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三章(修)

章节字数:9634  更新时间:10-03-18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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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李斐这一晚是否安睡,我自己却是彻夜难眠。

    有些事情被压在心底许久,我以为不再想起就代表已经忘记。可如何会忘得干净呢?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忘不掉就是忘不掉。不由想起不久之前,我还曾言之凿凿想要劝说卢婉芪,想劝她忘记过去、忘记伤心,学会放下心累向前看。

    现在,有谁来对我说这番话?

    是我错了吗?回忆或许是一笔财富,可以让我在今后的漫漫人生中细细回味。可它何尝不也是种痛苦,哪怕你并不会时时惦记,它却注定会留下痕迹。

    而且,已经留下了。

    静心,我真的需要静心吧,要心无旁骛啊……

    自从得知了导致丁辛与谢云寒之间恩恩怨怨的真正原因,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回想过去了。或许那笑是假的,好也是假的,甚至四年前的丁辛也像我这般狠心绝情,我又何苦再去纠结一场已分胜负的棋局?而且即使全是真的,谢云寒脑子里、心里想的人都只有一个,那个人不是我,那个人是“丁辛”,是从小生长在凤溪山、与他相识于微时的“丁辛”。

    想来不觉讽刺,我常说自己是一枚任人摆布的小小棋子,却不想也曾充当过对弈之人,只是那布棋的手出自别家。被人操纵的滋味很别扭,可目前为止还不至于让我悔恨得想死。我只后悔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白费了不该付出的心思。

    谢云寒,这个名字对于我将只会是一个名字。既然他与丁辛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我和他这辈子便只能到此为止。

    不禁又想起那些杀手离去时意外冒出的那句“殿下”,很显然,他们错把谢云寒认成了赵凛。只是他们此番没有得逞,势必会发动下一轮攻击。我不得不开始害怕了——赵凛或许已经知道了李斐的背景,才会丝毫不念信王的面子痛下杀手。想到李斐一意孤行的下场,我就苦恼得要死。即使我有再多的埋怨,却不敢将心底话说给他听。他听不进去的,我知道,我也知道以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我还不够资格妄加评断。但是我会害怕呀,我又该怎么办?我怕他会突然消失,怕他什么都不说就丢下我一走了之,他又知不知道?

    晨起后,小静告诉我说老爷出门去了。我只听到心中咯噔一声,为他担惊受怕的日子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我默默收拾整齐去找哥哥,这是我在之前已同他约定好的。他说义结金兰总要有个仪式,好让上天见证我们兄妹情谊的缔结。我连声赞同,只遗憾今生今世上天不能将我们融合成骨肉至亲。

    这日天不算太冷,我也穿得厚厚的,只是怪的是从出门开始就寒颤不止。来到他的住处时,桥生正翘首望着门口,见我到了便直接领我去后院正堂。哥哥已经把香案、供品等物准备妥当,焚香的轻烟一缕缕飘至半空,淡淡地消失在空气里。他对我笑了笑,净白的脸上挂着抹疲倦,双目却炯炯有神,似是对这一天期待了很长时间。我以我全心的虔诚同他一齐跪在地上,举香叩拜然后宣誓,将那誓言字字刻进心底,铭记五内。

    礼毕后,我们便在袅袅轻烟中相视一笑,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

    “以后你想不认我这个妹子都不行了,呵呵……”

    “只怕是你会不认我这个兄长啊。”

    “那咱们就走着瞧好啦!哈哈……哥,伯父近来怎样?我想去看看他老人家。”

    “还是老样子。”他不觉低首叹息,我心知情况一定不容乐观。

    吴哲威从吴则奇手中夺回了吴家的产业,却又转手将大部分卖与他人。问他为何如此,他说求得日日温饱即可,其他的不过招惹祸端。我明白他的心情,也明白他的人。他虽生于商家,却并无经商的才华。他一定自知依靠个人之能无法将家业打理妥善,与其日后颓废,不如现下卖个好价钱。他自有自己的打算,日夜将自己囚于经史子集中,时时不敢懈怠。桥生说他家公子是要参加三月科举的,说这话时眼中充满了崇拜钦慕之色。

