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西京烽火 (上)

章节字数:6381  更新时间:09-02-14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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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嚓!”刀光一闪,“嚓嚓”刀光连闪,一片红影飘洒眼前。

    马英切开了一个大西瓜。她笑咯盈盈:“这杀敌的军刀拿来切瓜,大材小用嘞。”说着麻利地把一块块红瓤西瓜分别送到吴沧洲、闫惜民、鲍玉莲和樊钟秀、李六、马虎众人手上,自己也抓起一块来,吃得甜汗横流。

    吴沧洲赞瓜又夸人:“团长夫人的瓜,甜口又甜心哪!”

    李六忆起旧事:“看见夫人切瓜,我又想起黄龙山杀匪,嗨,痛快淋漓!”吴沧洲笑望马英:“哦?那肯定是砍头如同切瓜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马英更加笑咯盈盈:“哎哟,吴参谋长倒想立地成佛呀?”

    吴沧洲颇为认真:“吴某本来就是菩萨心肠。小时侯俺家有片梨树园,我躺在梨树屹杈去看梨,人家把我头枕的那一枝摘了个溜光,我都没吭声。”

    鲍玉莲嫣然一笑:“那是你躺在树杈里梦没醒吧?”

    “嗬,鲍小姐!”吴沧洲一手扔掉手中瓜皮,“当初偷梨的,保准也有你,贼不打三年自招了。哈哈哈……”

    众人全笑,笑得十分开心。

    吴沧洲又抓起一块西瓜:“我没睡,是人家用一只雪梨塞住我的嘴,又用布衫蒙住我的眼,就在那树杈上把我捆了个‘老婆看梨’!”

    众人又笑,笑得都像是偷梨子的。

    马虎笑着说:“参谋长,听说你们河南捆人,有一手叫‘老婆看瓜’,您倒捆得出奇——‘老婆看梨’。”

    “是嘛是嘛!就因为那出奇,我一气窜出了那梨园,投到队伍上吃了粮。我可没想过要当什么参谋长,我那时只是想,到队伍上弄条枪回去,把那些偷梨的‘勾儿,叭儿’的都撂趴下。”没等大家再笑,吴沧洲突然反唇又问:“樊团长!据说您和夫人自小也到庙中修过行,今日又跳入红尘开杀戒,出手之后,可是难得清净啰!”

    樊钟秀红了脸。

    鲍玉莲扭了脸。

    马英冷了脸。

    闫惜民愣了脸。

    马虎、李六仰起脸。

    吴沧洲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立刻傻了脸,勾头又开始大口吃瓜。

    樊钟秀被迫打破僵局:“树欲静而风不止,儿欲养而亲不在,既然出手,我便除恶务尽。时至今日,我仅有两个心愿——何日里能率我弟兄杀进北平,亲到那紫禁城内去看看天子的龙墩究竟是软还是硬,干吗那么多人疯了头地去争抢?今天这位溥仪皇上,刚捂着屁股下龙墩,又提着脑袋爬上去,如今他才十二岁,十二岁娃娃就爬上爬下两次抢龙位,哪来那么大的皇帝瘾?再后我去见见咱民国的创始人孙中山,他革命革得恁费劲,咋不把那龙墩给砸了?留下一个大祸根,叫人家抢孝帽似的乱去挣?害得我们也今天一道圣旨,明天一个电谕接不够。孙中山推翻皇上自己偏不作,把头把椅子让来又推去,就此一点看,他比皇上高!了罢两件心愿,我就封刀,回家也当教书先生。俺大教书一辈子,至今好多理儿仍旧弄不清,他老了,我接着,把弄不明白的世上理儿摊给学生,叫大家一块去琢磨。”

    众人听得动容动色。

    吴沧洲不再吃瓜,他猛地昂头,竖起拇指:“樊团长!您有王者之风啊。”

    樊钟秀端然不动:“参谋长!您是说我也想抢龙位?”

    樊钟秀笑凄凄:“您莫捧我,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待会儿闫参谋、莲姐你们回到军署,请转告陈督军,樊某今日处罚马水旺,给他开酒店的部下出了气啦!”

    “好!”吴沧洲一拍膝盖,“我也实言相告。陈督军对我并不信任,几天前那样隆重地召见胡旅长,事先却派我去三原缠住曹世英,派闫参谋到周至傍住邓宝珊,连鲍女士也被派往蓝田找郭坚旅长。他的身边竟没留下一个河南老乡,偏偏调张藩、张洪远到军署陪酒。樊团长,您不觉得这里边……反正,我总有一天还要回家看梨园,请你也转告胡旅长,请他掂准副总督的帽子究竟是轻是重!”

