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番外之同德三年(下)——筱篁&文暮晗

章节字数:4519  更新时间:18-04-03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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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德三年,沂家镇子。

    梆子敲过三更,泰子便醒了,只是头有点沉,所以躺着没动,想来是喝街坊喜酒那晚贪杯,后来走夜路又受了凉。

    不一会儿,偏门响动了,文三的声音,响起窗台上。

    “泰子?”轻轻一声,跟山泉似,入耳清冷。

    泰子欠起身子,顺嘴说句起了。

    起早做米浆饼,虽不是个发财营生,却也能维持生计。

    相比之下,他们不算最辛苦的,那些油条、煎饼、包子铺一更就起,三更就卖呼上了!

    进厨房的时候,文三正往灶里添柴,水还没烧热乎,但漱洗已不觉刺骨寒冷。

    寒冬腊月的沂家镇,可不比京城暖和多少,那井水冷得就跟冰似。

    泰子拿起胡盐,舀水在豁口杯里,跟文三一道儿,站在沟边细细漱口。

    漱完口,又洗过脸,文三才走到泰子跟前,伸手探他的额头:“病了?”

    从小养成的习性,已跟人浑然一体,不是换个活法,就能将习惯抛却;比如说泰子风雨无阻的三更起,也只有在其生病时,会出现晚一刻的情况;再比如说一天开始,也只在彼此漱洗完毕,才会有这样的对话。

    “果然吹不得夜风,喉咙疼,头也重……”

    泰子说着话儿,便去水槽搬米筐,却被文三抢过活计。

    “进屋吧,等会你来舂米,发发汗就好了!”

    浸泡过的大米倒坑里,扶稳杆子站上舂台,泰子开始踩踏舂杵。泡得发白的大米,一点点变成米粉,白花花得耀眼了。

    间或,翻腾一下,再接着舂捣。

    五更天的时候,米煎饼店开门,文三已把老大一口煎饼锅烧热了。泰子把捣好的米粉舀出来,加糖和稀盛进大木桶,拎到铺头前给文三。

    烙饼是个难活,但难不倒文三,烙坏几锅也就学会了,一年下来得心应手。

    文三捋起袖子,舀子游龙走风,米浆飞快倾下,老大一口铁锅,很快星罗密布。一块块薄饼,从雪花花的白,渐渐变成微黄,这就表示熟了!

    吃这种饼子的,可不是一般苦力,苦力最爱的是街头馍饼,那可比鞋底还厚实,贴在炉壁上烤出来,绷干的没一丝水份。

    文三倒不是瞧不起馍饼,而是对进炉贴饼的活儿,没信心能不被烫着。另外,他跟泰子也咽不下这种结实玩意,所以一开始没把它当营生来想。

    事实上,这种软乎乎的饼,倒也蛮对镇上人的胃口,只是街上有闲钱的人少,填饱肚子的苦力多,街坊们都把它当馋食吃,遛鸟吃早茶的老太爷,扎着小辫的毛孩儿,或者穿绣花鞋的小媳妇,真正的饿汉们还是抓着馍饼啃,所以米饼店的生意一直很清淡。

    清淡,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整日繁忙。

    上午,把饼子都烙好,放在一旁的箩里,夏天纱布罩着,冬天改用绵捂。下晚前卖不掉,就当今天晚饭,自个吃也不算浪费。

    米浆饼的短处,就是不能隔夜,天热隔夜会馊,天冷隔夜发硬。文三的饼虽是一般,但作风不似一般小贩,将实诚二字放在首位,做不出坑蒙拐骗、以孬抵好的勾当。

    跟往常早上一样,隔壁的早茶铺子,生意好时就跟他们借地方坐客,夏天可以在外边摆桌子,可冬天谁还敢在外边喝豆浆,一碗还没喝完都冻成冰坨了。

    “听说了没?”讲话的是西巷的周郎中,自前年儿子中了举人,派了个押粮的官,连带着他也关心起朝廷大事:“福王得了疑症,京城召集名医,要不了多少时日,你们就能看见皇榜了!”

    周郎中说话的神情,就跟住在皇城似的,朝廷任何风吹草动,甚至连皇榜背后用意,他都能揣摩分明。

    但这都是哪一年的消息了?福王得病不是一日两日,自从被圣上赐下毒酒,皇榜就贴出福王病重,在皇城修养的消息了!

    “感情这位福王,名字起得福气,却也没当上太子,还是个短命鬼儿,我看他过得还没咱的福气有福气……”说话的是李长户,瞅着笼里的小山雀,摸着腮帮上的胡渣子,笑道:“对吧,福气?”

    那只叫福气的山雀,跳着脚儿转个身,头一抬尾一翘,囫囵一泡稀屎粑。

    “李长户啊,这您就不懂了!”周郎中眼里闪着光,故意拉长了声调:“太子在位时,可不叫福王!福王这个封赐,是废长夺嫡后,当今皇上的体恤!”