    若只是因为读书才变得这样低调沉默,我尚可理解。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又有了心事,只是他同李斐一样好面子,拉不下大男人的尊贵架子同我分享。那一堆堆快要被翻烂的书册上究竟记载了怎样有趣的事?他一定早将那些典籍背得滚瓜烂熟,为何还要这么矢志不移地埋首于此呢?我劝不来他陪我一起出去走走透透气,好像他有了书便有了天下。他看书时的目光总是专注而眷恋,不同于他看向人时的淡然沉静,好似反而那些书是有生命的,是长了脚会跑的,所以他要一瞬不瞬地盯着它们。既然他嗜书如命,那王爷送我的好货一定能诱惑得了他吧?

    见了书,他脸上的笑果真深了些。

    “怎么样,我这个做妹妹的够意思吧?”我还真是够意思,王爷送我的好书几乎都被我拿去作了人情。好在借给卢婉芪的那几册已经被罗暂开还了回来,否则真不知道自己还能留下多少。

    他只翻了头上一本就忍不住坐回桌旁细细翻看,手指轻轻碰触那泛黄微皱的纸张,那般的虔诚又小心翼翼。

    “这是上册,还有下册吗?”查看过其他几本后没找到,果然下册被我轻忽掉了。

    “呀,我下次一定把下册带来。”

    “还请妹妹先帮为兄将这册收放妥当,待下次再将两本一起带来可好?”他静幽幽说道,笑意中隐含一丝遗憾。我怔然看着他忍痛递还的书,一时不解他此举何意。“为兄深怕将这上册看完,却还不能立时看到下册,岂不等同煎熬?”他笑咳一声,径自去取茶水压压喉咙,我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是一只大书虫。索性,待会回去马上找出下册,再即刻派人送过来吧。

    待日头升得高些,哥哥陪我去探望他的父亲吴则北。正巧伯父今日气色不错,一看是我便硬要我叫他干爹,于是三人谈笑一阵,直至肚皮有些饿了我才起身离去。从李府出来之前没心思吃早餐,正好在哥哥这里蹭一顿。他笑说他这儿只有稀粥和咸菜,怕我吃惯了大鱼大肉看不上。我则直怨他小看了我,想当年流落沁州的时候吃的东西又好多少呢?哪知不提则已,一提起沁州,我和他俱都是一番感慨。似水年华,当真似水流过。弹指一挥间已过去了近半年,昨天的种种竟似恍如隔世。那难熬的岁月现在再想起来,好像也没那么让人痛恨了。

    正月十五一过,这个年也就算过完了。只是我久候的雪还是没有来到,我心想,或许这个冬天再也看不到落雪了。哥哥的住处就在护国寺后街的一条小巷里,据说因为是寺院的土地,所以租金不高却甚为抢手,他也是托了那段日子寄居寺院的缘分,才得以租下这处院落。哥哥告诉我说照辉镖局重新开业了,我虽惊讶,但还是将惊喜暗埋心底。我已经和那里没有关系,还想它做什么?哪怕是为了他们好,我也必须尽快忘记。

    和哥哥刚从廊下走进院里,忽闻远处踏步声临近,眨眼间就见一队官兵冲进院子,唰啦围了上来。哥哥像是早就料到他们会出现,不慌不忙,从容笑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你是吴哲威?”为首一人冷冷道。

    “正是。”

    “那就好,请吴公子随咱们走一趟。”

    我一步拦在哥哥前面。“出了什么事吗?”他想要推我回去,却被我反手牢牢按住。

    “这位姑娘,咱们也是领命行事,你就暂且让开。倘若伤了你……可就怪不得人了。”

    我看见那人昂着脸倨傲地向背后使个眼色,两个小兵便应声走过来。我吓得拽住哥哥的衣袖,他却脸不变色将我一把推开,反而向前跨出一步。那俩小兵见状也并不为难,一人制住哥哥一条手臂,拿绳子简单地绑了几圈。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为何要抓他?又是谁要抓他?心像被挖出一个大洞,忽而满溢冰冷。那些人的穿着有些眼熟,却分明不是衙役。桥生死死抱着我的胳膊不让我再徒惹事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被人推搡着就要走出院子。

    “桥生,快去帮少爷拿斗篷来!”

