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到处潜悲辛

章节字数:4456  更新时间:16-10-13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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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桩。用好哥们饕餮的话来说,作恶多端的华筵属于随时准备跑路的那种人,走到哪里都要留个脚印,交上一帮哥们,以备不时之需。华筵在人间的好汉桩打得十分刁钻——京城。改朝换代之后,人们还是习惯把它称为四九城,只要早上一睁眼还有热乎乎的炸酱面,午晌后还有甜咸碗子吃,谁管他是张三还是李四当了皇帝。大隐隐于市,神农和澄泥不敢贸然在凡间显露神迹,可是未必不会勾结本地神官暗地里给他们下绊子,这百年帝都就是隐姓埋名的最好去处,有龙气镇着,寻常法术不好施展,不过这样一来两人也与平常人无异。

    华筵一到人间就打听清楚了,现今坐龙庭的乃是大平朝的第二代天子金珩,才满四岁,还是个跟奶妈撒娇的娃娃,真正掌权的,是他的嫡母叶氏。这个女人二十岁上就守了寡,一腔寂寞都撒在朝政上,虽然比不上那帮文臣博古通今,不过好在杀伐决断皆有法度,加上太后尚在,两宫掣肘,天下还算太平。升平世哪里最热闹?三大件:古玩铺子,茶馆,窑子。这些小狐狸都觉得新鲜,他生长在山野,连正儿八经的人类都没见过几个,甭提人间的玩意儿了,走到哪里都要摸摸看看。华筵深知人靠衣装的道理,才进城就当了一块玉佩给两人各自置办了一套成衣。他在阴间待久了,看见白衣白袍就亲切,强迫着南梳也跟他一样换上一身拖沓的雪白长衫,却不敢穿店里卖的狐狸围脖,只一人披着一件出锋的海狸坎肩,乍一看像一对俊俏的无常兄弟。这四九城规划地十分严整,中轴一穿到底,两边简直像扣着模子造出来的。天子和皇族显宦盘踞在内城,四道城门看守得十分严格,他们两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自然是不许进的。在华筵要等的人来之前,不妨先在外城逛逛。

    正是冬季刮小北风的时候,地上不比天庭,简直是随风满地石乱走,一张口就填你一嘴沙子。南梳吃了几口沙,嘴里涩极了,华筵再问他话就怎么也不肯开口。两个人默默地各自打量这座帝都。华筵百年前来过四九城一回,那时候还是前朝的成祖皇帝,城门口日日挂着因为贪污而被剥皮填草的官吏尸体。华筵看多了尸体,可是不代表他喜欢看,因为这种压抑阴森的气氛,华筵再下凡间就向三吴一带去了。如今故地重游,居然生出一段“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的怅然。

    南梳心思单纯阅历浅薄,没他这么有闲心发怀古幽思。他的眼里现在只有那个拉着白布摆摊卖糖葫芦的老头。那老头似乎故意要卖弄手艺,大理石板上浇上一层透亮的冰糖浆,红果海棠山药红小豆瓜子仁金银糕都放在手边一只竹篮子里,篮子边还留出一截编剩下的竹须,颤巍巍立在风中,好像一笔画出的兰花叶。南梳不知不觉走到摊子前头,拨弄那节篮子梢。华筵原本怕他丢了,要南梳拉着自己的衣袖,陡然间袖子空了,冷飕飕的小风就刮进来了。他回头一看,好嘛,他巴巴地站在人家摊子前看甩糖风呢。熬得好的冰糖浆是可以拉成发丝粗细而不断的,老头显然还没到这个水平,许是掺了绵白糖,那糖丝有些发黑,老头胳膊刚举到半空,啪一声断了。南梳大失所望,剩下的什么撒青丝、贴玫瑰的细活也不愿意看了,一路上跟着华筵走都有些蔫蔫的样子。华筵心说小把戏眼皮子真浅,这么点玩意儿就被勾走魂了,伸手在南梳脑袋上秃噜一把:“走吧,带你去开开眼界。”

    东大街紧贴着内城的地方有一家悠闲居,华筵也是在街上听人闲话才知道今日有人捧戏子唱堂会,掌柜的命人从口外扛了足足八只活羊羔来伺候这群戏子大爷。他们家以荤菜闻名,带着小狐狸打打牙祭也好。

