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浮生切梦  第十章 浮生

章节字数:4872  更新时间:08-09-01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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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是盲的。因而无孔不入。

    爱若谷底之风,因为眼盲误入其中,带着长驱直入的狂喜,呼啸着前赴后继,一旦发觉没了出口,便开始急躁地咆哮。它横冲直撞,翻江倒海,不想一时的失误,竟是换来了这般的禁锢。

    世间情爱皆因误而起。一切皆误,人误,地误,时误,事误,更不该的,是情误。

    “乔楚今年二十有六了吧。”她站在城楼之上负手而立,俨然是一个威严的王者,却不时转过头来柔媚地笑。

    “是。”我答。

    “这么多年,还没给我们大司马过过生辰呢。是雀翎疏忽了。”

    “过不过都一样吧。”我望她,也已不是那个十七岁的稚嫩丫头了。远眺这苍茫的大地,一年,又五年,再两年,心中已这般落满了惆怅。

    “二十六……是二十六了,太快了……”她喃喃。是快,自十八岁那年,一晃已八年。然映照着这仿若重生的八年,过去的十八年像是没过,只是新生之前的铺垫,泥沼一般的污秽。

    “二十六,早该成家了呢,你说什么,乔楚?”她转过头来对我眨眼。风吹乱了她的发。我上前替她披上风氅。

    “乔楚,我有一个心愿。”她凝神远望,那声音飘渺得似是无从探寻。

    “我要在那富饶的南地买家置田,过悠闲的日子。家人和睦,儿孙满堂,春日踏青,夏日乘凉,秋收冬藏,多么惬意啊,你说什么,乔楚。”

    “是,这不难办。”

    “呵,我若是这么做了,白帝的这些臣子百姓该如何是好呢?”她挥袖俯瞰城楼之下。“这是个无法达成的愿望。当我决意坐上那黄金椅,这心愿也便成了死灰,不是么?”我听见她话语中的悲凉,不知从何安慰。

    “乔楚,你替我难过么?”我默不作声。“乔楚在为我心疼,是么?”我抚她的发,微微点头。

    “好。”她又笑。“既然如此,乔楚你就代我完成这个心愿吧。”

    自那日青帝白帝在薇芝郡一战已有好些时日,如她所说,青帝至今不曾来犯。我才知道她饶了青帝三万人马换了一张契约,三年之内不得扰乱边境,岁贡也增了一倍多。她为何这么快妥协,不像她的作风,我奇怪。直到那日她在城楼上说的那些话,才让我顿悟。

    我的王,她是不要我了。

    她遴选天下美女,又昭告各大臣仕宦。她对我说,乔楚身边是该有个照顾起居的人了。

    “这是我妹妹,金灵郡主。”她牵着她进宫。那个十六岁的丫头躲在她身后怯生生地望我,咬着嘴唇,掩不去双颊绯红的色泽。

    我回府就寝。自那日起,本是门可罗雀的司马府快被来人踏破门槛。天下议论纷纷,不知谁家女儿这么好福气,能被大司马看中,做得司马夫人,嫁得如意郎君,自此便享一世清福。

    我想起很多年前她对我说的话。她说,她需要一个克制、从容、明辨是非、能时时纠正她的错误的人。我应了她的愿望,变成了这样一个克制而内敛的人,不想却再也没有机会坦露自己的意愿,也无从表达。

    我拒绝了所有前来说亲的媒人。她笑话我说,大司马眼光果真不是一般的高,莫非是要配个郡主才甘愿。

    我沉默。我只是想在她身边,我只是想守在她左右。除此之外,别无他愿。可是她竟是连这点心愿都不曾满足我。

    她不知道的事情有太多,所以她才把金灵郡主许给了我,赐了楚湘郡封邑十万户,封作楚王,要让我离开。

    天下留言泗窜。那些大臣们或是冷笑或是嘲讽,谁逃得过这世俗的牢笼,皇帝的身边怎容得下个掌握天下兵权的人存在?他们望我的眼神差点让我信以为真。

    她召我进宫。

    “乔楚,虎符。”她笑得柔媚。我心猛然一酸,立在那里,脊背渐渐僵硬。

    “乔楚,去楚地吧,替你留了最好的一块地。金灵就交给你了。那丫头,说喜欢乔司马喜欢的不得了呐。买家置田儿孙满堂,乔楚也该……”

    “是,陛下,臣领命。”我打断她的话,单膝跪下,将虎符放在她脚边,然后起身,退出门庭。

    她愕然,轻轻叹息,两行清泪应声而落。为人臣子,这本就该是应尽之礼,就算她要我死,我也不应有什么怨言。我径直走出宫去。我想她脸上的泪,或许是不需要我去拭了。

    她是不要我了,或许对她来说,我已没有任何价值。

    我曾想过,这样也好,应了她的愿望,买家置田,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毕竟是她希望我这么做。

