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2198 更新时间：18-06-01 21:11
眼见裴照壁回了屋，门吱吱呀呀一声响，裴兰摧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裴照壁口中“下海”二字是何意味，眉尾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裴玉折没多注意，只因为又笑又气的实在掉分，懒得再为难裴兰摧，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略微收敛了一下眼角的嘲弄，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扒拉开裴兰摧手掌上的荷包，拨了拨，也没见散钱：“先赊着吧……”他慢条斯理地拢着荷包，抬眼看了看裴兰摧，“不如先把两年前的账给清了？”
有些人打小就自我封闭惯了，只要天不塌地不陷不遭受难以忍受的肉体痛苦，是可以时刻保持体面的。情绪对他们来说非常容易把控，什么欢喜雀跃，什么失声恸哭，什么惊慌失措，一辈子也不会明目张胆出现在他们身上。
裴兰摧一双眼沉静如湖水，声音平稳，态度优秀：“好。”
裴玉折侧了侧身，把门推敞开了一些：“进来坐。”
裴兰摧匆匆忙忙把谷琴里送回房间安顿好，片刻不曾歇就来敲了裴玉折的门，一路都像一根绷紧的弦。此时进了熟悉的屋子，慢条斯理坐在椅子上，缓了一口气，耳听着风声被隔绝在外，草药清香交杂着扑鼻而来，他才真觉得是回到了花谷。
裴玉折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了油灯，火苗忽明忽暗地颤了两下，照亮了四周。桌面上放着几本他胡翻到一半的医书，裴兰摧随手拿了一本，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烛火明亮起来的一瞬间将阴影投在他脸上。
裴玉折抬眼刚好看到这一幕，思绪在他脑海里蓦然回潮，忽然就想起了十三年前他从黑暗中挣脱出来，第一次见到裴兰摧的场景。
那年裴玉折七岁。
遭了无妄之灾，半死不活中卯足了劲从阎王殿逃回人间。
死亡像是一头饿狼，紧紧咬在他身后，他一路不敢停，跑得脑子缺氧，五脏六腑都在身体里颠倒，难以言喻的痛楚在他每一根骨头上横行，醒过来的一瞬间差点就被疼得再度晕厥过去。他下意识想要咬牙转移些痛感，却发现自己失去了面部肌肉的控制权，嘴唇张合都困难，更别提用劲咬合了——
事实上他连一根眼睫毛都动不了。
他就像是留有余温的一具尸体，干巴巴地躺在床上，眼前是不断翻涌的黑色，耳边是被蒙在瓮中的回声。
一声一声的不断回荡。
期间他不时清醒，不时昏睡，整个人像是沉在一滩死海里，黑色的海水伸出无数黏糊糊的触手扒在他身上想把他往下拉。极其偶尔的情况下，那些触手会缩回去，放任他四平八稳地漂浮在海面上，那是他难得能够歇口气的间隙。每当此时总有一股奇特的味道从他鼻腔中钻进来，带了涩喉的清苦味，从鼻腔滑入喉咙口，又流进肺叶里……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跋涉了多少年才苏醒过来。只知道他醒过来的那一个晚上裴兰摧也是这样坐在桌前看医书——
烛火扫过去，把书页阴影覆在裴兰摧半张脸上。
他面无表情地翻着书页，显得清冷又孤高，十分不好接近。
裴玉折闭眼昏睡了太久，不太适应光线，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始终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他，也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甚至还来不及把自己如何变成了这幅鬼样子给理清楚，屋子里瞬间又暗了下来。
桌子那边传来书本轻放下的声音，紧接着是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片刻寂静过后，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掌心有些细茧，手指纤长，触感温热。
“还想要眼睛就别对着光看。”
手掌主人的声音和气质如出一辙的不近人情，收回手时袖口不经意擦过裴玉折的脸颊。
裴玉折在黑暗中眨了两下眼，闻到了常常漏进梦靥里的清苦味。
随后床榻微微摇晃一下，裴兰摧在床外侧合衣躺下了，没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裴玉折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子，眼前氤氤氲氲的还是梦里的黑，像是遮天蔽日的乌云漫天堆叠在一起，摇摇晃晃的，晃得人头晕眼花，恶心想吐。那晚月光非常薄情，轻轻一层扫在窗外怎么也不肯漏进屋里来，他却怎么都看不够这一点寂寥的光。
这层光对他而言十分熟悉，近乎他不长的生命中不多的希望。永远这样，勾人心似的让他窥见一个角落，看得见，够不着。
月光冰冷的在窗**着，无情地看着他。他在月光冷漠的眼角余光中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过去，想起空无一人荒草杂生的院子，想起泥土梗住喉咙时泛起的草腥气，想起当头砸下的棍棒，想起乱葬岗上啄人的乌鸦和冰冷的尸体，忽然觉得自己仍旧被破草席裹着，断手断脚躺在硌人的碎石块堆里，费尽每一根神经再贪活一会……
荒野的夜风穿过破草席的洞，吹动他的褴褛衣衫，贴在他皮肤上蹭过去。天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窖，冷得他止不住的发起抖来。
裴兰摧翻了个身，面朝向他。左手无意识地从身上滑下，蹭到了裴玉折的手。裴玉折仿佛被什么给烫到了，下意识缩了一下手指。
他惊慌地往下瞥，纤长的睫毛搭在他的下眼睑上，目光从中漏出来，乌黑的瞳孔光亮隐熠。看到裴兰摧仍旧闭眼睡着，他松了口气。静静看了会裴兰摧，也跟着闭上了眼，**的鼻尖轻轻耸了耸，想把空气中那点若有似无的清苦味全都吸进鼻腔里。
“就一会，一会，天亮前我就挪开。”
闭着眼睛的裴玉折在心头默念着，偷偷伸出手，自以为天不知地不知的重新贴在裴兰摧的手边。
裴玉折如今站在裴兰摧身边，想起十三年前的往事仍觉历历在目。万分不理解当年的自己怎么会怂成那副熊样。
他甩熄了火折子，在裴兰摧对面坐下，拿起茶壶斟满了杯子推到裴兰摧面前：“不走了吧？”
“李将军率兵压退了叛军，只身入敌营擒得敌首，危机解除，再留我也没大用了。”裴兰摧翻着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医书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干脆合拢了书，拿起杯子，认认真真等候发落。
“那成，我不兜圈子了。”裴玉折顿了一下，拿过自己的杯子，往杯子里倒了大半杯的水，也不喝，只是拿在手上摩挲着杯底，“我想问个事儿。”
裴兰摧惜字如金：“问。”
裴玉折对着他笑了笑：“我有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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