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缘尽江南  第一四一章 史钗滴泪送请柬

章节字数:4540  更新时间:18-07-21 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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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落了一场雨。雨过天晴,一轮喷薄欲出的火球自天边隐约浮现。雪琼楼北窗外,一堆危石环抱假山,沿山高高下下遍种数百竿翠篁竹,映着纱窗一片浓绿。遥见池水粼粼,荷叶重叠。我的床头,叠一床白绫三蓝绣花薄被,摆一双三蓝绣花絮满香兰玫瑰藤叶的凉枕。上官灵童躺在床榻上,鼻翼一触一吸。我坐于床边妆奁前,拿着篦梳轻缓地梳青丝。窗外海棠树上传来黄鹂的啼叫,一声声直催得人心间茫然。一只粉蝶轻飘窗前,像一片凤凰木的树叶,一掠而过。我扶了扶两鬓,将一朵剪了枝茎的紫鸢尾压入发窝里。

    上官黎又一夜未归,使我感到无比寂寞和空虚。我撇下上官灵童,一个人走出楼来到园里。花园一面遍种海棠,惨绿愁红,残花飘零。西北角叠石为山,苍藤碧藓,斑驳缠护,沿山嶙峋,层层水柱飙升,绕着一带矮矮红栏。栏畔几丛**,百叶重台,映着楼角朝阳,别有一种袅娜之致。我身着一件镶花边浅橘云蝠线绉单衫,下面是百折红粉裙,步态缓缓地走在石板路上。刚一转入回廊,阙美娟带着阿牛哥自藕香榭走来。“淑茵小姐,你早!”阿牛秃袖小衫,双臂粗实,首先与我热切地问话。刹那,我有些惊惚,苍白的脸孔上陡现因羞耻而颤动的痉挛。“阿牛哥来了,好!这样早么,”我语无伦次地回话,声音颤颤发瑟,“你一定是从斜阳谷而来,是吗?”“你猜对了。你瞧,”阿牛打开拎着的一个饭煲箱,“这里面是新蒸的大闸蟹,我特意带来,请淑茵小姐品尝。”我笑道:“你一番盛情,我心领了。”阙美娟见我悠悠漫步,用胳膊回挽,问:“灵童呢,姐姐怎么一个出来啦?”我微声一笑,回道:“在床上睡着,我甚感寂寥,所以出来走走。”阙美娟一听,满脸微笑,道:“万一醒来怎么办?姐姐好糊涂。”“那,”我犹豫地咬着嘴唇。阙美娟道:“还犹豫呢,走!我们随姐姐进家里聊。”

    我们步入雪琼楼,一股清馨的香味飘绕家中,让人舒坦。阙美娟美目环视,见靠窗桌上一个古磁器里盛满清水,斜放几枝素心兰、水栀等花。客厅一张木案上,置一架梅花断纹木琴,琴梆上放着一束郁金香。阙美娟道:“姐姐房里为何搁着花呢?”我一面给阿牛沏茶,一面扭头笑道:“昨晚葆君来了,是她从园里剪来。”阿牛呷了一口茶,说:“大闸蟹是专门给你和上官黎带来的,现在还冒热气哩。”我坐在一旁,随手拿起一把描摹《金陵十二钗》的镶金折扇,徐徐展开在手。我苦笑道:“可惜他不在,否则……”阙美娟问:“难道黎哥又没回来?”我笑而未答,阙美娟又道:“姐姐还没吃早餐吧?夫人早上唠叨,说你们总是邋里邋遢的。”

    阿牛打开饭煲箱,笑道:“既然黎哥不在,那淑茵小姐就尝尝,免得一凉,失了鲜味。这是我爸今早特意为你们蒸制,用的是上好的花椒、大蒜、回香、桂皮(肉桂)、郫县辣酱。”

    谁知,阙美娟从厨房拿来碗碟,正要给我盛蟹,上官黎带着房胤池橐橐地走进房。一进房间,我们正唏唏笑笑。“黎哥,”阙美娟直起身,“正说您呢,早上蒸的螃蟹,快来尝尝。”上官黎斜睨了一眼,脱了白色衬衫,露出黑色二骨巾,淡然道:“我不想吃。再说大早上吃什么螃蟹。”他走进卧房,从衣柜里翻找衣裳。而房胤池望见硕大嫩黄的螃蟹,搓手直呼:“此乃上品美味,错过了岂不可惜。”说着坐下来,捧起一只吸溜地啃吃蟹肉。我们则相顾失色,你望我、我望你,一时哑然无语。上官黎从衣柜找了一件略显花哨的薄衫,套在身上走出来。“房胤池,看你那点出息,没吃过螃蟹吗?”他指责着房胤池,鄙薄地嘲笑:“好了,我们快点去骑马。”房胤池便放下螃蟹,用餐巾纸抹了抹嘴。“黎哥,”阙美娟唤了一声,“为什么不能坐下来,陪淑茵小姐吃一顿早餐呢?再说,”未等话说完,上官黎直截了当地说:“住嘴!你少插嘴,我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一个仆人知道多少?”说完,带上房胤池甩门而出。我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心间一憷,泫然泪下。一霎那,我卑微的自尊心深受残害,无所依傍。阙美娟望见我哭泣,一时措手无助。阿牛将饭煲箱重新阖盖好,阙美娟默默地将碟碗收拾了。床榻上,上官灵童睁开双眼,不停地张望床头上降红色幔帘。“姐姐,我看黎哥心猿意马,他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阙美娟说着,拿着抹布擦试桌子。我坐在床榻边,低声饮泣,一缕鹅黄色晨光自窗棂外静静地射入房间。阿牛眸中黯淡,脸色骤变,望见我伤心,有些尴尬,于是起身告辞。阙美娟走近,说:“姐姐,阿牛要走了,我去送送。”我揩揩眸中清泪,抬起迷茫悲怆的双眸,一声不吭。