    可是。

    可是。可是当我想起金灵,那个和她有着几乎一样容貌的孩子,我是否要为了她,再负了这第二个女人。

    那日我出城回封地,城中的盛况并不亚于皇帝巡游。她让司空司徒送我,准了神使出宫。我牵马出了城门,上了官道,回望那座金色的高阁,那空寂的内寝,是否承载的起她无声的泪水。伤心之时,谁替她拭泪,病发之时,谁给她安慰,又有谁替她披上风氅,谁替她分担成堆的奏章,谁吃她做的菜,谁来暖她的手……

    操办了婚宴。我的世界,似是一下静寂无声。我握着红色的巾带跪拜天地,想起膝上的伤,还有她揉在我衣襟上的泪。我抬起她的脸,轻轻吻去它们。十八岁的悸动,竟是如此换了一世不逆她的承诺。是她赚了,连本带利,赚得我一文不名一钱不值。

    我掀起艳红的盖头,似乎遇见一场盛大的幻觉。没有来得及止住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雀翎。

    我突然想起云杉对我说的话,于是夺门而出。

    我决定起兵,八年来第一次没有顺着她的意愿。我要谋反。

    很小的时候,有个云游僧人望见我在河边汲水,硬是要我剃度,随他侍奉佛祖。他说,若不是这样,孩子你不会有善果。我害怕地扔了水桶飞似的跑了回去,躲在娘亲怀里呜呜地哭。

    他看着我叹气。他送我四个字:浮生一梦。

    现在想来他的确是个高僧。我这一世,便应了他那四个字,不过是活在谎言之中。她们给我织了一个又一个的梦,甜腻美好的让人落泪,却又总是待我沉溺的无法自拔之时将我推醒,告诉我这只不过是个梦罢了。

    是梦,只是梦,只是浮生一梦。

    我在郡内召集人马,应者云集。不想她给我的好名声,最后竟会置她于死地。挑了五千精兵,一路北上,已足够。

    势如破竹,白帝皇都不攻自破。选了盲蚀那一日,她的神力因天象应是不剩多少。她应后悔告诉我这个秘密。她曾说过,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成亲当晚,我离开楚王府,在空无一人的近郊游荡,第一次思考我这一生究竟是为何而活,自己究竟是想要什么。

    八年。八年来,助她在未已宫站稳脚跟,助她完成这统一大业,而后功成名就居高临下。我拥有任何一个男人都梦想拥有的东西:权势、金钱、地位、功爵,甚至女人。宏图得以展,壮志得以抒,仕途一帆风顺,甚至是白帝史册都不能忽略去这个姓乔名楚的人。可这一身的浮名,就真的是我想要的么?不,不,绝对不是。我想要的,或许十八岁那年就已经很明了。

    我想要的,是她。不是未已宫中端坐在黄金椅中至高无上的王,而是那个叫做白雀翎的女人。

    我问过她,为何想当王。王无所不能。王真的什么事都办得到?她点头,带着十七岁少女特有的狂与稚嫩。我相信她,所以我要当王。

    我想赌一赌,用自己当赌注,跟她赌一赌。

    我踹开寝宫的门,望见她脸色煞白。我跨进去,用剑指着她。

    “下诏退位。”我把拟好的诏书扔到她脚边。她俯下身去,捡起来,颤抖地翻开。

    “乔楚。”她唤我,虚弱到神情涣散。

    “下诏退位于我,白雀翎。”我撇过脸去不看她,害怕自己心软。

    她扔了奏折,带着愤怒与绝望,压低声音,缓缓从唇间吐出那一句话。我知道,她自是气极了。然而那一句质问,却能让我稍稍欣慰。

    她说,乔楚,你竟然反我。她说竟然,而不是竟敢。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白雀翎英明一世,竟败在你乔楚手上。”她大笑,气息游离着虚弱。

    “好!”她一下瘫倒在地,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啪地往下掉。“你说过,会永远在我左右,永远听我的话……”她泣不成声。我举着剑,却感觉它有千斤之重。

    “白雀翎,同样的话,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良久的沉默,她哭到再也哭不出眼泪,才缓缓站起来,突然笑着望向我。

    “我答应你,乔楚。”她一步步逼近。我一怔,剑刺进她的肩膀。我一惊,抽出剑身仍在一边。

    “乔楚。”她环我的腰,伏在我胸前,微微踮脚索吻,在我低头的一瞬抬手结一把金剑,贯穿了我的身体。

    她吻我,抱紧我,那般的专注。

    血气上涌,我撑不住,倒下去。她焦急地跟着趴下去,依旧紧紧地抱着我。

    输了,到底是输了。她不会让我当王,她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的宝座,尽管我只是想以那样绝对的权势与身份给予她庇护,让她褪去一个少女不应负担也负担不起的责任,来依靠我。

