可知心的聪慧小妹；至于陈圆圆，无他，倾国倾城而已。
席间除却她们，还有几个男子：陪在朱平栯身边的钱牧斋自不必说，那冒襄和陈贞慧，柳如是也熟识，复社里十分活跃的人物；黄宗羲、黄宗炎兄弟，她见过几次。浙东三黄，算是小有名气。怎地少了一个没来？剩下就是前些日在野渡见过的几人，那对并坐在一起的夫妻，男的气质儒雅，姓李名信，河南人，也是个读过书的；女的容颜娇俏，眉间隐隐挟着一股英气，人都称她李氏红娘子。还有最末位趴着的尖嘴猴腮的道士，其实是个冒牌子货，叫什么宋献策。
眼前这些人，跟钱牧斋一样，都是应承勇郡王朱平栯邀请，随船入川的。只是不像钱先生那般心切，他们各自细细收拾过行装，安排好家事，才登上富家的商船。至于同行的秦淮姐妹，则是朱平栯花重金给赎了身的。尤其卞赛赛和陈圆圆，之前风传已被国丈田宏遇看中，准备送进皇宫献给当今圣上。不知怎地，竟被朱平栯捷足先登。想来卞陈二女的妈妈们，如今早逃了没影。卞赛赛刚被吴梅村婉拒姻缘，正伤心不已。离开故地，移居巴蜀，倒不失为一种解脱之法。陈圆圆同冒襄早有婚约，夫唱自然妇随。董小宛虽感激朱平栯替其赎身又还债，但因家中尚有老母，是以初时并未打算入蜀。不想送别卞陈等人时，在席间对冒襄一见倾心。加之田宏遇采购佳丽的消息，也令她颇多担忧。于是说服了母亲以后，尽管对故土依依不舍，到底不肯错过心上之人。寇湄则是朱平栯亲自去给脱的籍，看来是情有独钟的。两人还朝夕相处了几日，所以此间的一些事情，她知之最详。
临别江南，女子们多少有些不舍，遂决定结伴去拜别些故友旧朋。那时朱平栯正要去探访钱牧斋，便派了一条船给她们，暂且分手，直到今日再次相聚。
柳如是了解了个中一切，这会儿再看端坐在中间，笑吟吟持着酒杯的朱平栯，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好奇：去岁重阳时白龙鱼服，藏身富家金陵采买船队，先到兵凶战危的湖北，抓了算命看相的道士宋献策；随后混迹于流贼之间，在河南杞县收了个李信，顺路还拐来红娘子；再下江南给一众风尘女子脱籍；看似随意地拜会了几位复社的才子，没想到这些人，包括钱牧斋在内，竟都趋之若鹜地要随他西入巴蜀……这承勇郡王，行事恁地奇怪，到底居心何在？
柳如是思绪纷乱，不经意间多饮了几杯，身子微微有些发沉。手肘支在木几上，面颊发烫，微觉失态。所幸偷眼看去，座中人亦如是，才多少免去些尴尬。
晚宴一直持续到午夜，其间并不像以往常见的那些聚会，众人饮酒作诗，唱曲行乐之类。女子们这厢，大概因为柳如是的许久未见，说的或是些有趣见闻，或是些感伤故事，平常抚弦弄律的心思一点也没生出来。男人们那边，多半是朱平栯同冒襄，黄宗羲三个人在高谈阔论，年纪稍大的钱牧斋和陈贞慧反而缄口不言。黄宗炎偶尔插一句嘴，随即便低头冥思苦想。李信倒是坐的最直，虽不参与讨论，但双眼烁烁，直望着朱平栯，仿佛盯着金山银山。最安逸的当属宋献策了，而且这丑货似乎喝多了，一对通红的鼠眼只在陈圆圆身上扫去扫来的。说不上多么淫邪，可当真十分讨厌。直到寇湄把葡萄皮扔在他脸上，才算收敛了些。
越到后来，连冒襄和黄宗羲也渐少开口了，只有朱平栯仍自滔滔不绝。柳如是忍不住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什么三权分立，君主立宪云云，都是些闻所未闻的奇异说法。听来听去，隐约有些明白，又似乎根本糊涂。索性不去管他，再饮几杯酒，同姐妹们欢笑一阵，渐渐放开了心怀。对于远赴巴蜀这件事，终于不再那么抵触了。
