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艳姬若英雄

章节字数:8477  更新时间:08-01-18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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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陵辰在等待。

    等待一个敌人的到来,等待一个英雄的到来。被等待的人,拥有着纯金的短发和纯金的披风——尽管景陵辰执拗地认为那些都应该是血红色。

    那是多么细碎的感觉,相惜、敬佩……翼族的英雄,射出长箭打破他的结界。多么向往,渴望啊,翼族的英雄,脚踏飞索凌空而下……翼族的英雄,美丽温柔的脸庞,狠辣决绝的身手……翼族的英雄,传奇的英雄,她是属于故事和传说的,她是梦幻,她为了满足人们渴望“很久很久以前”之类传说的欲望而出生。她高于一切,却执著地抓紧着世界,守护一些东西。她战斗,不为了什么而战,那是战斗的美丽。她是英雄,翼之族的英雄,翼之族的英雄,翼之族的英雄……

    这样的英雄,将独一无二,从前没有,以后不会有。这样突兀地出生了,存在着,她是整个世界的尤物!

    景陵辰反复地凌乱着,执拗着。手中握紧弯刀,弯刀冰冷,却仍紧握着,仿佛要追随它主人的汗水和体温。刀柄的花纹中夹着几根金发,极细的,断裂了,并不太光亮,却锐利无比,同时又无尽的温柔……

    七日,从第一次见翼族女子开始——亦是来到此处地一天开始——已经七日。

    翼族女子,又曾来过两次,两次。七日,两次,这是否是一个轮回?两次,二这个数字又有什么意义?两次,她为何而来,为何而不来?翼族的英雄,在峭壁之上,有无想起幻光的英雄?

    这一些无用无谓无聊的念头,不知何时开始在果断的景陵辰心中翻滚。

    来此处后第二日,景陵辰依旧午后于空地等待,翼族女子未出现。

    第三日,景陵辰午后空地等待,翼族女子黄昏出现,飞索而下,于索上射出五箭——不错,是五箭,箭筒中共八箭——落地,再射一箭。飞索击出,景陵辰躲过。再击,未近景陵辰身,峭壁中号角已响起,返身踏索而归。

    第四日,景陵辰午后空地等待,翼族女子红日将落时出现,飞索而下,未带弓箭。凌空跃起,落地之前飞索击出,并未正面攻击景陵辰——应该是欲缠绕防御结界破之——然而号角响起,踏索归去。

    第五日,景陵辰午后空地等待,翼族女子直到深夜未出现。

    第六日,景陵辰清晨便来到空地,翼族女子直到深夜未出现。

    这第七日,第七日……

    那翼族女子美丽,也许没有幻光城中那令人追捧的默诺领主花掩霜美丽。那翼族女子强大,却没有幻光城主那违背天纲法则般的强大,与他尚在伯仲之间。然而那翼族女子,却是特殊的,与众不同的,绝无仅有的。那么令人想要接近而无法接近,那么容易便可在人心中留下印迹和影像。

    她是英雄。

    景陵辰微微抬头,剑眉微微落下。束起的青铜色长发顿时迎起疯狂的风,飞舞起来迷乱自己的眼睛。星般锐利明亮的眼睛索性闭起。夕阳弥留的光彩多情无情地洒下,流淌在景陵辰棱角和曲线在一起完美的脸庞上。这英俊无比的脸庞,这冷静的脸庞,这总带着淡淡邪气微笑着的脸庞……此时充满寥落无奈,自嘲着沉沦下去。

    纤长的手指,因皮肤紧而瘦而显得骨节稍大,却并不显得无力。就是这样的手指,正在一点点地靠近刀柄的花纹——那断裂的金发,要把它握在手中。

    红日……马上便落下,那号角,也马上就要响起了吧。

    既然每次翼族女子听到号角都立刻赶回,那么今天,仍旧是没有希望了。

    “呀……”稍一用力,干燥的手指竟然裂开一条细缝。

    翼族边境,已十分干燥。习惯温暖湿润的幻光城人,自然不会适应。

    景陵辰自嘲一笑,唇角微微的邪气也略显沮丧。

    陵辰军中,每人都随身带好湿气药油,抹于裸露皮肤以防开裂,身为将领,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这几天,几乎从未想起抹上药油,直到皮肤开裂才发现。幻光城人天生皮肤娇嫩,加上养尊处优,本来应该十分敏感气候的干燥。然而,景陵辰,景氏家族主人,陵辰军将领,竟然迟钝如此,直到皮肤开裂才感到气候干燥!