    可是她不要。

    “为什么,乔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告诉我。”她的声音依旧沙哑。我不奇怪,也不怀疑她是否为我心痛,因为我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决定了的事,即使知道自己会后悔,也义无反顾地去做。

    我躺在她怀里,缓缓开口,一心想让这一次成为她最最后悔的一次。

    “因为,因为你看起来那么累。不是么,雀翎,你那么累。”她心口一颤,随后开始微微发抖。

    我抚她的面颊。“你说这样多好,我做王,上朝、批阅奏折、处理政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幸福地笑,这样多好。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让自己那么累,雀翎,你依靠我,多好……”我咳嗽,止不住唇间的血。她这一击,拼尽了最后的神力,一如往常,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

    “我说了,你会许么?”

    “不会。”

    “呵。”我轻笑。“还记得那次在后山练剑的事么?雪下的那么大,你拉我在山洞里躲雪,看着洞外狂暴的风雪,握着我的手,靠在我身边,静静地等。那时我就想,若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该多好。只有我们两个人,永远不分开,多好。你说,要我永远听你的,我想如果能这样一直在一起,我就答应你。你当上王的那一天,在雪地里舞,说只相信我一个人,你还说,只要我在,就不会离开……”她捂住我的嘴,泪又涌了上来,打在我的面颊上,冰冷刺骨。

    “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你为什么要我离开!”

    “雀翎等一会儿告诉你原因,好么?”她突然轻柔地笑,抬手按住我的伤口,血竟然奇迹般的止住了。

    我一惊。她是在用她的命折成神力替我疗伤!

    “你疯了!”我打掉她的手,她又不依不挠地继续按着。我抓住她的腕封住她神力的出口。

    “你干什么!你放开!你不许死!不许死!”她挣扎。我紧拽她的手不放。

    “算了雀翎,算了,你放我走。”

    “你累了。”

    “是,我累了。”她停下来,望着我,悲恸欲绝。她就这样望着我,一动不动。

    “傻丫头。”我克制着上涌的血气,心口撕裂一般的疼。我想那些话或许我是可以说了,若是再不说,怕是没机会了。

    “你说,我究竟为什么不听你的话。我想了很久,我想通了,雀翎。因为我爱你。”我咳嗽,剧烈地咳。

    “我爱你,雀翎,我爱你。”我艰难地喘息,喉咙口不时泛上腥腻的血气。泪模糊了眼眶。它们那样汹涌,如同潮水一般起伏,我止不住。

    她执着我的手贴紧她雪白的脸颊,依旧那样冰冷。她侧着头,呆滞地望着别处,不看我。肩膀因为无法克制的哽咽而微微颤抖。泪一滴一滴落入我的鬓发,打湿我的面颊。我想伸手替她抹去这招人厌的家伙,轻声安慰她,可是我已经累的再也抬不起胳膊。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多么的、爱你,你知不知道……”我叹气,话已断断续续。

    “傻瓜!傻瓜!我只是想让你幸福……”她突然回过神,扣住我的肩死命地摇。

    “雀翎怎好……怎好如此拖累你一辈子……”她在我耳边歇斯底里地喊,那般绝望地望着我,像是在等什么回答,可是我已经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我眯起眼,视线开始模糊涣散。那片白光之中,有落了一地的雪,冰冷洁白,她一身素衣,仿佛踏雪而来的神,轻履缓步地走向我,捧着一株傲然而放的墨菊,柔媚地笑。于是我僵硬地扯动嘴角。我不知道那是否可以称之为笑,可是此刻自己心中如此欣喜而安详。我知道这一刻,她是属于我的,完完全全的属于我。我不奢求过多,如此,已足矣。

    我想起曾经站在大殿外守着她的日日夜夜。我拄着剑,靠在金柱上,静静地等待天亮。她痛苦的呻吟,隐忍的喘息,甚至是皱一皱眉都那般的让人揪心。是什么支撑着我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守着她。但是此刻,竟是累了,累得连睁眼都是艰难。

    我望着她琥珀色的瞳孔,那里倒映出一张绝美的脸。它像极了我的母亲。一瞬间,我仿佛听见淅沥的雨声,由远及近,渐渐朦胧,辨不清究竟是不是幻觉。

    是否有那样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日子,我的母亲靠着床榻抱着我哄我入睡。我总算记起她的容貌,那一双灰色的眼。她的手那么暖,像是能把一切都融化。她抱着我,轻拍我的脊背。

    “楚儿乖,睡吧,快睡吧,睡醒了爹爹来接咱回家……”我闭上眼睛,额头上一片冰凉。那雨落到口中,意外的咸涩,一如此刻她贴在我鬓边的面颊,悲哀得让人绝望。

    乔楚,我也爱你。她说。或许这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动听的谎言。

    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

    梦好不觉醒,好梦留人睡。

    然此一梦,是否真的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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