    山庄外一片宁静。墙角危叠假山环绕水池。四周有翠竹秀丽掩映,兰蕙、海棠点缀其间。阿牛无心观望园中景致,刚要走出山庄,迎面碰上一个长眉曲黛、搽粉扑香的女孩。此人不是别人,而是史钗。她身着纱衫,腰系一条百折罗裙,手拿一个请柬,兴冲冲地直往山庄走。阿牛认得面前姑娘,由于常来山庄,就知道她同葆君的关系。阿牛问道:“你好,想必是来找葆君的?”史钗登时一听,止步回望。见身边男孩眉如炭画,鼻翼丰润,两腮微鼓,像是一个滑稽的绅士嘴里嚼着一块糖。“你认得我?”史钗面色微恬地一笑。阿牛笑道:“怎么不认得?我常来山庄,能看见你。”史钗上下打量,虽穿着素朴,但身材挺拔,形貌端正,于是颇生好感。“原来这样。”金钗媚眼一瞟,温柔笑道:“那你还有事吗?我要去送请柬。”阿牛忍不住问:“谁的请柬?”史钗回道:“当然是我的。”阿牛感到奇怪,接着问:“你和谁的?”史钗刚要开口,又改口:“你问这个干嘛?你又不来。”阿牛憨憨一笑,回道:“那也未必,未必!”说罢,一抬脚离开了香墅岭。

    史钗一看阿牛离开,首先来到梦蕉园,未见葆君身影,一踅身迳直前往雪琼楼。此时,我在窗下支颐凝坐,眼前像有雾帘遮了视线分辩不清事物的影迹。显而异见,我的夫上官黎性情突变,使人匪夷所思,又捉摸不透。这一点,我始料未及。在我单纯的思维意识里,他是出于对我的真爱、挚情,才迎取我进上官家族的。但短短两年时间,他就变得不可理喻,像发了疯的公狮子野蛮咆哮。我知道这一切皆源于上官灵童。自从降世后,不幸患有先天性的病疾,就埋下了一个伏笔。不幸的降世在声名显赫的上官家族来说,是一种反差、是一种轻亵、也是个笑话。我毫无半分主张,心中懊恼,替上官灵童捏了一把汗。我的儿啊,从娘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你可真将为娘害苦了。

    我轻抬衣袖,拿毛巾揩抹泪痕。秋阳灿灿,照耀得人脸上热烘烘的。微风从窗外拂进,能嗅出有栀子花那淡雅清淑的气息。我走近上官灵童,想将他抱起,再走回毓秀楼,却木然听见史钗在门外唤。