    “哦!”李长户接过话题,换了另一种说法:“先打一巴掌,再给个糖吃。太子没了,福王来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在咱老百姓眼里,当福王那多舒服,成天介有人伺候,吃着最大份的皇粮,连宰相都得避着走啊!但跟那当太子比,毕竟还是差一截,太子是啥人啊?将来那就是皇帝……”

    文三听得玩心忽起,冲着泰子喊了几声,除了泰子听到走来,其余都没把他的叫唤放在心上!

    泰子和太子,音同意不同,差了十万八千!

    泰子狐疑满腹看着文三,文三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泰子看周郎中一群人,泰子不明所以看着,就听文三揶揄笑道:“说你呢!”

    泰子也是一笑,悄声道:“上回讲得更离谱,什么金锄头玉斧子,御花园到处珍珠玛瑙,入夜之后流光溢彩,连茅房都有夜明珠……”

    文三嗤笑道:“这都不算了,有一回你不在,你知道他们说太子拿啥如厕?”

    泰子笑道:“丝绸还是锦缎?总不可能金子吧?!”

    文三道:“面饼!”

    泰子听得发懵,狐疑道:“什么?”

    文三道:“刚摊好的薄面白饼,加了燕窝和珍贵药材,说是最能温润滋补……”

    泰子:“……”

    周郎中话匣子打开,李长户等几个闲人,围在一边点头听着,不是他的话当真新鲜,而是那赊药的账本上,都划着这几位的杠呢。

    有人忽然冒出一句:“皇上找人给福王治病,您老人家不就是郎中嘛!要能把病看好了,金子银子都有了!”

    “使不得,使不得!”周郎中一脸神秘,压低声音道:“福王这个病,就算治得好,咱也不能治!”

    李长户装出懵懂神情,适时凑过头去,脸上表现出兴趣,此刻的周郎中,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大药包,可以赊账的大药包:“啥关窍啊?您老人家,快给我们讲讲……”

    “上意难测,上意难测……”周郎中故意卖起关子,一直到其余的人,也跟着凑过头来,才压低了声音:“福王是谁?前太子啊……”

    全天都知道的事,被大药包神秘道来,果然有几分神秘味道:“你想那前太子筱篁,那过得叫啥日子啊?天天燕窝鱼翅吃着,太监宫女用心伺候着,有个头疼脑热太医全天候着,三品刀侍护围得连个蚊子飞不过去,哪能随随便便就得了疑症?”

    “这里头……大有文章!”

    等大药包下了这结论,听着的人纷纷点头,做出醍醐灌顶的模样,顺便才直起腰杆子,这一通弯腰把人累得啊……

    福气拉到第三泡屎时,李长户已经沾着口水,把衣襟上的烧饼屑吃干净。

    日头已经晒进铺子,周郎中也准备走了。既然是大有文章,那就不能三言两语,一次头给人讲完了,就似说书人的下回分解,总要吊足了听客们的胃口。

    刚准备走出铺子,袖子被人扯住了,文三拱手笑道:“先生,劳烦……”

    午时刚过,巷口传来何家奶奶的狮吼,杀了头的兔崽子,死到哪里去了,还不滚家来葬饭!!!

    抓了药买了豆腐,文三回到店铺时,板门只留了两扇。过了午后,基本没人买饼,敞着大门只是白白招风。

    文三摘掉毛帽,脱下出门长衫,又换过旧棉鞋,这才走进厨房。泰子端着一箕菜,刚从井台上回来,袖子捋到肘上,双手冻得通红,问了句回来啦,带豆腐了没?

    青菜摞在案板上,整齐轻悄地切着,泰子做事麻利,但不是那种风风火火、闹出很大动静的人,而是寻常人眼里的闷声葫芦。

    柜里取出药罐,文三边泡药材,边跟泰子说道:“这两天我来洗刷,你可别下冷水,省得白吃药,半吊钱打水漂!”

    泰子轻应一声,取过猪油缸子,道:“年前买点猪油,盐巴豆子也买点,还有米跟糖……”

    年关快到了,虽然没欠债,却也钱箕见空,最后几吊子钱,也是留着买米面做饼子的本钱。

    今早额外的诊药费,再加数项柴米开支,又生生少掉一块,指望近日生意好点,那真是寡妇生孩子做白日梦!

    文三,不是白日做梦的人!

    见文三皱起眉,泰子转了话锋:“柴别买了,山上砍去;做不得的,街上买吧!”

    青菜豆腐水煮了,少搁些个盐巴,盛在碗里的时,再挑筷子猪油。热气腾腾的,闻着比较香。

    文三端了碗,突然冒出一句,许久没吃肉了!

    说罢,他自己笑起来,自嘲道:“日子过得越发俗气!”