这之后，每夜必宴，竟从不曾做些吟诗诵曲的风雅事。男人们那边，越来越多的人开口发言，争论，包括钱牧斋在内，常常闹到面红耳赤，犹不罢休。有一次那个色眯眯的宋献策也踮着脚参战，与陈贞慧吵得不可开交。朱平栯这时却惜字如金，靠在椅上，静静品酒，听之任之。仿佛是纵火的凶犯，点燃大火之后，便躲到暗处看热闹去了。而女子们虽不甚懂那边嚷些什么，但也明白，这些人说的，是正正经经的大事，绝非平常那些才子的无病呻吟可比。尤其当中还有她们爱慕和喜爱她们的情郎，这让她们心底生出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所以在聊尽了数年的辛酸喜乐之后，虽然忍不住探讨些诗词曲调，却都不敢大声，深怕搅扰了另一边的兴致。
八月白露，闯贼破河南叶县，副将刘国能被俘殉国。福建地震，怪异的天象随之消失。
富家船队顺利抵达夔州府。朱平栯携寇湄与李信夫妇，宋献策，北上开县去寻人。钱牧斋和一干才子则去南岸拜访驻守云阳的四川代总兵杨瑞宇。剩下柳如是几个姐妹仍在船中，有家丁护卫，停了五七日。
钱牧斋等人先两天返回，这位江左大家眉飞色舞，一副兴奋不已的模样。想来蜀地形势正如先前所讲，只余了些老弱流贼，那功劳就像砧板上的鱼肉，只等着众人伸手。随后朱平栯一行也在十五前及时归来，还带着一个农夫装束的中年汉子。这人姓唐名涛，别看貌不惊人，却身手不凡。刚见面时，那红娘子不服气，两人当场比试。打了小半个时辰，虽然唐涛只守不攻，奈何女子到底气力不足，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这唐家隐居山中，本来还有许多人口，但唐家家主只许朱平栯带走一人。如此这般，那唐涛还有些不情不愿，仿佛下山就跟下油锅似的。
当天正是中秋佳节，船队于是多留一晚。掌灯时分，众人齐聚在朱平栯的座船上，饮酒赏月。
异乡作客，又逢团圆。众人不再谈论那些高深莫测的话题，朱平栯方一入席，便托冒襄请陈圆圆献曲。待到佳人朱唇轻启，天籁音传，风中又飘来了秦淮暖味。
酒过三巡，皓月当空，才子们诗兴大发，佳作连连。寇湄等人，也在朱平栯的诚邀之下，或唱或咏，声情并茂。只是到了柳如是这里，却托言道：“在座都是江南才学翘楚，柳隐确实不敢班门弄斧。”
大家于是都去瞧钱牧斋。那时钱老先生已有五分醉意，要知眼前诸位，都是大明的冠冕之才。而他不但年长最多，且声名最炽，自然不肯在诗词比拼上输去半点威风。所以众人里，他最为积极投入，不知不觉中便多贪了几杯。正飘然之际，却见朱平栯吃了闭门羹。于是摇晃着站起身，到柳如是桌边，将自己的酒杯递过去，含着舌头劝道：“小王爷慕你才名，怎可一再推拒。如是，若今夜还思无好句，可饮老夫杯中酒，必有所得！”
柳如是起初似乎愣了片刻，随即默默握住钱牧斋干枯的执杯之手，杏眼微濛，望着天上明月，低声诵道：“涤风初去见迂芳，招有深冥隐桂芒。翠鸟趾离终不发，绮花人向越然凉。莲鱼窈窈浮虚涧，烟柳沉沉拂淡篁。已近清萍动霏漪，秋藤何傲亦能苍。”
诗罢，船舱中一片寂静，月光如水，肆意流淌。
“好诗！”
喝彩声突兀，引得促织大噪。冒襄等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向朱平栯，分明在问：难道小王爷不知道这一首诗乃是数年前柳如是为唱和曾经的爱人陈子龙所作的《八月十五夜》吗？
答案显而易见。好在朱平栯见机也快，瞧出众人脸上的异色，虽有些摸不到头脑，但还是马上起身，举杯道：“请诸位共饮一杯，看本王锦上添花。”
寇湄连忙响应，其他人紧跟其后，尴尬的气氛为之一缓。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朱平栯悠悠念出四句，席间又沉默了片刻。之后寇湄率先发赞，其他人随声附和。只是各人脸上的表情，缤纷复杂，不尽相同。
如此，宴会也只得草草收尾。这边众人相互道别，各自回船休息，暂且不提。却说柳如是胸中气闷，也未理会醉倒于地的钱牧斋。独自离船上岸，在月色下信步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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