    我开了房间,一抬脸,史钗满脸欢笑,溢于言表。我问:“史钗,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史钗轻步走进房间,未拿出请柬,只有满脸嘲笑:“看来黎哥又不在家,我们的淑茵小姐怕是又在享受寂寞了。”我目光随意瞥视,糟糕透顶的心情使我狼狈不堪。“妹妹说什么话?”我轻哼一声,将上官灵童放在床榻上,“他是一个死心的野鬼,浪荡的公子哥,天生在家闲不住。”史钗将请柬搁在桌上,发现搁着一碟螃蟹,背负双手踱了几步,笑道:“姐姐喜吃螃蟹吗?看来是新鲜的哦。”我回道:“它不是我做的,是美娟的男朋友送来。”史钗“噢”了一声,油腔滑调地道:“姐知道我为何而来?”我乍一听来,心里茫然,发现桌上搁着一个水印双喜请柬。“谁的?”我声调抬高八度。“还能有谁?”史钗将请柬拿起来,递给我,“我和韫欢的。”我一听更惊讶了,慢慢翻看请柬,送柬人果然是史钗和韫欢。“史钗妹妹,那要祝贺你了。”我狐疑地扫了一眼,放下请柬,“原以为你们在过家家,没想到是当真哩。”史钗脸色微微冷凝,嘴角勾出一抹无耐的愧意:“姐早知道史钗的丑事,还怕见不得人吗?韫欢不嫌弃,已是对我的一种鞭策和信任。姐,这个月八号,《江南酒楼》,你可一定要给我史钗赏脸啊。”我注视着她,心间腾然涌出一片浓浓的惆怅。我看着娇若鲜花一样的史钗,握住她一双素素葇荑,呵怨道:“你的事自然是姐姐的事,你放心,那天我和葆君给你捧场。”史钗一听,一双妙目注视着,滚出两沁泪珠。“我史钗这辈子最大的快乐之事,是相识你们姐妹,而最大的不幸之事,就是……”她欲言又止,我打断了话。“史钗妹妹,嫁给韫欢开心吗?”史钗眸中闪烁,像是一个姑娘面对母亲的责问,好像有些激动,弯曲的双眉蚯蚓似地扭动着。她在脑海里将自己和韫欢从相识、相知、爱恋,到结为连理,所有的前前后后,倒放影像带似地一帧一帧滤了一遍。其实,在被恶贼夺掳贞操之后,她就笃定相信,将永远无法面对韫欢的爱。不仅如此,她相信韫欢已是今生唯一。“淑茵姐,我,”史钗有点哽咽了,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心在颤抖,有一点惭愧,“除了韫欢,我还能相信谁?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史钗龌蹉的往事,所有人的都会像看着怪物一样看我,不是吗?河以成渠,木已成舟,我没有回头路了。”我静静倾听史钗娓娓地诉说,幡然明白,自己不正如她一样,永远没有回头路了。史钗眼眶里涌动无言迷茫的泪水,长长的眼睫毛沾湿带泪,负怨凄美。“淑茵姐,”史钗一抽手,神情有点诧异,“我听说黎哥不喜欢灵童,是真的吗?”话音一落,我登时不中伤怀。我眼神躲闪,脸庞痉挛,心中一个寒战,直想哭出声。史钗丝毫未觉异样,只观望一旁的上官灵童。我说:“何止不喜欢,他根本是要置我们母子于不仁不义之中。”史钗一怔,回脸眈眈地问:“姐,有那么严重吗?姐,这话不能乱讲啊。”我轻哼一声,鼻子一触,眼眸一软,一滴泪顺颊滑落。史钗这才相信我所说并非诳语,继而为我变得焦虑凄惶。

    史钗走以后,上官灵童又哭闹起来。我给他喂了奶,好一阵宠哄。想到雪姨在毓秀楼里,抱上他去找雪姨说话。

    且说上官黎带着房胤池来后苑骑马,谁知,上官黎给马佩戴好鞍髻,刚一跨上身,竟被马尥了一个蹶子,从身上翻滚下来。房胤池见状捂嘴偷笑,趁机泼一盆冷水:“我说阿黎,你别逞强了,这马你三日不见,就生疏了,小心被马踩在蹄下。”上官黎手执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在厩圈一甩,“啪”一声,掷地有声打在秃裸空地上,道:“你个白眼畜生,非要老子三请四求不成?哼,看老子怎么训诫你。”说完,一撩长鞭,向马身后抽。那马自知上官黎要抽打,扬起脖子咴咴一阵啸叫,听得人十分悸恼。上官黎问房胤池:“你看怎么办?这畜生不识好歹,今天不听我使唤哩。”房胤池抓耳挠腮地使劲一想,最后想出一个办法。“黎哥,你就听我的,将它牵至湖畔喂草,等吃高兴了,肯定乐意你骑它。”上官黎见别无他法,凝目一想,最后点头应了。上官黎牵上马,直往莫愁湖畔。待来至湖畔,上官黎发现四处绿草茵茵,藤藓滋长,将马拴在一棵柳树上。房胤池笑道:“黎哥,你是先伺候好了再使唤,还是先警告再由它?”上官黎坐在一堆茈草上,拿着石坷拉往湖面掷,不好气地回道:“管它娘的,若不是老子骑它,明天就让我爸卖了。”

    房胤池手拿手机,拍摄湖面美景,旦见天高云淡,几朵轻薄云团裹着金色的阳光落在莫愁湖平静的湖面上。一群欧鹭,从芦苇丛中惊叫飞出,掠过湖面,落到湖中心的岩礁上。湖畔有丛丛菖蒲,叶全缘,排成二列,肉穗花序,花梗青绿,佛焰苞叶状。一望之下,紫红黄白诧紫夺目。上官黎心里愤懑,取笑道:“你没游历过美景胜地,难道也没见过野花野草?”房胤池叹道:“你真甭说,我除了逛过几回杭州,还真没四处游玩过哩。”上官黎撇目望了望,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无心答睬。他顺手揪下一枚蓇葖果,含在嘴里。

    大约过了一会儿,上官黎起身手牵缰绳,纵身一跃,骑在马背上。“好家伙,你可终于消停了。”说着,一抖湘竹湖丝洒雪鞭,勒马向灌木丛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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