    多么可笑,即便被幻光城主说出口,也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景陵辰把刚刚挑出的一根金发抿在唇上,找出药油拧开盖子,正准备涂抹——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危险,带着兴奋。

    他本可以吟咒打开强大防御结界,挡住袭来的攻击。然而他不会,一旦吟咒,唇上的金发就会落下,再也找不回来。

    景陵辰只得扔掉药瓶,双手刹那间放出尽可能多的精魄力,推动自己向一边飞速移动,躲过迎面的攻击。

    终究慢了一步,左臂被利器,在一瞬间划破!

    纯粹的痛苦太短了,在还没流泪时就过去了。

    纯粹的幸福也太短了,在还没笑出声时就过去了。

    疼痛就以左臂为点,快速地发散了。喜悦就以心为点,更快地发散了!痛苦和幸福,就这样无比自然地交织了!

    多美啊!

    夕阳的光照射下来,旋转着、奔涌着照射下来,倾斜,倾泻,犹如火焰洒落!洒落在金色的短发与披风上!

    景陵辰仿佛炸裂开来,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金色的短发与披风,此时都变成了血红色,多灿烂啊,多娇艳啊,多壮烈啊!真像,真像那朵美丽的血蒺,美丽的英雄花。

    然而,翼族女子却完全没有想到一击便伤了景陵辰,一时间再无动作,静立风中。宽大的金色……血红色披风展开,有让人去抓住永远不再放手的欲望。那是一尊神,一个传说,一个英雄。

    “为什么等我攻到面前,你才发现?”

    这声音多么璀璨,多么温柔,声声都是最切近的心中传来的,声声都是最遥远的云端传来的,声声都是从故事中传来的。

    景陵辰却微笑了起来,上扬的嘴角带着淡淡邪气。黑色纱质衫同样随风飘起,同样被夕阳染上一层颜色,竟呈深沉辽远的青铜色。

    “我在给自己上药油。”戏谑的语气,仿佛在说最可笑的事情“这里太干燥了,你知道,幻光城人的皮肤无法承受如此干燥的风。”

    翼族女子微微低头,却十分认真地问“幻光城人不是擅长法术,呼风唤雨么?为何不自己创造出一层水覆盖在皮肤表面呢?”

    “你不知道法术最基本的原理。”景陵辰同样十分认真,回答着幻光城中小孩子们都可以回答的问题“一个术士,也就是一个是用法术的人类,他的体内存在‘精魄’。精魄和人的体力相同,随着修为高低,有多有少,性质也不一样。然而就像人提起东西要抬起手,走路要抬起脚一样,空有精魄没有任何用处,必须用各种方法,以咒或手诀等为媒介施‘法术’,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翼族女子却十分认真地听着,仿佛最乖的孩子听着师父的讲解——这些,对与幻光术士作战,是有帮助的吧。

    “但,你要想想。一个人,精魄再强,终究也是有限的,若是施法术的全部精魄都来源于身体内部,那便很容易就力竭——就像你们不用这飞索,一点一点爬上峭壁,也是很累的吧。”

    “很多人都不习惯用飞索。”她的眼睛大而上挑,神采飞扬。

    “所以,施术的另一个要点就是:以不多的精魄,引导周围环境中可以利用的元素,化为自己可以控制的力量,再施成各种各样的法术。当然,周围环境中的元素不同,同样法术的威力也不同。如果在陈荒雪山使用冰杀咒,那便很强,而若在朱鸾族火寨使用冰杀咒,不要说威力,连术士自己,搞不好都要被反噬。”

    “是嘛。”女子故意冷笑,作嘲笑状“幻光术士,不过如此。”

    “所以,在缺少湿气的这里使用创造湿气的法术,虽说也可全部用自身精魄。但这种用自身精魄化成水汽湿润自己皮肤,完全不借用外界元素的做法,无疑等于割下自己的肉果腹,是十分愚蠢的行为。”景陵辰一扬嘴角“所以这湿气药油是必需的……可惜被你碰到地上,全都洒了。”

    “哼。”翼族女子一撩头发,不屑道“我们翼之族人在经受不了饥饿时,还不经常用自己的肉暂时填饱肚子。填饱肚子才能战斗,抢到食物啊……”

    巨大血红色披风再次全部展开,竟然……衬托她的身体如此单薄。

    翼之族人,不应是骨骼短小粗壮,完全比不上幻光城人的高挑么?而这个女子,又为何与幻光女子差不多高?又为何骨骼匀称并不过粗呢?