    “替我照顾父亲。”哥哥说,神情淡定地看着我为他系上斗篷带子,好似远行前的一种托付。我的心头砰然一声,喉间涌过一阵酸意。为首的兵头头很满意看到对方并未作出丝毫挣扎,因此等哥哥出了院子后还很知礼数地向我弓了弓腰,好像他也自认给我们添了麻烦。

    麻烦,何止是“麻烦”这么简单?

    一路追出门去,只看到他们朝西北方向去了,我便马不停蹄折回李府,问过门房,却说李斐尚未回来。心急火燎赶紧跑去信王府,我一口气冲入王爷的书房,他那时正端坐在书桌前,讶然看着突然闯入的我很是吓了一跳。我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给他,顾不得尊严面子什么乱七八糟的,握住他的手哀求他帮帮我。原来那层关系也是有用的,至少王爷会因它而重视我的恳求。他一见我不顾一切向他求救便已软了心,马上就答应下来,劝我先回李府等消息。有他的亲口承诺,我自然相信他不会对我食言。这个身份高贵的祖父与我虽然并无多深的感情,但我在下意识已经开始信赖他,相信他对我不会有虚假的应酬与敷衍。

    心情起起伏伏的难受了一个下午,傍晚时,李斐终于回来了。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穿着官服直接出现在我的房门口,只是看见他的身影,紧绷的神经一下子便松懈下来。他见我脸色苍白、满面泪痕,不觉一惊,快步来至床前。

    “师兄,哥哥他……被人抓走了……”我哑着嗓子掀动嘴唇,却再也控制不住恐惧与悲伤,一头倒向他的怀里。“王爷让我等消息,可是……”

    “放心,没事的,会没事的。”他轻轻拍打我的后背,一下一下,竟然神奇地抚慰了我无措的心。于是我不再哽咽,泪痕也慢慢干涸,只是眼眶里仍是迷迷蒙蒙,揪心的痛缠在胸口久久散不去。我不可以再哭了,泪水是无济于事的,上天不会见我悲伤难过便降福于我,或者宽恕我的罪过。哥哥一定希望我坚强,一定不愿看到我只会慌张流泪的样子。我什么都没能为他做,但我至少可以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让小娴帮你端些吃的,吃过后好好睡一觉,嗯?”他轻轻推开我的身子扶我躺下,望着我憔悴的面孔不禁动容。“心儿,不用担心,有王爷在,还有我,不会有事的。”

    “我等了你好久……我一个人孤立无援,好害怕……”一指微微掠过我的眼角,我这才发觉我竟又哭了出来。恼怒自己管不住眼泪,我愤愤地抹净眼角和脸颊。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这明显是一招‘调虎离山’,只怪我大意了。”

    “难道是赵凛?”

    “将此事交给王爷处理吧,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安定下来。”

    “嗯,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吃,好好睡……”话未尽,一想到哥哥或许会吃不好、睡不好,眼底再次酸雾弥漫。我要面子地扭过头去蒙上被子,含糊说要他先去忙不必理我,嘴角却尝到了淡淡的苦涩。

    李斐走了,我知道他没有走出多远又站住,望了我好一会儿。蒙在被中的我好像隔绝了天地,我像是逃进自己的世界里,尽管逼自己坚强不要再哭,却还是忍不住低低啜泣。不知过了多久,小娴端了东西来唤我,我才又想起方才答应李斐的话。

    我要好好吃,好好睡,每天每天都要如此……天没变,哥哥也一定不会有事!

    昏沉沉中听到鸡鸣,我猛一睁眼坐起来。天方露白,离我睡去不过两三个时辰。

    睡不着啊……

    穿戴好想要去王府,却又记起王爷昨日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安生在家里等消息。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直觉认为此事或许与我有些关联,越想便越自责。

    不知这一夜,哥哥是否睡得安然?

