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2637 更新时间：18-05-23 14:17
我失魂落魄回了雁回镇，突然就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拿酒当宝贝了。
那阵子可算是我这半辈子最不像话的日子了。酒醒了就去接个小悬赏，领了悬赏钱又一头钻进小酒馆，客栈？压根不敢回去。人在想不开的时候，见不得旧景旧物。
我混混沌沌地过着，结识到的人倒是比先前大半年加起来都要多。也不说什么心事，就你一杯我一杯地下肚，随口聊了些什么，醒来谁都不记得。
也不记得过了多久，有一天杨虚词捧着杯子坐到了我身边，看着我叹了口气。我和杨虚词没什么大交情，顶多就是他和訾尽关系好，偶尔来我们屋里蹭顿饭而已。我不乐意看到他，看到他我就想到訾尽，徒添不快。他倒不嫌我冷淡，一副看不见我冷眼的样子，自发拿过我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问我见过他舞枪吗。
这个“他”，不作他想。
我顿了顿，还是答见过。
他又问我知道怎么练出来的吗。
我不是很想知道，但碍于礼数，只好问他怎么练出来的。
他说说来话长，要从十四年前的冬天说起。
我说长话短说。
他说说不短。
我说那就别说了。
向来斯文的杨虚词翻了个白眼：“我说，是这样……”他顿了片刻，大约是在考虑该如何措辞，“訾尽他……在勾栏院里出生，六岁那年他娘攒够了盘缠，打算北上投靠訾尽亲爹，嫌訾尽累赘，把他丢在了七秀坊，好些年音信全无。六年后她惊觉自己色衰訾尽他爹爱弛才记起訾尽来。好在訾尽从小长得好，扮个水汪汪的小姑娘也不算多违和。那整整六年里，訾尽为了留在七秀坊愣是没敢说过一句话。没处撒娇没处撩闲除了练剑也没别的事可以做，剑术日益精进，倒是无心插柳被那七秀坊后院一位了不得的姑娘收了徒，也就是在那时候学了好些蛊惑人心的手段。等到六年后被李家接回去还穿着一身粉嫩嫩的裙衣……”
杨虚词轻呷了一口酒水，被辣得眉头直皱：“李家世代从军，战功显赫，娶的媳妇都是名门闺秀。出身如此低贱的少爷本来就没见过，还作这样不伦不类的打扮，背后少不了一阵排挤讥讽。那时候刚巧訾尽的大哥在场，那人从小嘴毒得不像话，别人放在背面讲的话他一个人当面全说完了，訾尽气性大，当即就拉过他打了一架。这一架打得他爹心惊胆战又心花怒放，一边担心着自己宝贝儿子的伤势，一边有些欣慰这白捡来的小崽子是个可造之材。但又愁，这七秀坊学来的剑招总归娇软了一些，与李家枪法截然不同。当即决定把他矫正过来。于是訾尽回李家的第一天，来不及歇口气来不及喝杯水，眼角还挂着彩，一身狼狈就被老爷子塞了一根比他长上一半的长枪丢到了后院……”
我不自觉放下了酒杯，听杨虚词事无巨细絮絮说着訾尽在李府的遭遇。
杨虚词叨了很久，末了叹一口气：“你别看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这小子心眼比谁都多，你嘴还没动他就知道你要说什么，大概都是那时候看尽了脸色练出来的。他在七秀坊日日盼着回家，真当有人来接他了，才发觉，这天下千户万家，没有一门写了訾尽的名字。那孩子重情重义的，什么都好，就是从小自尊心过剩，有过这么一遭，再如何也对李家生不出亲近。那些年……坦白说，不比他在七秀坊时好过多少。”
我打断他：“他娘呢？”
他娘亲既然还在世，总还有些……
杨虚词嗤笑了一声：“别提了，那哪能算娘啊，訾尽上停风寨十有八九和她脱不了干系。訾尽还没回府的时候，李家正妻就得了一场怪病，没有挨过那年冬天，去世了。訾尽他娘天天顾着那刚死了娘的李府大少爷，嘘寒问暖，安前顾后的无微不至，见到自己儿子却回回冷着脸，善心大发的时候就留一句，好好练枪，别给李府丢人……訾尽手腕上那道割伤你见过吧？”
我点了点头，那割伤在他手腕偏前的地方，他平日里也不遮不掩的，袖子稍往上撸一点就能看到。只是像他这样活泼好动的性格，身上有些伤再正常不过，我从没有多想过。
“他十五岁那年他大哥生了场怪病，有妖僧开了个药方，要用血脉相牵的人血做药引。他娘找了一堆理由把这锅揽到了訾尽头上，其实无非是想证明訾尽确确实实是李家的血脉，巩固巩固自己的地位，果然三月之后訾尽大哥就痊愈了。訾尽仍旧生龙活虎的，外边看来也就留了这么个疤罢了。然而当时府里有传言说，大少爷的病是那勾院夫人搞的鬼，妖僧也是勾院夫人请来的，其中猫腻不言自明……怎么？你两天天形影不离的他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我摇了摇头，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不是因为訾尽从没和我提起过这些家事，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误会了他。他那天发烧烧糊涂抱着我喊娘的时候，虚扣的那一段距离压根就不是怕什么黄粱梦醒，而是识趣。识趣到已经神志不清了都还存着不可逾越的分寸感。可就是那样对待他的一个人，已经是他那些年来唯一可以托些感情的……
我压下心头烦闷与偏颇，开口道：“如此也不是他行凶逞恶的理由。”
“行凶逞恶？”杨虚词像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顿了一会似是有所了悟，问我，“你是多久没去维安堂正正经经选个悬赏了？”
我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停风寨快被訾尽折腾疯了，眼下都没工夫下山作乱，维安堂只剩些捉老鼠的闲事，一个个都快要发霉了。”杨虚词奇怪地看着我，“感情你天天在这里伤风悲秋的，是在担心他误入歧途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遭天谴，不是因为他丢下你不管？”
我觉得有些乱，一时没想通杨虚词在说什么。
“……不过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他接着道，“朝廷前阵子终于派了兵来围剿停风寨，那寨主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请訾尽去做个挂名的四寨主。停风寨聚起得太快，朝廷兵力一到，那些贼人不过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带兵的那位正是訾尽大哥的，訾尽对他可谓了如指掌。经过这段日子的操练，停风寨加上訾尽，对上李家军还真不一定会落下风……”
杨虚词继续说着，我在心里大致梳理了一下事情经过。大约就是朝廷起兵，停风寨需要訾尽帮他们尽快练成一套对付朝廷兵力的方法，朝廷那边派来的正好是訾尽大哥，訾尽想在他娘亲面前争口气，证明自己不比大哥差，两者一拍即合，才有了訾尽上山的事。訾尽上山之后，停风寨就暂歇旗鼓，为和朝廷的硬仗做准备了。可是这件事，虽然訾尽针对的是李家，最后造成的后果祸害到的却还是寻常百姓……
杨虚词转着酒杯，看了我一眼：“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去做个说客。”
“说客？”
“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訾尽对谁这么……过……”他言辞含糊地吞了两个字，正色道，“也不知道他这回为什么鬼迷心窍。这样吧，我想办法送你上山，你劝劝他，做事有些分寸，不要过头了。他对你不设防，要是不听你的话，必要时可以直接在他茶水里倒包蒙汗药了事。”
“……”
杨虚词起身拍了拍我的肩，最后看了看我手边横七竖八的酒壶，轻飘飘说了一句：“不过我说你至于吗？我看隔壁黄伯的媳妇跟别人跑了也没你这样的啊。”
我一口酒咳入喉咙，一下子被呛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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