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

一  于河

章节字数：2459  更新时间：19-04-21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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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轮胎碾压过一寸又一寸的野草后“沙沙”的声音，坐在三轮车上的于河出神地望着正前方的身影。

    视线里是一个有着宽大背影的老人，一身黑衣，双脚闷在一双老旧的黑色布鞋里。老人两边的肩膀高低不平有些畸形，手臂正随着骑行的动作大幅度颤抖着。

    她如同只年迈的黄牛一般粗重喘息着，衰老的面孔之上有几分刻薄神情，鼻梁的正中间长着一个一角硬币大小的黑痣，两只浑浊的眼睛紧紧的眯着，一对稀疏的灰色眉毛并不怎么对称，仿佛两块秃了的草皮。

    坐在三轮里的于河才微微低着头望着自己脸上那双大了不止一个号的黑色运动鞋，老旧的运动鞋隐隐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他的膝盖紧紧地合在一起，两只眼睛望着着三轮车生锈了的车身，瘦巴巴的手则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方。

    他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膝盖，目光所见之处，到处是些棕黄的狭长或圆形的疤痕，甚至有一处是不久前摔伤的，伤口之上结了一层很淡的血痂，青黑的皮肤上泛着数不清的互相缠绕着的细密的血丝。

    他偶尔才抬头擦汗，望着老人后脑勺被黑纱捆成一小团的花白的头发，望着她阳光之下的被汗水蒙湿后而反着亮光的后颈，只见到她皱巴巴的褐色的皮肤之上流下一滴一滴汗水。那些汗水滑进她的衣领里面，在后背之上绘出一条又一条汗水的复杂交错的痕迹。

    老人有些气喘吁吁，仿佛喉咙里透不上气了，一边卖力着踩踏着三轮车，一边费力地从嗓子里挤出几句口齿不清的粗重的土话。

    “今天上学第一天，奶奶送你来。以后你就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听清楚了吗？”

    于河的头埋的更低了，将所有的表情的掩埋起来，膝盖又合得更紧一些了。

    烈日一盘踞在天际之上，一股蒸腾般的热气便如狼似虎的扑向了大地，地上那些花草都好似被晒蔫了一般抬不起头，连路边的石子也被晒的火热，仿佛随时都能够崩裂。

    他几乎被太阳晒的睁不开眼睛。

    天气过于闷热，他的身上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背心，下身则是一件灰色的短裤。他的两只手臂被晒的又黑又瘦，比起同龄的女孩子还要消瘦一些，短裤里的两条腿几乎像是两根没有长大的瘦弱的竹竿。

    皱巴巴的衣服破旧到有些发黄，全是别的大人穿旧了不要了的衣服，腰上系了根绳子才勉强不至于滑落，空荡荡的衣服正随着三轮车的前行不停的晃荡。

    马路一旁的轿车摩托车一辆一辆的行驶而过，留下了一串串欢声笑语与呛人的尾气，惊起一股闷热的风之后便绝尘而去。

    那些被车带起来的风扑倒在他脸上，将他遮盖住眼部的刘海吹拂到脸颊的两边，露出两只带着几分腼腆与懵懂无知的单眼皮的眼睛。

    尘土呛的于河一路不停的咳嗽，最后甚至还吃进去不少的灰，烈日之下他甚至生出一种晕眩的感觉，只感到自己干巴巴的喉咙仿佛快要冒出黑烟了。

    他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了，忽然，身后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使他昏昏沉沉的大脑下意识的一震，他的手扶着三轮车两方的栏杆，转头慢慢朝后望去。

    视线里是辆军绿色的自行车，车把上面甚至还贴着许多青绿色的贴纸。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青年正骑着它，洁白的衣服被风吹动出一些恍惚的感觉，恍若他曾见过的被清风吹拂起的叶子。

    连接自行车头和车垫的横杆上还坐着一个小女孩。那是个身穿绿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梳着小巧的羊角辫，发端上还夹着一个星星图案的发卡，看起来干净又漂亮。

    于河看着她一边晃着两只腿，女孩细瘦的脚腕上穿着一双青色的凉鞋，如同青色的蝴蝶般在空中舞动轻盈身姿。女孩一只手搂着那男人的并不结实的脖子，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根冒着冰气的白色的棒冰。

    自行车掠过三轮车的那一刹那，他只听见一个语调软绵绵的嗓音，甚至随着那话语仿佛会有一股清凉的风迎面而来，让他忍不住的将眼睛睁大了一些。

    “爸爸，吃棒冰喔！”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在马路最前方的十字路口完全的消失，他望着那道被风鼓动起白色衬衫的背影，视线里却看不出明暗，只是最后余留在他耳边的便只有三轮车链条运作时那沉重的声音。

    许久于河才回头望着老人，见到她那副吃力地骑着三轮车的姿态，呼吸的声音又再度放轻了一些，似乎不敢用力呼吸。

    热汗顺着面颊流下，他的眼睛里渗进去一点咸咸的汗水，下一秒酸痛的眼睛就好像睁不开了，只是掀起衣服用力擦着自己的眼睛。

    “不要把衣服弄脏了，家里的肥皂不够了。”

    耳朵里再度传来老人那语调平缓的却无端有些尖利的声音，那声音之中带着一股总是使他很害怕的语气，下一刻他就放开被他揪成厕纸般的衣服，睁开兔子一样红通通的眼睛，垂下头低低嗯了一声。

    他又一动不动坐直了身子，姿势僵硬而拘谨，侧着头望向一旁的马路的动作没有再变过。

    直至不知多久之后，老人踩踏三轮车的动作忽然停下。他缓慢的抬起头，视线里出现一幢明红色墙壁高大的建筑物，建筑物的两旁有两个巨大的花坛，花坛上铺着绿色的瓷砖，栽种着两行整齐排列着的树丛与一些艳粉色的喇叭花，只是似乎连花蕊也因为空气而热蔫了。

    他下意识抬起头时扫视周围的环境，只见到大门口两边有两根又粗又高的柱子，上面挂着两块扁而长的牌匾。

    眼前的异常拥挤的景象使于河的神情变得有些迷茫，穿着蓝色制度的保安是个虎背熊腰的高大男人，冷着脸在门口维持着秩序。有许多蹦蹦跳跳、哭哭啼啼的小孩拽着自己爸爸妈妈的手走进了那道铁门，那道阳光之下反射着寒光的铁门。

    “到了，你进去吧。”

    于河听着老人的话，见到她头也不回的把几张揉成纸团的纸币交到他的手上。

    于河的神情顿时又弥漫上一种不知所措，他一边望着老人的后背，一边又飞快转头望向那道几米高的大门以及那些不断走进门里的陌生背影，心底生出一股几乎淹没心头那道堤岸的恐惧。

    于河颤抖着伸手接住了那些钱。

    他听见老人偏过头来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却始终咬住唇不曾说一句话。

    爬下三轮车时他的裤子后面有一些脏污的泥土的痕迹，是刚才坐在三轮车上时蹭到的泥，但他自己没有察觉到。

    他弓着背埋着头，额头上都是冷汗，有些发白的嘴唇紧闭，牙齿紧咬住，在诸多大人略带惊疑的视线中，他缓缓的朝这所大到如同一只怪物的学校里走去，背后只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破旧的布袋子。

    走到铁门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回了一次头，只是脚步微顿便被一个神情不悦的中年男人给大声呵斥了，随后他只能又局促的转身朝里走去，转身时眼眶已经微微发红。

    不知何时，方才停着三轮车的位置已经被几辆胡乱停放的自行车给彻底占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