    走出房门,天色沉闷阴郁,却见小娴正等候在门外,一见我就嗖地跳过来。

    “夫人,王爷有信给您。”她将握在手中良久的一封信函交与我,松口气转身离开。

    我颤着手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纸上只有两字——东宫。

    呼吸不紊地跑去敲李斐的门,侍从却说他已经更衣出去,去时留话让我哪儿也不要去,待在府中等他回来。

    我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失神地一步步走回卧房,再愣愣地将房门关上。

    又是一个游戏开始了,可谁都撇下我,谁都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的游戏者。我好想就此一哭,看啊看啊,真正大人物的角力上演了,我终于成了旁观者!

    可,我何曾有幸置身事外?

    赵凛派人抓走了哥哥,我想不透他究竟是什么目的。他和吴哲威无冤无仇,抓一个家财散尽的文弱书生又有何用?之前是李斐,现在又是哥哥,那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呢?哥哥又干着他何事了?我气闷不已,越来越觉得这事蹊跷可疑。可若他想对付的是我,大可直接将我绑了去,又何必多此一举?想起哥哥临去前的嘱托,我要替他照顾好吴伯父的,心中酸痛不觉涌了涌,直觉下一刻一定又要吐血了。匆匆从腰间暗袋里取出一粒药丸想要服下,手指却颤抖得厉害,一不小心将药丸掉在了地上。我费力地捡回,胸口的难受却已过去。用帕子轻轻拭去表面的灰尘,想了想,又将它塞回了袋子里。因为体内余毒未清,李斐除了帮我配药调补身体,还特意留给我几粒清心丹,说是难受的时候可以服下暂缓痛苦。付远鹏那日也帮我查看过,这丸药的成分中十之有七与“冷竹”的解药“火竹”相类,断续服用一段时间自可解除“冷竹”的药性。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虚弱,只是自从废去功力后,体力确实下降了一些。有时明明好好的,突然就会感到一阵不舒服,要么是纯粹的嗓子发痒,要么觉得胸腔憋闷。但这些全不受我控制,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按时吃药作息。倘若将来证明连累哥哥受苦的缘由中也有我的一份,那么这时不时的病痛也算是对我的一种惩罚,我反而会在心里上觉得好过一些。

    一面是王爷与李斐的叮嘱,一面是哥哥的嘱托,我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在桌上留书后趁人不备溜出了府。

    街上一如往日,凄冷的北风更不见颓势。来到哥哥家时,桥生正生着炉子,一见我来了便强颜笑着跑去沏茶。我只好从他手里接过熬药的工作,让他尽管先去伯父房外候着。

    “老爷问少爷去哪儿了吗?”

    “没有,老爷一直睡着,没叫我伺候……”桥生说道,忽又想起什么。“不过,往常都是少爷亲自去送晚饭的,昨个是清儿去的。我告诉过她,只说少爷去了明振先生那儿求教还没回来,老爷也就没再追问。”

    “那就好,若是老爷再问起,你就说少爷上我那儿去了,知道不?”

    “嗯,桥生记得。”他刚要走,立马又被我叫住。

    “不要对老爷说我在这儿,懂吗?”

    “嗯。”他点点头,视线随之移到刚生好的炉子上。“二小姐,清儿去买菜了,待会儿就回来,这些让她做就好。”

    我回头望望桌上码放着的几包已经拆封的药材,稍一犹豫。是啊,熬药可是技术活,被我搞砸可就不好了。“好,我就在这儿等她回来,你放心去吧。”

    “哎。”

    单薄的少年身影拐个弯就不见了。我且舒口气坐下,将熬药的砂锅拿来细看了看,**上乌黑发黄的药渍已经蚀入陶土里面,想是用了很久很久。说来不禁又要叹气,吴伯父的病情说不上是什么病,似乎大部分是由心而生,由担忧而生。想当时哥哥生死未卜之际,吴伯父正被他的兄弟囚禁着,日日担心夜夜伤心,怕是就在那时身子已被摧折透了。虽然他并未对儿子变卖家产的做法加以制止,多少内心也是感怀的吧?毕竟那是他守了一辈子的家业,那里凝聚的岂止是钱财这么简单。但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感情,又总是大爱无言。经此一劫,他似乎接受了吴哲威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抱负,他一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儿子平白受此灾难,终于父子团聚了,又怎么会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他的未来呢?