    景陵辰眼角瞄到,眼前的女子已把飞索重新缠回腰上——她今天也没有带弓箭来。

    她也注视着幻光的英雄吗?

    “其实法术,不是像故事中的神仙术那样什么都能做到。”景陵辰袍摆一甩,坐在大石上“就和你们一样的,再强的法术,也变不出吃的来。况且,练一身强大的精魄,一点都不比练一身力气舒服。别看幻光术士们看起来轻松,要说练出精魄来,都是流泪流汗,还要流血才出来的啊……”一时间,竟不由得想起童年时光,那大量的磨练来。

    “翼族武士,从不流泪。”翼族女子正色道“不过……和流血有什么关系?”

    她的眼睛,原来也如此清澈!

    “那是城主。”景陵辰习惯性地用中指点住额头“幻光城主的精魄,强大得难以想象。历代城主从小就超负荷地练习,即便如此,精魄也和体力一样,所存在极限。就像无论怎么苦练,三岁的孩子永远举不起来一个成人一样。这就是天纲,这个世界的法则。”

    “然而幻光城主,却可以用自己的身体,违抗些许天纲。他们有一种达到极限后再加强精魄的方法,就是放血,放出身体所能承受最多的鲜血,让精魄在尽可能空荡的体内回荡增强。这方法……的确太极端,除了城主,没人承受得了,承受不了放血的痛苦,更承受不了精魄在自身汹涌的痛苦。”

    “所以在不知所以然的城民众传说,城主是以城主之血为祭品,向上天献祭,恳求上天允许自己违反天纲,增强自己的精魄。当然……幻光城主的寿命,都不会很长……一般三十岁,就到尽头了吧……”

    “我们翼之族人,很多都活不到三十岁。”翼族女子有点恼,抓了一下自己的头皮“不过,你……为什么不穿长袍?术士不都应该穿长袍么?”

    景陵辰看了看身上半短的纱质衫子,心中一阵喜悦,翼族的英雄,也是惜英雄的,她没有一味攻击,竟也可以和他这样,一起说话。

    “是,穿长袍有利于精魄平时的流动,在施术时,汇聚元素也更加容易些……然而,像我这样,穿着长袍走这么崎岖的道路,行动多么不便啊。不过翼族武士披风拖地,你的披风却只到小腿,应该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吧。”

    “披风可以兜住风,用飞索攀崖的时候也可以调方向。”

    翼族女子的回答却仿佛不太用心了,她回过头去,望向不远处的峭壁——太阳马上落下。

    多么强大、认真、执拗、清冷、温柔的女子。

    她是英雄。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景陵辰自石上站起,走近一步。

    刹那间,诡异凄厉的号角声突然响起,回荡在光秃秃的峭壁间。令人刹那间想到了最恐惧的场景……

    翼族女子的眼中,竟然出现了异样的神色,有犹豫,有恼怒,有……不舍。

    她也不愿听到这号角声吗?

    那一刹那景陵辰几乎以为她立即转身离去,他甚至想象起她轻轻一跳,上了飞索,飞快踏索远去,金色短发和金色披风随风飞扬,被夕阳染成血红色——那是最美丽的背影,美丽得绝情与残酷,又无比温柔。

    然而她没有,她甚至已经转身,却没有离去。号角呜咽,她仿佛经历了极大痛苦,双目微闭,双拳握紧,心跳放得极缓,唇缓缓张开——

    “我叫黎斋尔。”她突然睁开双眼,仿佛战胜,又仿佛是狠心放弃城池的将领,超脱潇洒“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水瑛。”

    水瑛又莫名地笑了两声,竟自顾自地一跳,坐到飞索上,双腿交叠,一手撑索,一手按膝,血色披风飞扬,娇艳无比。

    “翼之族的很多法则,在你们眼里……是很愚蠢的,对吧。”水瑛直面景陵辰,脸上带着自嘲的意味“比如全族只需一位医师,理由是医师太多会令人产生惜命的想法,不再不顾生死地战斗……”