    马英快嘴快舌:“胡旅长关中名将,他会掂出轻重,我看姓陈的无非是要借力打力,想借手讨伐陆建章。”

    闫惜民连忙摆手制止:“大事不可乱猜。我倒得知,明日凌晨,商震全旅三更起床,四更开饭,五更出发,全旅开赴秦岭山。”

    “他们进山干什么?”马英起身急问。

    “据说是要找回士兵们脑后的长辫子。西安城内,只留下少数军兵守城。陆建章正准备给张勋写奏章,要陈述他在陕西的丰功伟绩。”

    樊钟秀又抓起一块瓜来,心不在瓜地错啃住了花斑瓜皮……

    盛夏的黄土高坡,盛夏的西京古城,盛夏的白鹭原,盛夏的渭河、泾河两岸,白日蒸腾的热浪浓缩成晶晶的夜露。

    墙角的蛐蛐,枝头的鸣蝉,田间的蝈蝈,池塘有群蛙。

    阔老们把鸟笼挂在屋檐下,听厌了太太仆女的咿呀,爱上了不是人腔的鸟叫。

    连片成层的桔子林里,成群的柿鹧乘夜而出,啁啾的蹄鸣组成有民间的小夜曲。

    夜曲声中荡出一串“嘀嘀……”的怪音符……樊钟秀正在谍报室内指令一名话务兵拍发电报,他在低而急切地口授电文:“副督军!胡旅长!景翼兄!”语气似是分外迫切。

    话务员正一下耳机:“团长!电文要简捷,用一个称呼不好吗?”

    樊钟秀强为一笑:“好,好,重来!”于是他从头说起:“景翼兄!十万火急。明日,西安空虚,商震旅长出城开赴秦岭。良机难逢呵!是时候了。举兵吧?乘虚而入。此刻不战,良机少纵则逝。”

    话务兵飞快地拂动纤指,电键轻捷地跳荡。

    胡景翼刻不容缓地发报铜川:“陈督军,军座……”

    陈树藩紧急回电:“胡将军!现在我正式任命你为‘陕西逐陆前敌总指挥’,活捉陆贼者,赏洋十万块。活捉商震者,赏烟土三碗。谁先抢占总督府,我赏他……一房夫人!”

    胡景翼连夜约会曹世英。

    曹的车轴上挂着一蓬乱草驰进咸阳。

    胡景翼:“世英兄!箭已上弦,这次逐陆,你任副指挥吧!”

    曹世英慷慨受任,手指地图抒发己见:“胡兄,以地势论,西安西有太白,南有秦岭,北有渭水、泾河,东面华山起伏中夹有渭河谷地;以路途论,北、西、南三面全部出境遥远,况且西去甘肃,地旷人稀,南向四川,路多不通,北出陕北,关卡甚多,又且山荒地老,只有东出陕西,仅仅四百余里。”

    胡景翼扼腕道:“曹兄,你的意思是,起兵之后,商震必保陆建章东逃出陕。”

    曹世英击掌:“对!素日商震与山西新军首领阎锡山多有往来,我料他兵败后定会东逃入晋,与阎锡山合流。”

    胡、曹二人分别立在两架发报机前。

    胡景翼指令报务员:“快,向邓宝珊团长发报。”

    曹世英指令报务员:“发报长安、蓝田,让张义安、郭坚两部听令!”

    三原、咸阳、周至、长安、蓝田、临潼、渭南、华县、潼关包括高陵驻军的张藩、张洪远两部兵营内,一时间“嘀嘀、嗒嗒……”的发报,收报声连串鸣响、彻夜鸣响。

    小夜曲也顿失美妙,充满了冷肃的杀机。

    陕西连夜动起来,不是为了赏金,不是为了烟土,更非为了那颇带滑稽意味的什么“一房夫人”,人人只是为了驱除陆建章。为地方除却一害,那才是人所共有的巨额奖金。

    陆建章大概仍在甜梦中,甜蜜蜜地走向自己的末日。

    整个的西京周围,层层关山,座座重镇,夜色盖不住暗中正在急速运转调动的车队和炮队。炮筒上全包着绿幽幽的炮衣。

    各路精兵勇士乘夜出营,军帽上皆插着山荆野草,东来西往,南奔北驰,如黑色的莽龙无声无息地纷纷从四外向着西安省府重地滚动,贴近,再贴近……兵器上的熠熠寒光逼退了怯怯的月光,月牙儿在云缝中东藏西闪,不敢露出整个脸盘。

    机枪瞪圆了黑洞洞的枪口,步枪贴在步兵们的腋下,战马也套上了捂嘴布袋并且解下脖铃,提红缨枪和扛大砍刀的士兵纷纷在山凹里悄悄地、狠狠地,用石头棱子磨刀刃、擦枪尖。兵有兵的经验——一旦卷入战火,跟自己生命贴的最紧的,就是自己手中的武器。

    胡景翼、曹世英又早已并肩站在了一条山洞中。

    山洞是一座作战的临时指挥部。

    洞外不远处一个小山包上,并排架着三门野炮。

    胡、曹二人静静地立在一架古旧的座钟前。黄亮亮的表针不停地稳步奔走,一步一声轻响,声声叩击人心。

    曹世英发令:“严格检验信号弹,决不许有一枚哑炮!”

