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桃僵

章节字数:4583  更新时间:16-08-13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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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暗狭小的房间没有窗户,空气十分污浊,卞然吸了吸鼻子。没想到才出监狱又进牢房,烟老头似乎并不把他当成证人,却也没想虐待他,尽管自花满楼闹事之后卞然被带到此处拘禁,饮水和膳食倒是没有断绝,在四面墙壁的包围下他居然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安全感。美中不足的是,天气转凉了,他依然穿着单薄,有些着凉。

    昏昏沉沉半日,卞然被一道光惊醒,勉强睁开眼,却是一个面皮焦黄的中年人,身上穿着绸缎,脚下赤裸,与烟老头一行人同样打扮,一副精明模样,是个管事的。那管事看看卞然,似乎对他的泰然处之很惊讶,不过这种神色一闪而过,旋即对卞然道:“老爷要见你。”卞然知这个“老爷”多半就是烟老头。

    他连日被监禁,手脚并不灵活,磕磕绊绊走两盏茶时间才到议事厅,烟老头正吧嗒着烟枪,却不见那四个少女,厅里也只有寥寥数人:卞然、烟老头、管事自不必说,厅中停着一具冰凉尸体,是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不过二十七八年纪,一个身着枣色云缎的秃顶男人正在边上查看尸体。卞然下意识向他脚上看去,那人是穿了鞋的。然而诡异的是,那人整个头颈竟看不见一丝毛发,仿佛一颗光溜溜的鸡蛋上被人胡乱涂抹了几笔眉目。

    秃顶老头在尸体后颈上按压几下,抬起头来道:“被人勒死的,错不了。”

    他的声音十分尖细,叫人听了脊背发凉。

    烟老头向那尸体上踢了一脚:“没出息的东西。”

    秃顶男人又道:“他一死,六部那儿,可就没人了。”

    烟老头吐出一口长烟:“决不能叫姓白的翻了天去!”

    又横了卞然一眼,道:“趁着小畜生还没露脸,叫人替他。”

    秃顶男人知他意思,向卞然深看一眼,突然伸出袖子拭去他两颊污秽,卞然束缚已久躲闪不及,袖口还是在脸上擦过。秃顶男人掩口笑道:“倒是一副好相貌,不知道有没有案底。”

    烟老头嘿嘿两声,极是阴冷:“小东西,这遭有个差事便宜了你,这小子才擢了京官就死于非命,你替他补了这个缺吧。”他口气十分轻松,仿佛刚才只是吐了一口烟沫。又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别动歪心思,否则照旧回牢里待着。”

    卞然心中一凛,原来自己的来历烟老头早就一清二楚,只是不知道他是否得知自己被向茭陷害还据为禁脔之事,登时背上一层薄薄的细汗。这人如此狂妄,难道是向茭的死敌,得知自己的来历要挟向茭?转念又觉得向茭权倾朝野,当初灭门也是得到齐王暗示,在自己自然是天降奇祸,在向茭却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一件。这人想用自己威胁向茭恐怕不能得逞;再者向茭封锁了卞氏余孽的线索,此事由他经手,走漏消息多半不可能。烟老头看来是不知道个中原委,误打误撞,拿住卞然要行“李代桃僵”之计。

    当时新帝登基,朝廷改制,不少大员都趁机安插势力,党派之争尤其激烈,其中以向茭一党最为得势,余下诸党大多与江湖势力结交寻求帮助,暗卫之流数不胜数。烟老头掌管京城下九流一派,贩夫走卒无不暗中听他差遣,如今向茭一党与广陵将军一系争斗正盛,朝中风起云涌,烟老头却按兵不动,却向六部、大理寺等暗中渗透,在向、广之间收买人心、两处逢源。

    这些消息,卞然花了不到三天就打探清楚。他在那次密谈之后当即被送到户部侍郎步云间的府邸——那个死去的书生是烟老头安插在地方多年的眼线,才被擢升为户部侍郎就遭逢毒手,个中缘由烟老头却不曾透露。烟老头拨了一个贴身小厮并千两黄金给卞然,命他时时回报户部动态,俨然将他当成与他人无异的走狗。

    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卞然想,老东西大概是逼急了,叫一个全无背景的人当卧底。

    身边小厮道:“公子,喝口热茶暖身。”

    卞然看看这玉雪可爱的童子,心中为他做了烟老头的细作而叹息。手里把玩着茶杯半晌才缓缓饮下。

    车夫长吁一声,裹了裹手中缰绳道:“公子,明月楼到了。”

    明月楼与花满楼并称“五方双璧”,向来是达官贵人的好去处,只是后者以色闻名,前者却凭佳肴盛馔。单说那一壶碧芽酒,一碟秋雁停沙羊奶酥,一道海棠蒸乳燕便足以驰名天下,引无数嘉客折腰。

    卞然下了马车,立时有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二赶上来笑道:“客官,几位?可有帖子?”