    景陵辰长身而立,迎面黎斋尔的目光。他突然发现,这个女子,是完全与其他翼之族人不同的,不光是外表,她不像普通翼族武士般狂热蛮横,而是如此灵敏,心思缜密。在她的心中,翼之族崇尚的法则并非如同神一般不可撼动。她是自由的啊,什么种族,什么观念都无法束缚她的思维与志向。她一定没有进过幻光面臣楼——那个传说中汇聚天下聪明绝顶者的地方。然而谁又能否定她的聪敏?她也不似幻光臣子们的骄奢跋扈恃才傲物,那是一种冷静至极,时刻保持猎豹般的警觉,时刻准备战斗的强大。她勇敢,却不似翼族武士疯狂地冲上前战无法战胜的战斗的勇敢;她谨慎,却不似幻光将领瞻前顾后错失良机的谨慎,她不属于任何世界,不属于任何人,她是她自己的英雄。

    “然而像我这样的呢?姐弟三人都是翼族医师继承者,却只需选其中一人,究竟是选谁好?人们便把三个孩子丢到迷宫一样的北壁山洞中,打昏了放到最里面,不留食物和水,火把更是没有,就这样,看谁能走出来,谁就能活下去。翼之族不愿意令骨骼纤细无法战斗的水家孩子浪费粮食。这是法则,呵呵……又是法则,都是法则。”黎斋尔冷冷地笑了,带着残忍痛苦的快意。

    景陵辰一手托颌,双眉轻颦,沉下声来“这是很……残酷。”不知女子为何对自己说这些,景陵辰回答很是谨慎。

    “是啊残酷,我在醒来后时,兄与弟都被放到了其他角落。我凭着直觉走,记着一条条路,碰了多少壁走了多少岔道终于看到了光。然而这时,我发现另一条岔路上,走来我的兄长,他本也是反应极快的人啊……”

    “你……杀了你的兄长么?”景陵辰听得入神,竟脱口而出。

    “没有,我救了他。”水瑛微微一笑,仿佛看穿景陵辰的心思“我走在他前面,如果再走几步的话就出去了,那样族人们不会再等他带他走,就算他出了山洞,也被族人遗弃,饿死在山崖上。”

    水瑛深吸一口气,凝望夕阳,语气无比平淡,似在诉说他人的故事,美丽温柔的脸庞无比遥远。

    “然而我没有出去,我躲在角落里,让他先出了山洞。我看到族人们带着他离开,背影很模糊。”

    “那你现在……”景陵辰完全惊讶黎斋尔的仁慈。

    “你以为什么?你以为我要成全我的兄长活下去?这未免太可笑了!”水瑛又冷笑,交叠的双腿一晃一晃“如果我当时走出了那几步,那我的一生呢?当个医师,日夜坐在山洞里,孤独寂寞一辈子,被人瞧不起一辈子,上不了战场一辈子……”

    “那……”景陵辰发现了这个女子的危险,这个女子的心机与城府,那是多么深沉厚重的波澜……

    “我让兄长出去,让他当了医师。自己在众人离开后出洞,攀崖而下,在荒凉的北山上打猎为食。我吃小果子,尽管翼族法则规定不得如此。我射杀飞鹰食之,尽管翼族法则规定不得如此……我还是没有死,十四岁时出现在全族会武上,没人胜得了我。尽管他们在四处征战中磨砺了自己的实力,又哪能比得上独自一人在北山生活四年的我呢?”

    景陵辰却露出了狂喜的微笑,他知道了,他了解了,他面前的是多么传奇的英雄!他是多么庆幸自己遇到这样的英雄!