    唉……枉我还曾因一点儿小小心思而防备过吴伯父,现在想来真觉得自己太渺小了。若是等我身为人母,我想我也会宁愿自己受尽一切委屈非议,只要自己的儿女能过得更好。

    “生哥!生哥!”

    我起身出门,正好被闯进门来的小人儿撞个正着。

    “清儿,你急什么啊?”扶住她晃悠悠的身子,却见那张跑得呼哧呼哧的小红脸上写满了慌乱。

    “二小姐!”她似是没想到会见到我,一时紧张地闭紧嘴巴,双手也连忙收到身后。

    “你不是去买菜的么?”我瞥一眼那忐忑的小身影,暗暗叹口气站开一步。“菜呢?没买到?”

    “二小姐……清儿,清儿把钱弄丢了……呜,呜呜呜……”说着,她便沿着门框一屁股滑到地上哭起来,就像个孩子似的……不,她本来就是个孩子呀!

    “好了好了,起来再说。”我一把拉起她坐到板凳上,那张绯红的小脸儿已经花得不像样了。“告诉姐姐,丢了多少钱?在哪儿丢的?”

    “生哥刚刚给我的二十文钱,呜呜……就在集市上,呜呜……”两只小手交替抹眼泪,抹不尽便全都擦在袖口上。我不禁失笑,取出手帕塞进她手里,一蹭一蹭地教她如何擦眼泪。

    “不哭了清儿,钱丢了姐姐再给你就是。呶呶呶,你看……”我随意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向她晃了一晃。“姐姐有钱啊,我现在去买菜,你呢就去给老爷熬药,好不好?”

    泪汪汪的一双小眼眨巴眨巴望着我,又瞧一眼一旁烧着水的炉火。“嗯,清儿不哭,熬药我会的!”她转瞬即破涕为笑,摇着头顶两侧的小鬏鬏窝到炉边,熟练地操持起熬药的工作来。

    来到门外,见地上丢着一个菜篮,心想定是清儿一撒手落下的。想想这宅子里老的老,小的小,除去几个定时来帮忙的杂役侍婢不用多费口舌叮咛,真难以想象哥哥以前要如何搞定这一大家子。清儿是个小丫头,是桥生五岁那年和吴哲威在小河边玩耍时捡到的可怜孩子。因桥生也是被人在桥边捡到带回家抚养长大,于是他也同样同情起被弃于河边的清儿来,当年就由吴则北找了户好人家送人收养了。哥哥为她取名清儿,是希望她长大后能如那汨河河水一般清澈明丽。就在去年,那户人家将只有十岁的清儿送进京城作小婢,小丫头跟在桥生身边一口一个“生哥”、“生哥”的叫着,直到后来与桥生一起被哥哥留在身边,这近半年的时光却依旧没能消磨掉清儿的天真与稚气。或许哥哥收留她,也正是为了这份绝不掺假的纯真吧。

    出门再过两条小巷就是固定菜市,每天一早一晚都有人担菜来卖,规模不大却近便。虽然正月已到中旬,能买到的青菜还是很少,一般菜农都是秋季收获后将菜存放在地窖里,待到冬天来了再取出贩卖,自然不会太新鲜。我平日里很少出门,更别提上街买菜了,于是挎着篮子像模像样地转了几圈,除了蔫儿吧唧的青菜和透着豆渣的豆腐,实在也难买到什么。

    肉铺还要再走两条街才有啊。心中略一思忖,既然哥哥家里早饭习惯吃得清淡,那就买些肉作午间加餐吧。

    咦,怎么走着走着竟然快到皮货市场了?那不是……那不是张大哥么!

    远处正有几个人拳脚并用地欺负一个趴在地上的人,若不是那人时不时仰起身喘口气,我哪里能认得出那张面容?心中暗呼不好,还未及多想就冲了上去。

    “还没钱?没钱开的什么铺子,啊?”欺人中的一人猛踢一脚狠狠说道,一抬头见我跑上前来,快速扫我一眼,鼻孔哼的往上一翻。“你——干什么的?”