    雪童——卞然的小厮,名字是新起的,接口道:“今日旬休,我家公子应礼部祁大人之邀,与六部同僚在清平阁用膳。”

    那小二更是殷勤,将背上白巾使劲一甩:“原来是祁大人的贵客,小的这就给您带路。公子,这边请。”

    那清平阁十分幽静,转了几个回廊方到。

    小二在外招呼一声,便听里面几个声音连道:“小云儿到了。”

    卞然闻声皱了皱眉,大约知道这步云间是怎么得到擢升的了。只是听那些人口气似乎和步云间十分相熟,恐怕自己会被认出来。

    谁知雪童已推开房门,一群人见了门外的卞然,齐齐噤了声,半晌,一个穿披着灰鼠裘的男子才道:“步大人少年风流,芳名远播,今日一见,方知古人云‘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所言非虚。”他这几句话说的颠三倒四,十分轻薄下流,卞然却从里面听出一个意思:他们只听过步云间的名声,却不曾与他见过面。

    卞然心里一松,见房内人人都望着自己,也不好拿乔,一步跨进去,拣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定。雪童才与他卸了银狐斗篷,便有人捧了一只犀角觞凑到卞然口唇边道:“今年秋天格外冷,步大人保重玉体。”卞然循声看去,是一个着绛色华服的年轻男子,容貌倒是秀致,然而眼角微垂,流露出几分酒色过度的倦态。

    卞然接了酒却不喝,向席上左右张望道:“祁大人怎地不在?”

    方才敬酒的男子见他冷落自己、开口就要寻祁大人,酸溜溜道:“你寻祁继愈做什么?他一个礼部尚书,与你户部八竿子打不着,这位才是你的正经上司。”说着向上席一指,原来就是最开始那个言语无状的男人。

    卞然知这就是新任的户部尚书白去非。传闻此人十分手辣,前尚书魏崴被他连上三封奏折,列举三十余条大小罪状,惹得新帝大怒,腰斩了魏崴,启用这个冷心冷面的白去非。坊间传闻白去非偏好男风,似乎手上还有几条命案,但是他正当春风得意马蹄疾时,谁敢捋这虎须?

    白去非显然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往来,向敬酒的官员摆摆手,只看着卞然。

    卞然欠身道:“今日东道主是祁大人,成霓自然唯他是瞻,至于侍奉白大人,乃是为人臣僚的本分,自要到朝堂上分辨。今日私人酒会,成霓怎好以公废私?”

    步云间,字成霓。卞然如今对这个颇有闺阁气的字不适应,不觉顿了顿。

    白去非击掌道:“好一个以公废私,步大人公私分明,只盼将来大人尽忠事主,平步青云。”

    众人见白去非这般说,也跟着喝彩,席间一片嘈杂,压去了卞然的低声一句“谢大人吉言。”

    闹了这半天,也不见祁继愈出现,已经有年轻的官员起哄道:“祁大人怕是在嫂子的温柔乡里跌倒,爬不起来了吧!”另外一人附和道:“郑老弟错啦,祁大人多半还在丽娘的臂弯里睡觉呢!”

    卞然冷眼看这群士人起哄,凝神看白去非脸色。只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白去非神色忽而变得冷峻非常,衬得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越发有肃杀之气。白去非抿了一口酒,向众人一揖道:“白某府中还有些私事处理,既然祁大人久候不至,只好告辞,各位同僚慢用。”也不等别人挽留,拂袖便走,卞然觉得就白去非的地位来说,贸然离席有些仓皇,尤其是在东道主还没露面的时候。除非——白去非已经知道东道主祁继愈今晚不会出现了。

    那个绛衣男子见卞然盯着白去非离去的背影,心里大是不痛快,向周边人道:“白大人好大架子,琼贵妃的枕边风倒是吹得卖力。”他口中的琼贵妃,原是齐王宠妾,后来晋为贵妃,十分得齐王欢心。白去非是白琼的嫡亲兄长,齐王爱屋及乌,赐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度支郎中,谁知这人手眼通天也确实有几分才干,一路做到了户部侍郎,最后竟补了魏崴的缺。

    这绛衣男子是个纨绔子弟,随了父亲入席结交六部人士,几杯酒下肚被人哄得兴起,不防当着众人的面将这番讥讽话语说了出口。在座也有许多官员与他英雄所见略同,只是畏惧白去非声势,只好在肚子里骂娘。终于有个不晓事的说出口,均觉得幸灾乐祸。在场有不少是白去非一手提拔举荐的士人,不怕没有好戏看。

