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浮生切梦  第一章 司马

章节字数:3973  更新时间:09-03-13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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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縷曲簡梁汾

    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痴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天慾問,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轉丁寧、香憐易爇,玉憐輕碎。羡煞軟紅塵裏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我者,梁汾耳。

    军营的瞭望台上,总是刮着很凛冽的风。白帝的冬季向来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春过于短暂,冬一结束便酷热难当,应了冬的漫长,夏自然也拖延,更像是应了春的仓促,秋也一样逃不了短命的路途。

    夏尽冬来,冬去夏继,这般偏执,教人无从适应,然而不管春夏秋冬,高处的风总是要来的凛冽些,无论是军营的瞭望台,还是北城门高耸的哨所,抑或是未已皇宫内金雕玉砌的亭台楼阁,风呼啸而至,像是要切开每一寸它所能到达的皮肤,这般的嗜血。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迎风便会流泪。严冬的清晨出门汲水,过于无力的手冻得肤色青紫,眼泪不停地流。娘亲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们一滴一滴地落下,打在被冰封冻住的井辘上,“铮铮”地响,我止不住它们。

    我站在未已宫内最高的楼阁上,俯瞰远处被暮色笼罩的都城。它像一张棋盘,沿着街道被分割成块,那川流不息急于归家的人群是局中几经谋划的棋子,中规中矩,不曾逾越半分,渺小得倘若蝼蚁蚍蜉,置于某个人的掌中央,任其翻转拨弄也改不了它即行的路径。

    暮色四合。夕阳收起最后一缕明晖,隐没于远处高耸入云的遏罗山后。不曾停歇片刻的风似在述说这个叫做定数的东西,看尽潮涨汐落,月缺月盈,昼更夜替,唯其依旧强劲、凛冽,却又苍白空虚。

    尽管它是如此不近人情的东西,也还是喜欢的罢,因了它的不顾一切。任其吹散鬓边未被束紧的发,玉簪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从中间断裂开来,碎了一地。

    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带着些许责怪的意味,踱到我身后,执着绣金的墨色发带替我束紧飞散的发。

    她对我说,乔楚,把帘子放下吧,我不想望见你落泪。

    她的指在我发间轻缠迂回。待她终于选定满意的样式整弄停当后,我放下帘子,背转过身望着她,眼眶干涩。

    我不否认,也不辩解,尽管我早已不会流泪。那些闪烁的晶莹和如今似乎已被我忘却的笑容一起,凝固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再也倾泻不出,如同多年不曾经营的田地,弃之不顾任其荒芜,心中那一块本该柔软的地方已棘草丛生。

    我已流不出泪,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瞳孔里溢出些许调皮与嗔怪。我沉默不语,只因她说的一切,即是真实。世间善恶黑白难辨,然于我而言,除她之外再无是非。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琉璃之色明暗涌动,柔而明朗。她身着最金贵华丽的绸缎,银丝绣纹金线镶边,华而不庸。她操持最精致的妆容,青黛蛾眉红唇雪腮,艳而冷峻。她叫做白雀翎,身上流淌的是白帝皇族白氏之血。她是白帝的王,是至高无上的陛下,然而在我眼中,她只是个刚诞下不久的女婴,粉雕玉琢,需要人爱抚。

    “乔楚,我累了。”她上前环住我的颈,打断我的思虑。于是我低下身去抱她下楼。她缩在我怀里,闭着眼微微转动眼珠,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我望着她,用脸颊贴着她的额头。这样一个乖巧安静的婴孩,是我最乐意见的样子。

    这座高阁的最底层便是她的寝宫。我离开书房,转过几个旋梯拐角,踏入这座金碧辉煌的寝宫之内,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之上。宫女们上前服侍,我嘱咐她们轻声。待她褪去厚重的华衣和浓艳的脂粉、放下高盘的发髻、素面朝天抓着软衾睡得安稳之后,我转身上楼,再次回到那个高高的书房之中,批阅她案上剩下的奏折。