    “我……我来要账的!”眼见张大哥难过地蠕动身子,露出一张肿胀的脸来,我立即将菜篮背在身后,硬着声音撒谎。

    “嗬——他欠你什么钱啊?”那人像是怀疑我忽然介入的目的,撤下踩在地上人背上的一只脚,两只透着血丝的大眼珠威胁般瞪着我,好像在说“识相的快点闪开,别碍事”,随即其他几人也停下了动作。

    “这个人……他欠了王媒婆的礼钱不给,王媒婆要我来催帐的!”我当机胡诌个借口,也装着恨恨地说。“王媒婆说要是他再不给礼钱,这辈子都让他娶不到媳妇儿!”

    “哈哈,凭他还想娶老婆哪?我看他要到梦里去娶老婆啦!弟兄们,好笑不好笑啊?啊?哈哈哈……”那个大块头颤抖着两颊的肥肉大笑起来,其他人也忙着陪笑脸。

    我低眼觑了觑四周那些貌似不关己事、实则伸长耳朵等待变数的一众邻人,只觉得难堪极了。

    “哎我说姑娘,你就直接回去复命吧!这小子家里可没东西啦,找他要也是白要!”那人忽而好心地说,说着又向地上人踢去一脚,我便听到他跟着闷哼一声。

    “您也没要到帐吗?”

    “咳,这鬼差事……”两臂叉腰一叹气,那人抹了两把头顶,呼喝着几个弟兄搬了东西就要走人。我一见他们要走,想马上扶起张大哥却不敢妄动,因此学着气愤的样子也骂他几句,却是看着走远的几个影子骂的。真是天理不公,有武力就那么吃香吗?连做个小老百姓也要受欺负。等终于看不到他们了,我这才慌忙从地上捞起张大哥一只手臂,不知从何处又跑来几个邻居,几人合力将他扶回了房里。

    张大哥静静地躺在他那张虽简陋却仍整洁的硬板床上,撕破的双唇微微张开,好像青肿的鼻子里已经堵塞得难以呼吸了。刚才帮忙的几个邻居不好意思地看我几眼就要出去,我抢先一步拦住他们问了些事情,才知打人的那几个家伙都是一个大皮货商雇来催要货款的,已经断断续续来过四五次了。一开始周围的邻居们看不过想要帮手,都被那群孔武有力的家伙掀了摊铺、打伤了人,于是后来便不敢当面抗衡,只能在事后好心过来帮着收拾收拾。张大哥这间小小的铺子里已经空无一物,除了那张床,便是一只沾满尘土的长条板凳,惨兮兮地倒在墙角。

    胳膊上还挎着菜篮子,我心知此刻不便久留,于是趴到张大哥床边问他需要什么。他困难地掀开眼皮,慢慢看清了眼前是个似曾相识的姑娘,却不知该不该回答我的话。

    我一顿,将脸上面纱取下。

    “……小姐?!”他含混一声,昏蒙蒙的双眼中立时明亮起来,喉咙翕动似要再说什么。我马上便想到随身带着些银两,于是一把把全都掏出来捧到他的枕边。

    “张大哥,这有十两银子,不够的话再去找我。”小心按下他似要挣扎起来的身子,我不放心地望望门外又道:“我现在住在城北的李府,到时你去跟门房说要见夫人,他会领你去的。”心中暗暗埋怨自己带的钱太少,眼一低却觉得头上一坠,原来是一支簪子歪了。“对了,还有这些……虽然算不得贵重,可总还值点儿钱的。”我索性将发上仅有的两三支翠玉、珍珠簪钗和一支簪花都摘下来,一并堆到银子旁边,估摸着再凑上七八两银子也不是难事。

    他嘴唇嚅动几下,一会儿闭目摇头一会儿又睁大双眼,像是极为痛苦。我猜他是不想在这种情况之下受我恩惠,可我还能为他做什么?打也打不了,骂也不敢骂,趁着有钱的时候能帮也就帮了,他干嘛非得这么计较不可?