    传令兵敬礼:“是!”

    东山的娇阳血红着被云雾揽热的脸蛋,又叫醒了西安城中的军民。南城门最先打开,一群守门兵齐手抱下檩条粗的穿门杠闩。

    大队的商旅士兵耀武扬威地开出南城。

    兵,在不打仗的时候爱进城——城里比城外可以活得舒服些;兵,在快打仗的时候爱出城——他们知道高墙里边并不安全。商震的兵,此刻并不知道将有仗打,他们像一群圈在圈里久了的猪羊,急于出圈吃点火食儿。

    莽莽秦岭山区,接纳了商震的混成旅,那些倾巢而出的兵们,漫山遍岭的真如放开的羊群,凡是青绿的地方,他们都想啃一口。

    未久之后,草辫大多编成,士兵们各把草辫东歪西斜地挂在脑后,远远望去,民国士兵的身子,前清兵勇的脑袋,让人笑难掩口,恰似群魔乱舞。

    乱纷纷的商兵,乱纷纷的寻欢作乐——有人扑跳墙上,逮着山户的老母鸡杀鸡取蛋;有人窜进土著农户的牲口棚杀牛宰羊,把牲口皮子血淋淋地抡到茅草房顶上;良家民女的哭号挡不住流兵散勇们轮番的蹂躏,土炕上、草窝里、窑皮上、锅台边,无处不成为士兵们发泄兽欲的淫床;竟还有人在人家羊圈里按住公羊和母羊让其交配逗笑,耍尽恶作剧,同时逼迫羊圈的女主人当众扒下衣裤,人兽不分地逼奸妇女……

    好事甚微——有兵乱刀毙狼于林中,刀挑狼肉架火灼烤。

    有个小兵头目闯进一家山民的柴院,翻箱倒柜,从柜低翻出一包铜子儿,贪婪地塞进怀里。

    山民老汉拉住兵头哭告:“老总!这是我攒的今年的护国捐呀,撇下吧,撇下吧,不值几个大烟泡儿的。”

    那兵头抢钱心切,飞起一脚,踹中老汉心窝。

    老汉残喘着又求:“兵爷爷!俺孙子也在队伍上吃粮,你们……好歹,好歹也算同行。老百姓苦力养兵,当兵的……不能作践百姓啊!”

    那兵头又起一脚,再中老汉心窝,看样子这兵崽是立志要伤透老百姓的心。

    老汉白发一垂,口角血出,立刻瘫软无语,死活不知。

    小兵头人性全无,居然把老汉填入破衣柜中,阴笑着盖严柜顶……

    此兵应为当兵者戒——如此行径,岂止于杀人灭口,何异于丧邦灭国?

    陆陆续续的山民,三三五五地逃出秦岭,难民群中时有惊呼惨号:

    “娘,快跑哇您!”

    “娃子,你走吧。不敢哭呵!”

    “山神爷呀,鳖反潭啦!”

    日将中午,炎阳似火,枝头蝉儿,不知死活地对唱。

    西安西门外,终于爆起一串轰隆隆的炮响。

    炮音的余波在云中鼓荡,西南门外的周至方向也爆起一串隆隆的炮鸣。

    南门外长安方向不甘寂寞,一串炮声呼应而起,几股黑色的烟雾冲天直上,在空中花为弥漫的云朵。

    城西南蓝田方向似是百炮轰鸣,巨大的声波一浪一浪地把余音推入西安城中。

    唯有西安正东的灞桥方向纹星不动。

    北门外炮声更烈,也响得距城最近,简直是震耳欲聋。

    西北角传来炸豆般的机枪声。

    忽然间护城河里落下冰雹般得手掷弹,河水迸起无尽的水柱,水珠子溅湿了古城的墙脚,无数片被炸飞的藕莲叶湿浸浸地朝着城墙外皮上乱贴。

    西安城中大街上顷刻报马如蝇,趟得街头黄尘迷眼。报马均都冲向总督府。

    陆建章挺会作威作福——正卧在圆圈大藤椅上,映出一面大壁镜,拥着一名女报务员的胸乳“按电键”。壁镜反照出他跟报务女郎的丑姿,他倒觉得比孔雀开屏和牡丹春醉还要有趣。真是世间既有“恬不知耻”之词,便有恬不知耻之人,词是人嘴造的,词也总是某些人的写照。

    陆建章正色醉肉麻,一片声的报告响在议政厅门口:

    “报告总督,高陵驻军张藩部绕过临潼,绕过灞桥,轰炸西安城墙!”