    “此后翼族再无医师的孙女水瑛,有的是武士黎斋尔。可笑吗?骨骼纤细被他们认为是浪费口粮的人,竟有远强于他们的实力……我后来又见到过兄长,他仍然那么小那么矮。我还有个可怜的弟弟叫水络,被丢进了山洞就没出来……那么柔弱的孩子,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残酷的种族……”

    她双手盘在胸前,微微昂头望向夕阳与满月共存的天空,脸颊泛着均匀的光芒,沿着柔和的轮廓流动。她的披风已经成了深沉的血红,更披洒了月光的清冷,形成一片明亮耀眼的柔和羽绒。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夕阳满月同时舞在其中;她的唇那么红润,富有极强的生命与神采。她的表情是淡淡的,没有太多的起伏与波澜,平和优雅。连心跳都是极缓的,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平添生动。

    夕阳与满月,此时就在她的侧面,平行了!那是一种灿烂和宁静交织,娇艳与清冷混合的丰富,仿佛烟火人间大千世界,承载了多少喜怒哀乐,包含了多少悲欢离合,那是一个传奇,内涵一切。

    “真美啊……”景陵辰一刻也不愿闭上双眼,由衷叹道。黑衫飘飞,英俊无双。他前半生中从未出现如此震撼,他竟想高声欢笑。

    不知他叹的是景,是人?

    水瑛抬手掠鬓,风姿万千,嫣然一笑,又带着太多的残酷与冷漠,带着对世界的欲望与无奈,微微弓身,竟弹起站在了飞索上。

    “你怎么不再说话了?不过……我也必须要走了,大战将近,族中召回号角不听已是大罪,若是月上不归,那是绝对不行的……”

    景陵辰甚至来不及痛,他根本就来不及反应。

    “我只是想起了一首歌,一首很长时间以前的歌,那时幻光城还并不强大,是以狂傲而贤明名留千古的城主钺华所作……古代的歌了,几乎现在没有人会知道了,那还是用静文作的呢。”

    水瑛不会清楚幻光语言的复杂。

    幻光文字分静文与纲文,静文严谨,毫无纰漏错意;纲文华丽,读如诗书如画。过去的很多年,静文一直通用于民,纲文多用于祭典仪式、行文作诗。然而幻光兴盛,城民安宁富裕,读书者渐多,人人通晓纲文,起初只是年轻气傲的双堂少年常用纲文以示文采,到后来,整个内城无人不用起纲文,连城主面臣,都已默认了此状。

    “我要走了,何况我也听不懂……”水瑛莞尔,亦带落寞。

    然而景陵辰仍然唱了,水瑛没有停步,却也没有像原来转身而去时的敏捷,而是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踩着飞索,平衡地走于其上,影子拉长,落在岩石地面上。

    “福天来,不需求索;寿自穷,怎可强得?佳人遥遥,终归天宇,再无遇之。名士隐隐,竟逝山泽,不得友之……”

    只要是幻光内城城民,皆精通音律,何况显贵如景陵辰,少年时光更是习唱多时。他嗓音本身高低有致,辽远空阔,更有种淡淡邪气的磁性魅力。此时心中深涵情而唱,一首运用静文随手写成的小歌,竟被唱得奇转清丽,荡气回肠,动听至极。

    水瑛仍走着,没有加快,没有缓慢,孤独地,高傲地走在飞索上,越走越远,越走越高,刚才那幻光内城中唱一辈子曲的歌者也要赞叹的动人短歌,亦不知她是否听到?

    “这首歌是城主钺华久经沙场,终将幻光版图扩大至今日之大后,于内城泛舟时所作。城主钺华经历兄长加害、流离外族、多年战争等苦,终成大业。然而歌中‘佳人’嫦依夫人已死于乱军。‘名士’离泱明军师不辞而别,游行山泽不知所踪。城主钺华大业虽成,挚爱与挚友却都去得决绝。城主钺华伤心欲绝,能做的却只能谥嫦依夫人为仁善绝清仙后,追城相、长子太傅等位于离泱明并把内城中大池更名“明池”……郁郁余生,再不见欣然。”

    景陵辰只是望向水瑛的背影,没有留恋,没有惋惜,只是望着而已。他莫名地解释了歌的来历,却忘记了应该说翼族语言,华丽灵幻的纲文在夜风中摇晃,宛如诗歌。他也许不是特意解释给水瑛听的,也许不过是他自己莫名地从钺华城主身上,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就在那月光化为纯白色时,她回过了头。

    那样柔和的轮廓在月光下,彻底展现了温柔的美。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水瑛于七日前第一次见,清瘦的身姿丰腴了些许,一身劲装,更衬窈窕。一根飞索不过一指长,倾斜而上。水瑛缓缓转身,如履平地,丝毫不见颤抖。容色艳绝,短发披风月光映衬,竟一会血红,一会纯银,饶是心思最巧的神术堂少女,也决计想不到利用法术形成如此效果。

    她张口,向景陵辰说话,说那句不知改变多少人命运的话。多少人因这句话妻离子散,多少人因这句话战死疆场,多少人因为这句话丰衣足食,多少人因为这句话常免饥冷,多少人因这句话留名千古,多少人因这句话常作诗赋?