    到了门口才知道,悠闲居是幢三层小楼,戏子票友们包了一整个楼阁,华筵只好带着南梳吃大堂。悠闲居原本是前朝的一家澡堂子,现在的门面是原来的后院,一溜的烧水大灶沿门边摆着,被掌柜的改成了烧大锅菜的地方,有时候客人自己带了饭菜到灶上借个火热热也是来者不拒。才一落座,就有一个腰上系着白肚儿毛巾的小儿笑嘻嘻上来伺候:“客官吃点什么呀?”华筵看看南梳,小狐狸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托腮数着筷子筒里有几支筷子,华筵看他一派无辜的样子,有点想发笑,柔声道:“今天听你的,你做主。”那小二殷勤指着墙上水牌道:“柜上新来的厨子,手艺都是宫里带出来的,小公子多尝尝。”南梳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去看,齐齐三排巴掌大的木牌子,上头用绿漆点了,下头涂成白色,画着几个横竖交叉的图案,一根绿绳穿了,钉在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可惜它们不认识南梳,南梳也不认识他们。华筵向那小二笑道:“他不识字,别为难他,还是听我的。”说完要了一个暖锅,要他再打两斤竹叶青来。小二看见这两人行止亲密,衣着富贵,像是大户人家的纨绔少爷,可是有哪家的少爷居然长到十四五岁还不认识字的?不禁多向南梳看了几眼,发现他生的不比京城里几个名旦差。华筵看他还盘桓不去,以为是要赏钱,从怀里摸出一串新钱扔在桌上吩咐道:“打点热酒暖暖身子。”那小二把华筵当成一个玩孩子的阔少爷,心说不要白不要,揣在怀里道谢下去了。彼时京城风气已开,好男风者不在少数,华筵这样的被人看成养娈童的暴发户也是情有可原。那悠闲居的规矩十分周到,还没上菜,先送了两个冷碟上来,说是多谢客官赏脸聊表敬意。南梳拨拉着碟子里的炸油皮,一脸的不屑:“这就是人间的饭菜?”华筵给自己斟了一个满杯,啜了一口道:“你别小瞧这么点子菜,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的。”后厨忙碌,上菜得好一会,南梳就缠着华筵问他是怎么个费功夫法。华筵挟起一片油皮道:“这可是从猪的背上活着削下来的三寸里脊,在滚油里面炸了,放在大瓮里铺上石灰一起风干过冬,要吃的时候才取出来用鸭油炒了,拌上花生米撒上白芝麻。我这一筷子,可是小半年的功夫呢。”南梳撇撇嘴道:“猪有什么好吃的?又蠢又笨。”这时候小二托着一只白底青花金勾边的大盘子来,听见华筵的话,一竖大拇指道:“客官是识货的。小公子说的也没错,猪肉吃了生痰,坏嗓子。”华筵听他突然说起嗓子,就明白过来了,原来是把自己当成泡戏子的了,当着南梳的面不好解释,怕他问东问西到时候越描越黑,索性笑笑不说话。冬天吃羊肉补气活血,悠闲居的红案厨子是京城一绝,一把小银刀剔骨去筋,能把羊肉片成透明的薄片,隔着一小摞肉还能看见盘子底的花纹。南梳饿极了,端起盘子粗鲁地往锅里一倒,那羊肉居然在盘子上粘连不掉,足见刀工细腻。还是华筵一片一片挑开分别下锅。南梳是个急脾气,赌气把筷子一摔:“吃个羊肉还这么磨人,扑倒了脖子上咬一口放血不就得了,人类真是自找麻烦。”他就算做了神仙也还是难脱野兽本性。华筵停了一下:“要做人,讲究多着呢,你就学吧。”直到所有的肉片都下到鸳鸯锅里才把筷子斜搁在锅沿,华筵一边用手巾擦手一边诲人不倦:“俗话说,羊几贯,账难算,生折对半熟时半,百斤只剩廿余斤,缩到后来只一段。正是这样,吃羊才要格外上心。”这几句是大白话,南梳听懂了,是说羊肉油分大,在锅里熬久了就只剩下一段又老又柴的肉了,不过他嘴上说的厉害,自己其实从没吃过羊。也是,他修炼了百年也就是只巴掌大的狐狸,站起来还没人家羊羔的膝盖高,什么扑上去咬断脖子之类的话都是平时偷听老虎精豹子精互相吹牛攀比学来的,他一只肉食性动物,大小也是个野兽,却吃素吃了几百年,说出来不是白白惹华筵嘲笑么?南梳苦大仇深,对着羊肉一顿大嚼。华筵不知道他的小心思,把大蒜酱碟子往他那边推推:“慢点吃,别噎着,有的是,我不跟你抢。”自己一杯接一杯喝酒。