    那样空旷的内寝走动几步便能听见回声,处处金雕玉砌,耀得人难受。她睡在里面究竟会不会感觉冷。我这样想着,手中的笔却不停。

    夜渐渐阑珊。月隐去了它的华光,星辰愈发闪耀。

    要批完这奏折定是又得熬夜。她要我早些回府休息。奏折不过是小事罢了,可是我依旧决定留下。

    我执笔挑了挑案上的灯芯,灯瞬时亮了许多。翻开烫金的奏章,一页页地看,这些恼人的事,没完没了。

    我是白帝的大司马,执掌全国军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权重。他们视我为白帝神话,因为我出师必捷战无不胜,助她一统天下,功不可没,更有人说我只是她手中的一把锋利兵器,没有任何感情,因为我既不会哭也不会笑。

    他们说的都没错,只是与我无关紧要。我在乎的是她望我的眼神,有喜悦便足够。

    究竟是何时开始不苟言笑。我望着案上跳动的火焰,饶有兴味地细想。那些遥远的事情已飘渺的教人无从探寻,仿佛是生来便不曾拥有过一般,如今的我只是记得六年前那个雪夜,下定决心不再落泪,尽管自己幼时是那样一个一碰就哭的小鬼。

    我在京城花锦街的凝香楼长大。我的母亲是京城最美的女子。尽管如此她也只是个歌妓罢了,误入风尘,受尽艰辛与涤荡。

    我的母亲她叫我楚儿,带着万般疼惜与爱怜,眉眼盈盈地唤。她是凝香楼的头牌,是老鸨的摇钱树,肯为她的嫣然一笑一掷千金的男人数不胜数,然而她却硬是为了一个无情无义的薄幸男子生下了我,自此谢绝接客,在这风花雪月的地方万般挣扎。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曾知晓。娘亲说,爹爹姓乔,爹爹去了楚地,很快就会来接咱们走的。她为我取名乔楚,日日向着南方空虚地望,于是我也像她一样偷偷在心中勾勒出那个轻袍缓带、譬若芷兰玉树的男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等到我明白过来这只不过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谎言,再亲手将心底这个自己臆造出来的父亲一点一点抹杀。

    我美丽、善良、温柔、苦命却又愚笨的母亲,她怎么就不知道,堕入了这风尘之中染得一身污秽,又怎能再守身如玉而不随波逐流?

    确实是不行的,我比她要清楚。像是应证了我的预感,她终究不得善终。她死了,在老鸨得了那无赖地主的几千两银子逼她嫁人之时,她偷了一根绳子缢死在我的床前。我从睡梦中醒来,揉眼望着她垂下的一双脚,绣花鞋上的鸳鸯来回地晃。她终是到死都没有等到她的情郎。

    楚儿,楚儿,楚儿……她曾那样柔媚地唤。我也终于知道了,她盈盈的眉眼看的根本不是我,而是透过我的轮廓,看那个误了她一世的负心汉而已。她爱他,胜过任何。

    我批着手中的奏折,这般淡然地忆着那个曾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如同她残忍地让我遇见她的死,我也可以很淡然地怀念她。有时想想或许她的选择是再好不过了。她让我的心坚硬,让我除了此刻睡在榻上的那个女人之外,再无牵挂。

    我放下笔小睡。梦里凝香楼雕花的栏杆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宫女执着宫灯上楼,步到我身边轻轻推醒我。

    “大司马,早点儿回去歇着吧。若是陛下知道这些个事儿又累着大司马了,明儿非得动怒不可。”我抬头,望见她微微犯愁而又闪烁不定的眼,于是起身,接过她手中的披风道了谢。宫灯映得她双颊绯红。