    多年以后,茶馆中听说书的少年们,也总是争议着,向往着,一切起源于这句话。

    “黎斋尔啊,千年难得一见的祸水呢。”白衣少年已有了三分酒意。

    年纪稍轻几岁的少年颦眉“不算吧,祸水,不是如奉冕国亡国歌姬萧樱榴,如阿岚陀国末代公主金瑟碧依丝一般,以色诱人,危害人间么?”

    “那些不过是祸水中的一部分罢了,祸水,也不一定危害人间……却一定占据人心,一定……改变这个世界。萧樱榴也好,金瑟碧依丝也罢,都是占了人的心,让心中存着她们的人们因她们改变了世界。而黎斋尔,心中存着她的人因她改变了世界,心中没存着她的人也因她改变了世界,她自己,也是因她自己,改变了世界……”

    一直清醒没有喝酒的少女撩开黑色厚斗篷一角,露出纹着淡淡紫色图案的脸颊“祸水么,有的时候也是英雄呢……”

    即便是景陵臣,即便是后来那已娶水瑛多年的他,静立于被修饰些许却无法掩饰荒凉的高崖洞口凝望无尽的荒原与辽远的空河时,那句话,还是萦绕心中不去的。即使他日日见得水瑛,这句话,还是温暖的,仿佛心中的小小留恋,就在那里,不需想起不会忘记。

    “你若是翼之族人,那该多好?”

    她说了那句话,回过头来说了那句话,那是多么明亮柔和的眼睛,夹杂着多么深厚的心机与情感。那是英雄与英雄之间的互相钦佩与欣赏,向往与迷恋。那又带着多少无奈,多少悲伤,多少欣喜与狂热?她是如此美丽,不但美丽,更能动人心魄,深深地扎在心中。

    景陵辰没有再说话,就呆立着望着水瑛飞快地掠去,直到飞索被拉回。他依旧直立,下颌微收,双手背后,微笑带着微微邪气,英俊潇洒,气质无双。

    她和他才是相同的人,她和他有着相同的心机,她和他有着相同的胆识,她和他有着相同的机敏,她和他有着相同的尖锐,她和他有着相同的实力,她和他有着相同的傲气,她和他,有着相同的灵魂……

    他们都是一样,是为了创造一个传奇而生,是为了留名千古而生,是为了被千万年后的千万人传颂而生。

    他们都是英雄。

    景陵辰坐在大石上,背影孤独,一时竟不知需做些什么。一伸手,竟摸到水瑛攻来前被放在身边的弯刀。又突然想起了涂抹药油时把一根金色短发抿于唇上,而水瑛到来说话时,又不知逸散何方。

    英雄离去,又何必寻找英雄踪迹?

    他又想起了唱给她听的小歌,又想起了千年前那个传奇的城主钺华——

    不过如此,最终,再传奇的城主钺华仍然失去了嫦依夫人与离泱明,他还不是要忍受挚爱与挚友离去,忍受佳人与名士离去么?

    景陵辰心中不禁泛起极大逆不道的想法:城主钺华,不过是个成功的愚蠢者。

    他的心中又立刻冒出了更加大逆不道的想法,仿佛奇葩“瑟碧”一般,弹指出土,弹指开花,然而又是要在最灿烂前被扼杀的——那是一种闻之看之都十分危险的花朵。

    他要扼杀自己的念头“那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我下定决心,三万术士源于幻光,何以轻信于我?”

    “这没有关系,我会帮你。世界的弦索应当响起天籁,而你是必不可少的音符。”

    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了,不,并没有响起,那也似一个心中的念头一般,轻柔地自黑暗处生长出来,却具体得多,柔美沙甜,听者如飘云端。

    没有说话者——应该说,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不再会寻找说话者。

    “附带一声,我叫花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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