    卞然自然知道其中厉害轻重,可也不好点破,命雪童倒了杯茶递给那人:“雪童,倒杯茶给这位,呃,这位大人醒酒。”雪童应声接了,在他耳边道:“刑部尚书黄敬之子,黄阮。”卞然改口道:“黄公子,请喝茶。”

    黄阮越发得意,一口饮尽,就势搂着卞然脖颈道:“小云儿,我是真心待你,你、你别走。”扯着卞然衣袖不肯放手。卞然见他举止荒唐,向雪童咳了一声。雪童会意,向席上诸人脆声道:“我家步大人不胜酒力,先行一步,各位大人尽兴。”有人见卞然急着离开,再看黄阮一副痴缠模样,自觉知趣,也不阻拦。

    谁知那黄阮依然涎皮赖脸地挂在卞然身上,下楼后更是酒气上涌、吐了出来。卞然无法,只好带着雪童扶黄阮到后院冲洗。黄阮身上秽气冲天,卞然不愿与他多待片刻,便交待了雪童好生服侍,自己在庭院中无聊走动。

    他见庭中一株腊梅正盛,凑近了去看。那腊梅在江浙一带十分常见,于京城却是稀奇。原本这腊梅有冰心和檀心两种,有些地方重冰心、轻檀心,叫那檀心腊梅为狗心腊梅,十分不雅。卞然见这株腊梅层层雪瓣包裹中心一点檀色,十分端庄可爱,心里叹息世人不公,平白玷污了清雅梅花。正叹惋间,却听见白去非的声音。

    “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要你何用?你做事如此毛躁,将来得了荣华富贵也没命享!”

    一个颇为粗犷的声音不服道:“表叔,是那个姓祁的狮子大开口,竟向我索要五十万两!”

    白去非道:“不论你们事先如何商量,买卖科举试题总是犯法,走了消息你们两人都掉脑袋!”

    那个称白去非表叔的人道:“表叔放心,我已命人处理了客栈里的其他举子,姓祁的那里也派人看着了,谅这老东西不敢轻举妄动。”

    白去非漠然道:“你记着,买卖试题的不只是咱们,这不错。可人家是皇亲国戚,再怎么折腾,天下都是人家的;可是出了事,咱们就是出头鸟、替罪羊。”

    那人不以为然道:“琼姑姑如今得蒙圣宠,白家崛起已是指日可待。表叔怎的还这样畏首畏尾?”

    白去非斥道:“糊涂!琼儿身怀六甲,正是需要娘家人佐助的时候,怎好再给她添乱?回去告诉你爹,安分些!否则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这句话语气尤其沉重,听得卞然汗毛倒竖。偏偏后院的黄阮在这时候醒了,口中还呢喃道:“小云儿,过来哥哥疼你。”

    白无非两人有所察觉,卞然听得一片衣履之声,知道按白去非的性格多半要将听墙脚的人斩草除根,心下也有些忌惮他毒辣手段,慌忙向回跑。

    雪童见他神色仓皇,知定是有事发生,也来不及问,把黄阮向外狠狠一推,拉着卞然就走。雪童不过十四五岁,武功居然十分了得,半拉半拖着卞然一个成年男子,眨眼间就回了马车。步府的车夫也是烟老头安排的,久经世事,当下长鞭一扬,“驾!”朝着步府奔去。

    次日步云间上朝,见群臣交头接耳,也不理会,自顾自整理襟袖。果然有人耐不住,上前搭讪:“步大人初至京城,怕是人事不熟,你可知昨夜京城出了件怪事?”

    步云间佯装不知,作虚心求教状:“请大人赐教?”

    那人脸上露出一个得道高人的微笑道:“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昨夜,刑部黄敬的儿子醉死在潘安居,老头子气得半死,连夜上了辞呈,告老还乡了。”

    潘安居乃是京城内一个隐蔽的男风馆,黄阮死在那里,较之死于明月楼更引人遐思,却没人会深究下去。黄敬顾忌脸面,自然不会仔细调查儿子的死因。一夜之间能够迅速杀人于无迹并处理得天衣无缝,白去非也算安排有度。

    卞然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叹道:“黄大人爱子心切,竟落得如斯下场。”

    那八卦的官员接口道:“这才叫报应呢。十年前铲除卞、武两家,他可没少出力。如今也轮到他断子绝孙,可怜哦,就这么一个儿子。”说完掸掸清早沾在袖上的露水。哼着小调与其他官员闲谈。

    卞然面色沉静,看看天色,蛋壳青已经褪去,露出绯色霞光。

    这是五方国的早朝,齐王要到了。

    

    作者闲话:

    卞然终于有合法身份了。

    烟老头,辛苦你了,喝杯茶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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