    泰子也跟着笑了,边夹菜边道:“明儿我去借个推车,咱俩去一趟集市,割个二十斤牛肉,再弄一只猪腿子,猪腰猪肠也弄几副,腌制起来慢慢吃。回头路过酒庄,顺便弄坛老黄酒,有酒有肉好过年!”

    文三笑道:“当自己财主,哪有这些钱?!”

    “我想把锦袍当了,没必要那么讲究,不过是挣个面子。土布衣裳也不错,结实耐磨,穿着也好做事!”

    文三眉头微扬,慢条斯理道:“你也就一件袍子,街坊邻里办喜办丧,总要穿出去应酬。宁愿当我的袄子,也不要当你那件袍子!”

    “袄子当不得,冬天要御寒!”

    “里子不能当,面子就能当?”

    泰子不吱声了,端碗默默吃饭。仅听文三的腔调,就知道他生气了。

    正经人,不打当铺门前过。文三内心深处,是瞧不起这种典当行为,就似买东西赊账一样,虽然这在街坊邻居眼中只是一件寻常事。

    “那可是上等云锦,当铺能给几个钱?这会子就为过个好年,三文不值两文的当了,以后还想穿这么好的袍子?!”

    这话说得过头,泰子抬起眼帘,瞟了对方一眼;黑漆漆的眼睛,看得文三心头一堵,也觉自己话重了,低头默默吃饭。

    刚吃两口白饭,碗头夹来青菜,泰子温和道:“袍子不当了,多砍几担柴火,反正下午也没事!”

    文三夹菜入口,眼中浮起笑意,就知他会妥协,淡淡道:“霜打过的菜,是有点甜味!”

    吃过饭,文三去井台洗碗,泰子则背起柴架,去山上砍柴火。

    来回几里山路,等泰子回来时,月亮已经出来了,文三坐在灶台后,守着一锅面疙瘩,等待着他的归来。

    一担柴不过几文钱,文三怕他太累了,劝道:“咱还有点钱,买点猪肉白面,照样过个好年!”

    泰子满不在乎,洗干净手脸,笑道:“发发汗,倒也好,这会舒服多了!”

    文三漫不经心道:“吃完药上我屋里睡,我反正是要烧炕,多一个人也是一样!”

    泰子抬起眸子,扫过文三的脸,斟酌着道:“不用麻烦,我不怕冷!”

    文三淡淡道:“铺盖,我拿过去了。”

    沂家庄的北风,冬季里成夜刮,连瓦片都能当哨吹。文三刚来的时候,正赶上春冷时节,下牛车刚走几步远,就一头栽倒墙根下。

    泰子发现他的时候,手脚冻得哇凉哇凉,身上没一丝热乎气。幸亏有热乎乎炕头,再加上冯大的土药方,总算把人给救过来了。

    今年一到冬天,西北风刚起时,文三就把炕烧热。泰子进了里屋,转身带上了门,问道:“你病好痊了?夜里还咳吗?”

    文三瞟来一眼,低声暗示道:“早好了!”

    俩人灯下站了一会,泰子就解开了腰带,闷声不吭脱掉外衫。文三见泰子开始脱了,也跟着把自己脱了。

    庄里人睡炕都喜欢光着,但泰子和文三都穿亵衣,文三将桌上油灯吹灭了,这才掀开被子上了炕。

    屋内沉默良久,泰子道:“你不怕?”

    文三道:“都是前生事了,难道你还在怨?”

    泰子毕竟是前太子,文三跟他厮混一起,轻则杀头重则株九族。

    泰子道:“我不是指这个……”

    当年青楼那场戏太生猛,让文暮晗从此与他割断情丝,并打心里厌恶断袖之流,如今可是越过心里那道坎吗?

    文三沉默半晌,翻身气闷道:“睡觉!”

    泰子就从背后抱住他,慢慢解开他的亵衣,文三情不自禁转过身,与他唇舌互吻交颈缠绵……

    原来情事是这般美好,廊下铃声叮咚作响,似在勾织一曲来迟的旧日美梦。

    这一世,文三属于泰子,文暮轩又能耐他何?那帘子后的丑陋龌龊,不是前生的筱篁和文暮晗,更不是今生的文三和泰子。

    第二天早上文三也打喷嚏了,这一觉睡得连他都伤了风,幸亏昨夜还有暖炕,看来多砍柴还是有好处!

    沂家庄的饼店打烊几天,等病好开门的第一天,又见一群人围着周郎中,原来皇榜贴出来了,同德三年福王病逝,死后葬入东郊皇陵!

    太子的悲剧人生至此告终,但泰子的幸福生活才刚开始。

    这厢里,李长户竖起大拇指说,您老人家真是料事如神!

    那厢里,泰子文三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看向廊下两串铃铛,那银铃绕着那风铃好不悦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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