    楼上的票友喝酒喝高了,开始跟戏子比吊嗓子,一声比一声敞亮,华筵来人间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戏,酒楼里只有抱着琵琶的豆蔻女子羞涩地问你客官要不要听曲子。他于乐曲一道一知半解,听了半天也听不出门道来,楼下的其他客人却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那小二上边收拾邻桌的碗筷边向华筵道:“客官是外地来的吧,这珍官儿可是红透了半边四九城啊。”华筵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小二心说你就知道戏子一张皮相,怎么能体会西皮二黄流水慢板的滋味呢?话不投机半句多,背过身去揩桌子。楼上唱的热闹,楼下后厨忽然一阵凄厉的叫声。南梳一听这声音就炸毛了,稀里糊涂从桌子底下钻过来扑到华筵怀里瑟瑟发抖。华筵猜想附近或许有大的野兽妖怪出现,跟小狐狸示威呢,于是从腰间解下棠溪剑,拍在桌子上,剑气到处隐隐结成一个微弱的结界。华筵叹口气,到了人间不得不收敛,连棠溪的气势也大不如前,看看惊魂未定的小家伙,有意要他分心,抱着他哄道:“给你变戏法看。”伸手把鸳鸯锅之间的铁片一抽,两旁一红一清的热油先是泾渭分明,片刻之后缓缓交融,汇成一个阴阳鱼的样式,红白分明,十分夺目。小二这时也赶过来伺候了,团团向大堂里的宾客打躬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华筵招手盘问他情况,那小二抹了把汗道:“前些日子潮州来了一个贩海货的客人,想吃猫肉,厨子便捉了一只猫来。原本是一棍子打昏过去的,谁知道褪毛的时候醒了,满院子赶猫,冲撞了客官,真是该死。”他还没说完,后面豁朗一声,一只上半身白花花下半身鲜血淋漓的事物冲开门跑了出来,厨子打扮的中年汉子跟在后面高喊着:“跑了,跑了,别让它跑了。”那小二毛巾往肩上一搭,也跟着抓猫。大堂里弥漫着一股生石灰的味道。华筵捂住了南梳的鼻子,贴着他耳朵轻声道:“别吸气。”潮州一带有吃猫的习惯,华筵也知道,不过因为手法太过残忍,从来没试过。要保证猫肉白净没有腥气,最好是把猫头朝下摁在盛有生石灰的罐子里,这样猫毛自然就会烧得脱落,血朝下涌,猫身肉质如瓷,切开时不沾血丝。这只猫就算命大逃出来,想必也是活不久的了。南梳强行掰开华筵的手,两只乌黑眼珠盯着那只被擒获的猫,厨子倒提着猫尾往回走,还哀叹这样的猫肉算是废了。那猫是有些道行的,不过年老体衰还迟迟不能得道,不幸被人捕获以效庖厨,在劫难逃。猫狐本是一家,同气连枝,南梳听见那声惨叫的时候便感应到了,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惶恐无措,下意识钻到华筵怀里寻求保护。棠溪剑是上古神兵,专克妖邪,南梳若不是整日跟华筵在一起身上带着他的气息,也不能全身而退。那老猫知道方元十里内有同类却求助无门,缓缓转过头用无神的瞳孔看着南梳。南梳虽然知道猫的眼睛在白日是看不清的,可是那针尖一样的瞳孔仿佛看定了他,不管他怎么在华筵怀里把头埋得深深的,都觉得那目光如影随形。华筵面上一片淡漠,没有要出手相救的意思。两斤竹叶青就要喝完了,华筵会了账,抱着南梳大步走出去。外面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盖住了浮土,好一个琉璃世界。华筵走了许久,肩上已经被浸湿了,凝固成冰冷的一块,硬邦邦的贴在肩胛骨上。华筵把小狐狸放下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点点白霜。华筵问他:“我没有救他,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南梳哭得直打嗝,轻轻抽了一下,不说话。今天他差不多有半天都在装哑巴。华筵解开衣襟让他贴身靠在自己胸口上,好像裹着一件稀世珍宝,生怕被风吹散了:“小狐狸,你要知道,这个世上,永远是没用的人多,厉害的人少,天庭是这样,人间也是这样。我们现在只能勉强自保,一旦行踪泄露,就要被抓回去。我们眼前的多少快乐,都攥在别人的手上,只有低头,只有忍。一边忍,一边开心。“华筵不知道说给谁听,反复就是一句话:”还是要开心,还是要,开心。“声音却越发低了,慢慢淹没在风雪里。南梳没有回答他,可是华筵知道他都听懂了。

    作者闲话:

    假正经模式开启。

    部分内容是按照唐鲁孙先生的文章改写的,有兴趣的童鞋也可以自己去翻看,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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