    “咸阳胡景翼部,强渡渭河,抢占城西桃花渡!”

    “总督!邓宝珊铁军已接近古城墙下,正在柳林绑扎云梯。”

    “报告总督!长安张义安炮轰南门钟鼓楼。”

    “督座!蓝田郭坚……”

    陆建章惊得差点闭气,一把送开怀中尤物,暗叫一声:“完了!我犯了兵中大忌。”

    又一名报马飞奔督府,这骑手身不离鞍骑马直入。

    门卫追马怒骂:“混蛋!敢闯督署。”

    骑马者头也不扭地回敬:“城门已快不保,还督他娘的屁署哇?”

    陆建章慌神乱性,抓住报务女郎的军帽狂吼:“守住!守住!坚守四门。”他把脑后的马尾假辫摇得真正马尾一样,大呼卫队:“快,叫卫兵!”

    一群全副武装的卫士撞进大厅廊下。

    陆建章手指三名亲兵发令:“去,快去!冲出南门,快寻商旅长!”

    三名近卫齐奔军马厩。

    西安已被死死包围,西安已成孤城。

    各路逐陆大军炮轰西安四门。

    陆建章派出的三名求救的卫兵,刚奔上护城河上的石拱桥,只听对岸杀声震天,一枚铁砂弹落到桥面上炸开,卫兵的坐马前蹄立被炸断,那兵一头栽落桥上,身如弹丸随又飞射而起,一条残体挂上桥栏,双手死命扣住一根断桩,亡命惨叫。对岸又有排枪射来,垂死的卫兵身中多弹,依然垂死挣扎,双手不松桥栏,身上血流如注,注入护城河中。

    城头钟鼓楼上,四挺机枪同时对外开火,四串拖着蓝烟的铁丸组成四条火龙,试图压倒对岸火力。

    第二名急于出城的卫兵在猛烈火力掩护下,又驱马跃上石拱桥,可惜白色战马尚未跃到桥中心,连人带马早又弹洞垒垒,人血马血混淌,白马成了血斑马。

    钟鼓楼上路建章的士兵在叫骂:“出不去,出不去。开炮,开炮,轰吧!”

    城头上果然两门护城炮炮口吐火,连连向城外喷出大团大团的烈火球。

    迎面向城门冲击的张义安的兵士,有的趴下,有的退却,有名士兵刚背起受伤的战友,自己也双腿受伤,一软之下,战友的尸体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城楼被城外的弹火射得正在“咔咔”掉瓦。

    一名守城排长大叫:“顶住!商旅长很快打回来,咱们内外合击。张义安没多大兵力,不要怕他!”他招起一群兵士,拥着陆建章派来的第三名卫兵,连人带马在城墙上贴着内墙弯腰迅跑,暂时避开了烟火连天的南城门,借着护城河的柳荫,用一盘绳索挂紧战马肚皮,众兵齐力,把马垂吊城外。于是第三名出城求援的卫兵骑马泅水,泅水过河……

    天已过午,空中硝烟遮天蔽日。

    一杆“胡”字大旗,在弥漫的硝烟中飘扬。胡景翼亲临火线指挥。

    邓宝珊已经体无完服,上身军衣仅剩右臂有袖,他跨马提枪奔近胡景翼:“总指挥!商震手下全是铁杆呵。我团在西南角上抢攻三次,爬梯绑扎不及。”

    胡景翼果有名将之风,临阵尚含风趣:“铁杆怎样?怎敌邓团长关中铁军啊!怎么,你要赤膊上阵吗?”他顺手一指邓宝珊裸露的左臂。

    邓宝珊撩眉一笑:“撕下来给我的五营长缠了大腿。总指挥……”

    胡景翼弹弹臂上黄泥,依旧谈笑对敌城:“莫急,你若能抢先占领总督府,陈督军要赏一房夫人的。到时候我帮你朝他要媳妇。”

    邓宝珊急得直跳,抖手朝城墙上射一冷枪。

    城上趴在城垛上探身的守城士兵应声栽坠城墙外边,城河水面上又起一蓬水花,水花上又开出一朵血的花芯。

    胡景翼一拍邓宝珊的肩头:“好枪法!邓团长,我来助你攻城,再调两排上来,加强西门的攻城火力。你看,城头上守兵已经不多了,若能把你西南角的守敌吸引过来,你可乘机爬城,不过,这一刻你可把兵力暂退,稍稍休息一下,麻痹城头顽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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