    “张大哥,我能帮的也就这些了。赶紧还了账吧,以后慢慢还我也行。还有一事……你千万不要和丁家人说起此事,也千万不要提起我。”外人眼中的丁辛早就不存在了,就让他们安安静静过日子吧。

    他泪湿着双眼望着我不说话,沉默好久才点了下头,看一眼枕边的财物,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小姐……别再来了。”

    我愣了,以为他觉得在我面前丢了面子,一心想说些什么宽慰他。可他却像是想着什么一时入了神,想着想着终于不敌疲惫,带着一脸伤痕闭上了眼睛。

    别再来找他……

    我沉默地想了好一会儿,心里一时有种极难堪又无法生气的感觉。默默戴好面纱,摸到耳上仍有一对耳坠,便将它送给邻居一位大婶,拜托她好好照顾张大哥。没等听完她惊喜的连声应诺,我已提着菜篮离开了。

    我只是想帮他,我没想其他啊!我还以为自己过得太好以至于生了惰性,对以前熟识的人也漠不关心了。他是排斥我的好意,还是怕连累我?当我远离垲城飘泊在外的时候,全是依靠他和肖大叔帮我留心城里的动向。想来,我除了刚回到京城时付过他几两银子,以后竟再也没有帮过他分毫。我甚至期盼着哪一天能将他的身世告诉丁家的人,也算我还他一份人情。他会不会认为我伪善呢?偏偏以前不帮他回去,却等到丁家没落以后?

    唉,为何会这样……

    不知不觉已出来好一阵子,篮子里仍是那两样——青菜和豆腐。

    一早天色就不太好,像要下雪却瞧不出云在哪里,满天都是灰蒙蒙一片。我不觉抬手捏了捏空荡的耳垂,一时没了坠物还真有些不适应。身上的棉衣明眼人一看即是好料子,但我却同时蒙着面纱,发上、耳上皆无首饰,这么一路走来自然引得一些路人频频张望。心想快快赶回吴家,不料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一人擎着一只纸风车笑闹着挡住我的去路。我往左走一步,一个小孩儿就踉跄倒退过来撞我一下;我往右走一步,另一个小孩儿又“啊呀”一叫蹦起老高,张牙舞爪地跟同伴纠缠在一块儿。他们该不会想趁乱偷我银子吧?我不禁闷笑,反正我身上除了几棵青菜和一块豆腐,什么都翻不出,索性不再顾忌,挤开他们就要过去。谁想这帮孩子却自顾自地玩得起劲,五六个人围着我绕做一圈,一个个还嘻嘻嘿嘿的,丝毫不觉得难为情。

    “哎!你们这些孩子,我要过去听到了吗?”我故作严肃地吼一声,推推拉拉地想要跳出去,这些粘性胜似牛皮糖的小屁孩儿却还是假装听不到,甚至还有人被我引去注意力,跳着脚要揭我的面纱!真是气人啊。

    我想我一定是打扮得足够奇怪,才会引来这么些好奇心重又无知无畏的小家伙。

    一只只纸风车被风鼓吹得吱悠悠地转,鲜艳的五彩轮翅随着孩子们不停的跑动渐渐融在一起,形成一面面小团扇,掀动起一阵又一阵微凉的风。天色也随之动了动,不期然的,几片雪花率先降落人间,试探地落在我的肩上,落在孩子们跑动的发顶。许是未泯童心终被挖掘出来,轻皱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我禁不住仰头深吸口气,望着这些孩子笑了笑,忽的羡慕起他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来——若换作我是他们,会不会也能笑得这么欢畅?我可是不敢强要和陌生人一起玩的,呵呵……四周有雪花顽皮地舞蹈,三五成群随风飘飞,偶尔会飘进我的视线,又或者透过面纱渗入鼻尖,冰凉凉的一点。发尾也沾上了零星的白色,拍打不迭便越积越多。只是当我对准它们呵气,它们又会刹那融化、蒸发,消失不见。

    真是可爱的小雪。

    似有一阵清风拂过,左鬓一缕发丝倏忽滑至眼前,我顿觉鼻息一凉——面纱……面纱掉了!匆忙抓住舞至半空的轻纱,我下意识抬头望去,前方正站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白白的,好像白皑皑的雪,好像……白色的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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