    我下楼,经过寝宫,替她熄了灯,掖好被角,望了一会儿,抬脚跨出阁门。

    月朗星稀晴空如墨,观星是再好不过了。记得她曾指着天空一角那一红一白两颗星对我说,看那一对双生星,那是我们的司命星,一颗乔楚,一颗雀翎。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又暗又小的两颗星。我不懂星相,尽管她是皇都内最好的星相师。她教我剑术、兵法,就是不教我占星。我不计较为何,顺着她的意便好,所以每当她枕着我的臂对着星空指手画脚,我便沉默不语,转头凝望她琥珀色的眼眸。在我眼里,她瞳中的光芒是要比天幕上璀璨的群星亮出许多。

    我仰头,寻找那两颗星。依旧是那个位置,然而此刻它们却一扫多年前黯淡无华的阴霾,散发出耀眼的光,如影随形却又独自燃烧。

    双生。作为一个星相师,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厄运、混乱、枷锁、毁灭,世人赋予它们无法改变的轨迹与预言,然而当她谈起,依旧明朗地笑。虽然我不习星相,却也知晓那不吉的征兆,但我也只是凝望着它们,希望它们的光辉能在我眼中停留得长久。

    双生照命,辰宿更张,寻鲜善果,无始无终。嫏嬛密阁的史料上这样记载。命运这般的骇人,然如若你不信,它便什么都不是。这一红一白的两颗双生星只是我们的司命星罢了,除此之外亦无他意了。

    我迈开步子向宫门外走,推醒了打盹的守卫。他替我开了宫门,赔着笑点头哈腰。门外的车夫也已等候多时。想来府中的奴仆们大概都也等得不耐烦。因了我的一己私念,竟是要让这么多人为我劳烦,实是不该的。

    颠簸了些许路,下了车又被一群人迎进府。这个占地广袤的大宅子,门庭的牌匾上刻着镶金的三个大字:司马府。请了最好的工匠,用了最好的材料,雕梁画栋几经设计考究,白日里气宇轩昂,夜了也是灯火辉煌。它成了白帝皇城最突出的标志,让天下人喃喃是谁好福气,生了大司马这么个光宗耀祖的男孩儿,没人知晓我的母亲,实是一点福气也无。

    我疾步走。婢女们替我解剑宽衣递茶。绕过不知多少亭台走廊,我在心里怪她的奢侈铺张。望着前头领路的管家,心想若是没了他留我一个人漫步,或许到天明都找不到自己的寝室在哪儿。

    这个冷清的宅子,不是家。哪儿都不是。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住在她的祖母雅明夫人王府中的那段日子,她总是半夜硬闯进我的房间,在榻上独自和衣睡了,待我回房再起身陪我看兵书,累了便躺在我身边,背对着,一直到天亮。我闻见她的发香,让人如此安心,然而此刻这个宅子,点再多的灯都是散着阴冷的寒。

    我抬脚跨进寝室门槛,望见床头那一株墨菊。月光透过雕花的红木格窗婉转而下,清丽如水。待侍女们替我解发洗面,摇曳的烛火映照在银色的水盆上,闪着不讨喜的光亮。我命人把它拿远,系好寝衣的襟带准备就寝。

    我怕水,怕那流动的光泽,怕极。每当我俯身,倒映其中的那张脸总是让我想起我母亲那一双哀怨的眼。

    我想我是忘了她的容貌,也自当是应该忘了的。我躺在榻上,转过身闭上眼,侍女们口中叨念着“安寝”,弯腰屈膝轻声退出门去。没有昔日她调皮的轻吻,或是柔声道“晚安”,我就这么闭着眼,辗转梦魇直到天明。

    那些毕恭毕敬的奴仆们至今我还没有完全认清弄明。就如同他们待我,除了这一身的浮名功爵,亦不知晓他们的主人有着怎样的过去。他们一定不曾预料,众人眼中那样一个身份显贵沉默寡言的大司马,曾几何时却是连一个奴仆也不如,甚至更卑微,更低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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